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边的但丁---“盗亦有道”的挽歌
小时候读水浒,受一些教育的影响,总觉得晁盖和宋江的区别,就是“造反派”和“投降派”之间的差距。宋江和晁盖最大的差距就在于前者一心“只盼朝廷降诏早诏安,心方足。”
后来读了水浒原著,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
晁盖和宋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体现在对杀人这件事的态度上,晁盖落草之后基本上还是一个“盗亦有道”的土匪。宋江则不然,落草之后完全化身反社会分子,走到哪里都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杀,而最奇葩的是,他一边这么杀人还一边口称忠孝仁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名震江湖,以至于后来把晁天王这个还算有底线的土匪给逆淘汰掉了,这才是整部水浒传里最黑色幽默的地方。
晁盖和宋江在对普通老百姓态度上的区别,最突出其实体现在江州劫法场事件当中。宋江因为题反诗被举报,晁盖领了一帮兄弟去劫法场救人,李逵不是晁盖这一伙的,但也趁机背上宋江在前面舞起宣花板斧排砍人头。“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计其数。”这时候晁盖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挺朴刀,好歹喊了一句:“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可是李逵哪里肯听?依然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水浒里的山头其实是很明确的,像李逵这种只认“公明哥哥一句话”的宋江铁杆嫡系,晁盖说话他是不听的,但宋江说话他肯定应。
这个时候宋江在哪儿呢?在李逵背上,可能你看水浒里的描写。
但全程他就跟死人一样,对李逵的无差别杀人行为一声不吭。
读过小说你应该知道,其实李逵的很多行为,都无非宋江心念的外化。比如江州无差别杀人这事儿,其实宋江提的那首反词里就已经很明确的预告了:
自幼曾攻经史,
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
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
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
血染浔阳江口!
用心分析一下这首词,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典型反社会人格者心路历程——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这是说宋江曾经是个奋斗逼,觉得努力就可以挤进体制内,成为人上人。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谁料我遭遇了不公待遇,所以他冤他苦。
但最让人恐怖的是最后一句:“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我们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宋江觉得自己冤枉、委屈,找诬告你以求进阶的黄文炳、或者蔡九知府报仇,这没的说。甚至你真跟李逵日常叫嚣的那般“杀奔东京,夺了鸟位”,也不失为青史留名的一代英雄。
可是宋江的思路却很清奇——他的冤仇,却偏要报在浔阳江边江州这一城百姓的身上。
江州百姓们知道你宋江是谁啊?他们凭什么为你一怒“血染江口”?
这个时候宋江的内心,其实已经是一头吃人野兽了。
与宋江相比,晁盖虽然落草更早,但其实有原则,并且像个正常人的多。不仅仅是江州劝李逵“休伤百姓”那一回。林冲火并了王伦当上梁山之主后,晁盖给山寨定下“取财货”政策也比前任和后任都仁善的多。
小说里写的明白,阮氏三兄弟要下山打劫客商,晁盖特意叮嘱:“只可取财货,不可伤害客商性命。”
等到阮氏三雄归来,晁盖又再次追问“不曾杀人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晁盖才大喜,说“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
再往前追溯,你会发现,晁天王只劫财,不杀人这个准则,是一以贯之的,智取生辰纲那一节,押送生辰纲的杨志那一行人明明都被晁盖他们给麻翻了,按说取他们性命很容易、而且更保险——毕竟杨志他们见过晁盖等的容貌,出首告官来个按图索骥本也不难。既然都要劫财了,抢了生辰纲也是死,杀人灭口也是死,何不直接一刀捅了了事?搞成无头案,他就可继续高枕无忧当他的小地主兼保长,岂不保险?
