你是否想过，《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为暴戾国王讲述的故事，有朝一日能化为武器，刺入国王的心脏？
由独立工作室Ada Eden开发的《1001夜》将“讲述故事”的任务交到了玩家手中。在这个游戏中，玩家所扮演的山鲁佐德如同传说中一样，需要不断给国王讲故事以换取生机。不同的是，她拥有将话语化为现实的能力，由此拥有了战胜暴君的机会。
《1001夜》的关键在于故事
这些故事需要玩家亲自撰写。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只要诱使国王续写故事并说出含有武器的单词，如“刀”“剑”等，玩家便可获得来自故事的、独一无二的武器用于战斗。游戏结束后，玩家还可以查看根据游玩历程生成的故事书。
而这些机制是基于生成式AI，尤其是大语言模型（ Large Language Model，简称LLM）实现的，它能让国王不断对玩家的故事作出回应。
玩家通过诱导国王说出特定字词获得武器
工作室Ada Eden向触乐讲述了开发背后的故事。游戏主创（下文简称Ada）本科是美术生，之后因为对AI感兴趣转向了人机交互相关专业。多年来，比起游戏开发者，Ada更多地以新媒体艺术家的身份活动。《1001夜》一开始是一份硕士课程作业，不过在项目初始的2020年，GPT只推出到第2代（GPT-2），难以生成完整的句子。2021年，《1001夜》改为以彩云科技开发的写作AI“彩云小梦”为基础，因此能产生丰富的中文故事，在北京、上海等地的美术馆和展览中很受欢迎。
2021年，开始博士生涯的Ada分析了《1001夜》在出展期间收获的玩家反馈，把成果写成论文发表于“国际互动叙事会议”（ICIDS）上。而随着生成式AI、大语言模型的突破性发展，尤其是ChatGPT的公布，Ada意识到，《1001夜》终于拥有了走出美术馆和学术界、面向更广阔玩家的机会。
于是，Ada成立了Ada Eden，与朋友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业余开发，让《1001夜》在游戏机制上更加完善。这段时间里，游戏不仅成为更多论文的基础素材，还获得了IndiePlay、AMaze等国内外游戏奖项提名。2024年1月，原本严令禁止一切AI内容的Steam更改了相关条款，《1001夜》的页面得以上架，并最终于近期发布了可供游玩的Demo。
AI原生游戏，一个新品类
提起《1001夜》时，Ada最常强调的是它作为实验性项目，与近年火热的“AI替代人工”“AI降本增效”等等议题之间的区别。
《1001夜》的宗旨并不在于用AI预生成的素材去节省人类劳动，而是展示曾经不可能实现的创新性玩法。换句话说，它是“AI原生游戏”——基于AI才能实现核心玩法的游戏。构筑游戏的绝大部分工作，比如策划、配乐，以及文案依然由真人创作者完成，和一个普通的游戏项目并没有多大区别。尤其是，游戏中的全部美术资产（如角色CG，模型，UI）等均由真人艺术家创作，仅在玩法中应用了生成式AI。
在基于AI实时生成对话等内容方面，和一些主流厂商相比，《1001夜》的探索更具实验性。
在主流游戏界，一个比较典型的、旨在进行商业推广例子是育碧于今年3月公布的研究项目NEO NPCs。这个项目旨在为玩家提供反馈动态变化的NPC对话体验甚至分支剧情，并且衍生出了实时表演和配音的功能。很多厂商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都与这个方向类似，比如与育碧合作的InWorld，就在研发定制AI NPC的引擎。
这样做有很多好处。除了能大幅节省团队制作次要内容的时间，还可能让未来的NPC不像现在这样特别容易穷尽对话；他们还可能看起来有自己的生活作息，按照自己的性格发生各种玩家难以注意到的小事。许多人认为，这能为游戏进一步增添真实感和沉浸感。
