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列拖着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跌进家门时,我被吓了一跳,已经是凌晨三点,两个大男人不知从哪滚了一身的泥酒气醺天地撞得门咚咚直响。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子承,因为自从他打来电话后罗列就再也没正常过,整天念叨着一句话:“子承要来了,子承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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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罗列说,子承是他刚工作时勘探队的队友,一个班十来个人里就他和子承岁数最小因而关系也最铁,不过另外几个队友这么多年我都一一见过,唯有子承我一直未见,只从老公零星的回忆中,知道他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第二天我做了一桌菜为子承接风,没想到他竟然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整套完整的盘盏来。看着我惊诧不已的样子,子承一脸的尴尬:“对不起啊弟妹,一个人在外不小心染上了肝炎,现在正是传染期,这个时候拜访你真是对不住!”尽管罗列一再说不用这样,子承还是坚决地放下了餐具。

罗列很快就喝多了,我劝他少喝点,他一反常态冲着我嚷:“今天子承来了我高兴,我要喝个够!”语气里竟然有了哭意。子承不好意思地说:“弟妹,你别生气,我和罗列快20年没见面了,今天你就随了我们吧!”我笑了笑推门出去,听到罗列喊:“大哥,我对不住你啊!”

此后罗列回来得越来越晚,常常到子夜,问他有什么事,他不是说子承病重需要照顾就是说什么名医来了要带子承去看病,仿佛他的世界现在就只有子承一个人。然后是更加地忙,甚至开始不回家。我很纳闷,中国有大量的肝炎感染者,周围也有几个,我从没见他们那样紧张。何况本市就有不错的医院,没有必要全国各地跑,再说真到了重症晚期恐怕跑也是没用的。我以为我说的句句在理,可还没等我说完罗列就咆哮起来:“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死?你这个女人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心地怎么这么恶毒?!”说完就甩门气呼呼地走了,噎得我差点昏过去。

找到子承的医院着实让我费了番功夫,一个不醒目的牌子——红十字监测中心,两层楼房,外加一个全封闭的院子。一个护士探究地问我:“你找谁啊?”“谢子承是在这里住院吗?”我赶忙回答。“是的,但我们有严格的探视时间,一般不接待访客!”“那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他?”“你最好先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吧!”

我并不知道子承的电话,正在犹豫的当口,听到一个熟悉之极的笑声,很长时间我都没听到他这么笑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他,莫名其妙地把自己藏了起来。罗列推着子承从里面出来了。

“多好的阳光啊!”子承说。

“是啊,多好的阳光!”罗列附和着,“要不我们出去走走?”罗列低下头来问,不等子承答应便把他轻轻地抱在了怀里。我不知道该如何相信眼前的事实,屏住呼吸等他们离开之后,慌乱不已地跑出医院。

疑疑惑惑地上了出租车说完地址后我已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窝在车后座拼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司机回头过来看我,眼里是真切的怜悯,“是来看病人的吧?”他问。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闭了口。“得了这种病,无论是自己还是家人都应该想开些,否则剩下的日子更没法活了……”我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病?”“艾滋病啊!来这里不是看望艾滋病人吗?”也许是看到我突然惨无血色的脸,司机像是闯了祸般再也不肯说话,而我的心一点点沉沦,一点点破裂。艾滋病!艾滋病!原来他们真是同性恋!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电话,直到罗列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兀自拨着那几个数字。也许是被我的样子吓着了,罗列喊着我的名字慌张失措地把我抱进怀里,我拼命挣扎,仿佛嗅到他身上有病菌发出的强烈气味。我说:“罗列,我爱你,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但我希望能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罗列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你误会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全告诉你吧,只是我希望你能让我陪子承走过这最后的日子……”

也不过是个滥俗的故事,当初他和子承一起参加野外工作,也许是太寂寞,又都是春情勃发的年龄,莫名其妙的就发生了所谓的爱情。三年后正当罗列埋头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时,事情却意外暴发,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两人因为贪玩把队里重要的仪器弄丢了,更可怕的是,等队长找到他们时,他们俩还衣冠不整地抱在一起。为了不影响罗列的前途,子承主动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和处罚,在罗列忐忑不安的犹豫里,子承已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勘探队。

自此一别二十年,罗列上学、结婚、生子,仿佛那一切都已经过去,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一再地想起子承,想起他那时过境迁的特殊情感和内心深处无法隐忍的愧疚,直到子承意外出现,带着世纪绝症。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接受他的话,那个人一定是罗列。事实上他的确想对了,罗列义无反顾地向他伸出手,两个男人在分别20年后再一次重温当年的拥抱,只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竟是生死抉择。

子承被开除工作后再也没回家,后来和人偷渡出境一直艰难地生活,直到被感染了艾滋才想到要回来看看,也算是落叶归根,而罗列更是他在死前最想见到的人。

“他的病和那样的事有没有关?”好半天我哑着声音问,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

“没有!没有!你以为我们真是同性恋吗?”罗列盯着我一眼不眨地答,“后来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我们当时的情景应该只是一种境遇性的性发泄,和真正坚定的同性恋是有区别的,一旦境遇发生变化,这种倾向会自动改变。只是那时我们并不懂这些……”停了会他又继续说,“子承是在一次急救中被感染的,这么多年他在境外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罗列不再说话,点了烟又不抽,看着那点火星发呆。

“罗列,”我清了清嗓子,小声而犹疑地问,“你,你还爱他吗?”

“我但愿还能爱他,”罗列的语气是意想不到的决然,“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现在我只想着怎么能让他再多活些时候,我对他的愧疚太多了!”

“罗列,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要我了,害怕你也会被传染……”

“傻瓜,哪有那么容易被传染的。”罗列意外地笑了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的确如他所说,艾滋病也不是轻易就传染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网上查资料,除了直接的性和血液接触,一般的接触不会有什么危险。顺便我也查了罗列所说的境遇性同性恋,正如他所说,在闭塞的全男性环境中又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那样的情况的确有。我终于放心了,对罗列和子承也多了理解和宽容。

两天后我再次去医院,那是红十字会为艾滋病专设的特殊门诊,罗列正在给子承喂饭,见我进来罗列先是一惊随即露出傻呵呵的笑,子承却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我连忙按住他,他显然已经是不一般的虚弱。

好半天我们都没说话,慢慢的子承眼里开始有泪流出,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是跟他紧紧握手,感觉到他的手在我手心里颤抖。“对不起,弟妹!我根本不应该出现,是我打破了你们平静的生活……”“快别这样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和罗列,这么多年,我们应该早点找到你,好好照顾你……”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忍不住哽咽。

尽管子承不愿意,我们还是坚决把他接回了家,“即便是走也要从家里走。”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子承惊疑的眼神,“放心吧,不会传染的,医生都说了正常的生活是不会传染的……”

半年后子承离开了我们,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子承时常说,自己没白来这世上一回,因为这一生他虽然没有妻子却得到了比妻子还周到的关爱,虽然没有兄弟却得到了比兄弟还要真切的感情,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