可是晁盖却没这么干。黄泥岗上他居然不补刀,放过了杨志一行。
更奇的是,后来白日鼠白胜好赌败露,被官府抓起来拷打,把晁盖们供了出来。可等晁盖在梁山上站稳脚跟之后,依然让吴用买通牢里的人,把白胜解救了出来,上梁山坐了一把交椅。
总结起来说,晁盖干的虽然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勾当,但他做人真的是有底线的:不要说无辜的百姓、哪怕是被抢劫的客商、出卖自己的叛徒,他的原则都是能不杀就不杀。
晁盖其实是个另类“日子人”。这人的人生理想,也许就是找个地方和意气相投的兄弟们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了银钱痛快花销一下。抢劫只是他的手段,杀人更不是他的目标。
但宋江就不一样了,还没到江州之前,就为了“赚秦明”,他就不惜在青州城外大肆屠戮无辜百姓,江州城李逵排砍人头他又一言不发。
从江州出来以后,晁盖还是他那个逻辑,觉得既然已经救了宋江性命,任务完成了,可以收军回山寨了吧。
宋江不依不饶:“只恨黄文炳那厮,无中生有,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
于是众人又回去再打无为军,举报党黄文炳当了醒酒汤也许算是活该,可宋江可不止杀了黄文炳一人,无为军城里的不少百姓,都成了李逵的斧下鬼。
此后的宋江似乎上形成了路径依赖,打三打祝家庄救杨雄、时迁,打高唐州救柴进,打大名府救卢俊义,每次都是延续这个套路——打着“救兄弟”的名义,攻破州县,城破之后一定是要杀戮半城百姓、抢个痛快之后才再假惺惺的出个安民告示,说到此为止了。
在祝家庄特别明显,宋江本来是打算连村坊也一并“洗荡了”的。幸亏石秀出来说情,说这村里有个老人为他指过路,杀了说不过去,宋头领才大发慈悲的收了屠刀,只是把祝姓一家屠了个干净,大掠一番而去而已。
怎么说呢?孝义黑三郎啊,孝义黑三郎。
金圣叹腰斩水浒,觉得水浒后四十回讲宋江怎么被诏安写的很憋屈。但我觉得,一个真有良知的人看水浒前八十回也会觉得很憋屈——前八十回里不仅史进、鲁达、林冲这些原本社会中层的人们怎么落草为寇的故事,更描写了落草的“贼寇”当中,像晁盖这种想着“休伤百姓”“不可伤害客商性命”的有底线土匪,也都一点点被宋江这种满嘴“替天行道”口号,实则随意屠戮无辜百姓的真正魔星给替换掉了。
可这也让人疑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有底线的晁盖为什么会被无底线的宋江逆淘汰?
首先说一点,其实在水浒传当中,宋江上山以后,梁山的“经营模式”就发生了根本性的置换。晁盖在山上的时候,原本想做的还是他“智取生辰纲”的山寨版——钱不够花了,就派手下兄弟从过往客商那里“取”一点来,只取钱财,不伤人命。
可是宋江上山之后,梁山的主要进项就变了,变成了打破州郡,把府库和被屠百姓、以及李应、柴进、卢俊义这些“自愿入伙”富户的钱财尽数搬来,供山上享用。
简单想想就知道,后者能抢到的财货,跟前者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所以如果梁山只按晁盖的理想那样抢抢过往客商,根本就做不到后来那么大的规模。而山寨的规模一旦做大之后,打破州郡、屠戮百姓、尽取“浮财”的宋江模式,只要一旦开始,就会像一口吸了就戒不了的毒瘾一样,让梁山“永远回不去”了。所以从晁盖不得不依从宋江打无为军那一刻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被这位“贤弟”套路住了,被他架着走上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构建《水浒传》中人物精神世界的那套价值观,是有严重漏洞的。宋江骨子里确实是个反社会的杀人狂,但在这套价值观里,你会惊奇的发现——咦,他在当杀人狂的同时,居然并不妨碍他同时当忠臣、孝子、乃至李逵们的好大哥。
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传统儒家的伦理关系,是以个体为中心、以向上效忠为主要导向,辐射开去的。儿子必须孝顺父亲、臣子必须效忠君主,至于对母亲、对兄长、对弟弟、则可以减一等,对自己的儿子、对远房的亲戚则再减一等,由此一波一波的减等下去,一个人对他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确实就是不负有任何道德责任的。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要刀在手,愿意砍你就砍你。
于是你在水浒当中就能不断看到这种非常矛盾的描写——宋江们前脚刚拎着血淋淋的屠刀杀个痛快。后脚马上拱起衣袖,对着柴进、卢俊义们躬身行礼,哎呀呀,小可宋江来迟,让贤弟受罪了。
因为在这个体系里,被杀戮的百姓与宋江没关系,而要营救的“好汉”则是他用得着的兄弟。
而对于这样一个其实很扭曲的价值观,小说里的大宋朝廷居然是乐见其成的。因为甭管宋江怎么屠戮百姓,对于皇帝,他依然是臣是子,而宋徽宗则是他的君父。正因为宋江杀其百姓甚至卖起兄弟来不眨眼,所以他才更需要打出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甭管我杀多少人,我是忠于朝廷、忠于皇帝的。而光凭这一点,宋江就注定比晁盖更受朝廷的欢迎,因为晁盖无论怎么顾及百姓性命、顾及被抢客商性命,到底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啊。哪有一心盼着被诏安的宋江可心?