不少厂商都在探索AI生成NPC行为与台词的可能性
但这背后也许潜藏着一个问题：玩家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沉浸感？玩家是否需要NPC无限接近真人？这些看起来更像活人、给玩家即时反馈的AI机制，对游戏体验是否有本质上的提升？
“我觉得不一定。”尽管从事AI生成叙事领域研究多年，Ada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玩家需要的是乐趣，而不是无穷无尽的、看似自由的交互。”
Ada认为，游戏性的设计，尤其是叙事性的设计，核心在于“给玩家有意义的选择”。“不是说我讲一句话，NPC能接上，这就有意义了。”Ada说，“除了单纯的AI生成内容，你仍然需要考虑如何让玩家觉得你的游戏值得玩下去，后面有哪些东西值得期待。”想象一下，如果你的同事小李是一个NPC。接入AI之后，小李当然可以回复你“午饭吃了什么”“昨天看了什么剧”等无尽发散的日常问题。但玩家更喜欢的，显然是那些能主动分享八卦、偷偷说老板坏话的小李——什么信息是玩家想看的？这仍然需要开发者的高度把控。
如果不做机制上的设计，单纯加入AI NPC的游戏会无限接近于当今流行的AI聊天机器人。这类聊天机器人现在多半以陪伴型App的形式出现，一部分用户把它们当做可以自己训练梦中情人的恋爱“代餐”，但尚未形成特别成熟的游戏作品。虚拟聊天软件GLOW和一度风靡的ChatGPT Dan模式就属于这类应用，并不是围绕AI生成设计的游戏——从产品角度看，这就是另一条赛道了。
至于真正“围绕AI设计游戏机制”，Ada举了几个目前取得了一定商业成绩的例子。
“比如去年就发布了的《AI2U》。这个游戏里，玩家被一个病娇女朋友关在屋里，你得想方设法说服她把你放出去。但是她一生气就会捅你。”Ada介绍，“还有《Suck Up》，玩家在里面扮演一个吸血鬼。为了顺利吸到血，你必须通过第一人称对话的方式，想方设法骗村民放你进门。”这几个例子的火爆，很大程度上在于出乎意料的直播效果，使得它们在主播圈子中广受欢迎。
玩家需要在《AI2U》中哄病娇女朋友
有开发者将这类游戏称呼为“First-person talker（第一人称对话游戏）”。它们的核心都围绕AI生成式对话进行，但真正吸引人的部分在于整体设计，将玩家置于一个合理的故事和目标之下，让他们享受这段旅程。
这些设计最大程度发挥了AI擅长的事：创造玩家意想不到的内容。能够获得成功的游戏，不管是不是基于生成式AI（如经典游戏《Façade》，在20年前就实现了自由对话），都在机制上具备巧思，能激发玩家的创造性，鼓励他们在“调戏”NPC的同时对游戏保持好奇，也让系统确保角色的回应能带来满足感。
《1001夜》所吸引的正是一些热衷于创作的玩家。要通关Demo其实很简单，只要逐步和国王一起讲故事，集齐4把武器，女主角就可以与国王在故事世界开战；游戏数值也给得非常慷慨，大多玩家都可以获胜。但丰富的生成机制使得不少玩家乐此不疲地重复，不断地讲述新的故事去观察国王的反应，生成奇奇怪怪的武器和故事书，去探索游戏的反馈边界。
玩家们会用故事生成非常有梗的武器
“我们的玩家本身就能从创作中获得一定乐趣。在AI使用恰当的情况下，国王其实是一个聆听你创作的人，还能帮你‘捧哏’，这个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很有乐趣的正反馈。”Ada说，“很多主播玩我们游戏的时候就经常说，‘这个国王捧哏当得不错啊’！”
从团队收集到的案例与玩家分享来看，玩家们在《1001夜》里放进的故事属实精彩纷呈、脑洞大开，国王的回应也常常出乎意料。比如有人给国王讲“哈利·波特”系列，他撸起袖子就要干伏地魔；给国王讲《大明王朝1566》，他会像模像样地评价海瑞“刚正不阿如同利剑”；玩家给国王讲《甄嬛传》，没想到国王猜中了剧情走向，还气急败坏地说这是影射他“多疑薄情”……像这样，AI有意无意地造出的各种“梗”层出不穷。
在这个过程中，玩家不仅在从AI的反馈中获得乐趣，也对国王的“性格”产生了好奇。“他喜欢什么故事？讨厌什么故事？讲科幻他能听懂吗？能给他讲《红楼梦》吗？”
玩家给国王讲最近火热的独立游戏《苏丹的游戏》规则，结果国王当起了“同人男”
在Ada眼中，这类游戏给了玩家一个机遇，能让他们同时成为创作者和消费者。“这里的消费不是指金钱，而是指体验与享受他们自己创造的内容。作为开发者，我们并不只是在思考怎么用AI去产出，还会考虑怎么更好地引导玩家在游戏中产生有趣的内容，并鼓励他们进一步体验和分享。比如，我们在输入提示区加入了一些经典游戏的彩蛋。看到《塞尔达》和《逆转裁判》的经典剧情，有的玩家一下子就来了兴致，知道除了纯自己编，还能结合自己熟悉的剧情，看国王对此的反应，实际上是非常有趣的。”
因为AI原生游戏所具有的创新特性，Ada希望它们将来能够以一个单独的品类为人们所认识。她在去年基于《1001夜》写的新论文中，也提出了这个观点。
“这类游戏在宏观设计和叙事结构上往往都有所建树，但绝大部分人，尤其是普通玩家，并不能分辨它们和使用AI预生成素材的游戏有哪些区别。”Ada说。但技术管理跟不上技术发展是人们必须面对的一大现实，AI原生游戏自然也落入了人们对AI技术的批评和管控之下。此前Steam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会把它们和AI预生成素材的游戏一并下架。
“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相信它必然会改进。好在，现在Steam会要求开发者明确区分‘使用AI预生成素材’和‘使用AI实时产生内容’，《1001夜》也因此可以上架。我们也在Steam页面上公开了全部技术细节，供玩家确认。”Ada的游戏和论文也获得了不少引用。这些都让人看到了AI原生游戏游戏的前景。
随技术而变
《1001夜》既然是AI原生游戏，必然高度依赖于AI技术的发展。它的形态也随着生成式AI和深度学习技术的发展而改变。
即使在像ChatGPT这样的当代LLM出现之前，许多游戏就已经展示了能像真人一样自然对话的互动。2004年的游戏《Façade》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几乎是AI原生游戏的始祖。
在这个游戏中，玩家可以通过打字与一对正处于婚姻危机中的夫妻对话。那个时候，现在大家熟悉的基于神经网络的AI技术（比如ChatGPT）还没有普及。游戏的开发者实际上用了大量的手工编程，通过一种叫做“行为语言”（A Behavior Language，ABL）的编程语言来设定游戏角色对玩家行为的响应。
《Façade》在游戏史上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而《1001夜》早期使用的语言模型，不管是“ChatGPT的奶奶”GPT-2，还是专注于故事写作的彩云小梦，都仅能让国王“讲故事”，而不是扮演国王这一角色：他无法分辨玩家的输入究竟是故事还是辱骂，也难以判断输入的质量，更无法在续写中体现出自己作为“国王”的性格与喜好。
进展到2024年，现在绝大部分游戏已经不需要开发者去专门训练AI了。包括ChatGPT在内的各种大模型基本都能理解自然语言并做出回应，开发者大多只需要通过“提示词工程（prompt engineering）”去让AI的回答符合自己期望的风格。现在，游戏中的AI终于可以扮演国王这一角色：他会更倾向于用有暴力元素和征服元素的方式接续玩家的故事，而且非常贪婪，渴望把各种形式的财宝据为己有。与此同时，他也会有自己的“雷点”，玩家一旦提及王后或者王后的背叛行为，他就会非常生气。
国王甚至会怀疑玩家的故事含沙射影