说到底,一忠一孝,就遮了百丑。杀人如麻的宋江,最后到底混了个正经编制。反倒是只想抢抢钱财、过几天逍遥快活日子的晁盖,不得长久。
其实《水浒传》的这种堕落曲线,跟中国古代王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发展曲线是同律的。秦末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喊的口号是“等死,死国可乎”、是“伐无道,诛暴秦”,很有革命理想,矛头精确对准秦王朝。后来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也带有这种性质。可是到了唐朝末年的黄巢起义,在流寇四方的同时,就开始“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了。再到了明朝末年,干脆出了张献忠这样的奇葩,对明朝朝廷他其实时降时叛,唯独对无辜百姓态度一以贯之:“杀杀杀杀杀杀杀”,再后来的义和团,则干脆就喊“扶清灭洋”了。
而最可悲的是,就像《水浒传》对晁盖和宋江这两种其实截然不同的“好汉”一概而论一样,传统史观对陈吴、黄巢、张献忠这些人物的评价也是区分不明的。因为连被屠戮的草民们对这帮人的观点都非常畏葸而功利——成王败寇,只要江山打下来了,甭管你是不是跟朱元璋一样“曾杀江南百万兵”,都有一个“太祖武皇帝”的庙号能帮你遮百丑。
所以《水浒传》真的不是瞎写,中国帝制王朝的义军,确实就是在从晁盖一步一步地的逐步“宋江化”。
而几千年走下来,宋江们学乖了,越发“忠孝”的同时,却对百姓越发狠辣。你看《水浒传》那个世界里,明明讲的很明白,“乱自上作”,可宋头领就是觉得徽宗皇帝是好的,是需要他无限效忠的。而江州、无为、高唐、大名的百姓们又有何辜?却成了这帮贼寇发泄仇恨的排泄口。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以鲁迅的这个标准看,水浒传里的宋江,其实是个标准的怯者,他矛头永远精确对准力量比他弱、地位比他低的人:在郓城当押司的时候,他杀自己的小妾阎婆惜,得了花荣、李逵们助力,他就可以屠青州、屠江州。当做了梁山山寨之主,他打地方团练祝家庄。再受了诏安,他就可以顶着官军的名号,去征田虎、方腊了。
你总结总结,宋江这个人造反一辈子,却也一辈子没敢真正反抗过比实力他强、地位比他高的人,像晁盖那样当个保长就敢打巧取豪夺的蔡太师的生辰纲主意的勾当,宋江是打死不敢干的。——因为无论嘴皮子上怎么觉得自己“恰似猛虎落荒丘”,宋押司不自知的是,他在精神上,早已被帝制的那套忠孝PUA给阉割了个干净,成了个只敢“坐楼杀惜”“血染江口”的怂货。
只是,一本水浒读完,我最怀念的仍是晁天王挺住朴刀,朝着李逵那疯批喊的那句——“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那是那个黑暗森林里,仅存的人性的呼唤。
一个人哪怕落草为寇,依然懂得爱惜比他弱小的无辜者的性命,这样的“晁天王”不比什么“及时雨”靠谱多了么?
只是,在水浒那个现实却又残酷的世界里,他却是最早被淘汰的……
我总觉得,这才是那本小说里最黑暗,也最深刻的悲哀。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