最新的《1001夜》Demo使用的是ChatGLM，是由智谱AI团队研发的一款高性能模型。Ada在开发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玩家和国王都使用中文的情况下，ChatGPT的回答会有种“官腔”，遣词造句更加正式，游戏里的国王也因此看起来有点“端着”。而ChatGLM也许更熟悉中文语境，在处理中文时会显得“接地气”一些，偶尔会出现“朕”“寡人”之类的说法，还会出现成语，也更符合玩家们对古代国王的印象。
“使用不同的模型，有点像把同一个剧本给不同的演员演，出来的效果会有微妙的不同。”Ada类比说。
模型的成本并不便宜。现在主流模型都采用Token计费的方式。Token代表模型可以理解和生成的最小意义单位，但不一定等同于字数或者字符数。而《1001夜》中玩家每次向国王讲故事要用掉的Token比传统对话多很多，因为很多玩家会写非常长的故事，而团队还没完全完成提示词工程的优化。
今年年初，Ada根据玩家测试推测，每一位玩家通关一次《1001夜》，开发者付出的成本约为1元钱。在Steam上线Demo后，由于游戏玩法更丰富，玩家的平均体验次数与时长骤升，平均一个玩家要通关四五次，成本因此大幅提升。所以，团队暂时为游戏每天可游玩次数的设置了一个上限。
不过，国内的大模型团队也看中AI原生游戏为产品带来的应用前景，所以不乏前来主动寻求合作的厂商。Ada就是这样加入了面向开发者的“智谱Z计划”。对一般开发者来说，这能把花在大模型上的高昂成本降下来不少。
现在，《1001夜》中实时生成的不只有国王对玩家故事的回应，还有大量各不相同的生成模块。不同角色讲述的故事风格会不一样——教程中的妹妹说话天真可爱，和暴戾的国王形成了鲜明对比；每一把武器都有独特的描述与卡牌，而战斗中的使用效果与招式台词，也是同步生成的；击败国王后，游戏会为玩家生成一份结局描述与称号，并产生故事书，供玩家回顾与分享。故事书的标题与介绍语气模仿了鲁迅的风格，这样便可以产生风趣而又有些讽刺的文本。
妹妹的性格与国王明显不同
Demo目前展现出来的机制大约只有团队构想的20%, 而Ada Eden会在未来持续开发《1001夜》。Ada还在考虑把更多变数和限制条件加入游戏，从而让玩家更有目的性、更有乐趣地探索和创造故事。比如，某天晚上山鲁佐德必须要给国王讲一个悲剧，因为那天有守卫在宫殿门口刺死了一个平民，她需要通过故事让国王知道正在发生的暴力……与此同时，Ada已经在游戏中暗示，只讲一个故事不足以杀死国王，山鲁佐德可能需要回溯时间，和之前死去的女孩一起对抗国王。
结语
目前，AI原生游戏已经不局限于文字、对话类的生成。小型的“文字生3D”技术（如Tripo 3D）已经愈发成熟，像是以出品视觉小说和漫画为主的Charisma AI，在很早之前就做了一个让读者打字和漫画中的角色对话的系统。Charisma AI还做过一个类似于“仿生人能否梦见电子羊”的项目，玩家仿佛一直在梦境中行走，通过描述自己看到的东西让AI实时在周围生成3D资产。还有类似《麦琪的花园》这类像素游戏，能让玩家直接通过描述生成符合自己兴趣的NPC，在沙盒世界中和他们一起玩。
“如果说AI技术的话，其实都有前景，大家也在不断尝试。但有的游戏成功引起关注，有的游戏就只停留在Demo阶段，逐渐被人忘记。”Ada说，“所以关键依然在于，它作为一个游戏是否设计得很好”。
毕竟，哪怕种种游戏和娱乐都与AI有关，真正能让人们愿意花时间研究、花成本购买与娱乐的，仍然是背后那些以人为本、让玩家产生共鸣的部分。Ada在自己的项目中进行探索，不断在论文中、在与玩家的接触中科普与结识AI原生游戏的技术与探索，正是为了推动这些“与人有关”的部分能前进一小步。
能打动玩家的游戏永远不只是因为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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