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楠
“我们抓这个娃娃吧!这个机器里的娃娃好可爱!”每次路过距离吧台最近的那一排抓娃娃机时,曾悦都会听到类似的对话。曾悦偷偷斜眼看过去。如果是一对恋人,曾悦还能理解。但如果看到是年轻的爸爸带着孩子,他就知道,怕是年轻爸爸要逞英雄了。
这个年轻的爸爸很大概率是不会抓出娃娃的。和他的操作技术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抓娃娃机藏着的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不会还有人以为能抓出娃娃是技术好吧?”类似的机器早被设置成累积投入多少币子可以抓一个娃娃出来。曾悦所在的电玩城把娃娃机设置为60个币子。只要累计到机器吞下了60个币子,就会吐出一个娃娃。哪怕操作技术不好,也可以借助之前玩家投入的币子达到投币60枚的标准,稳稳当当地抓出一个。
这是一座1500多平的电玩城,位于购物中心四层的一侧。尽管入口处有炫酷的灯带点缀,也难以掩饰里面设备的不够新。这在曾悦来应聘时,已经有所察觉。不然不可能要基本没有经验的自己。曾悦毕业于职业高中的机械电气专业,可电玩城里的设备并没有高端到又是机械又是电气的程度。
抓娃娃机是电玩城里不折不扣的“老明星”。说是明星,因为喜欢的人多。在所有的游戏机里,只有抓娃娃机能在把币子投进去,会有“奖品”出来。抓娃娃机也不一定只安排娃娃,还可以是零食等其他的物品。说“老”,因为无论玩过与否,大家对这个机器都耳熟能详。
“你上当了。”直到曾悦工作了一周,跟他一个班次的机修才告诉他,“设备旧,来玩的人少,老板赚的就少,给你开的钱就少。但设备旧,又容易坏。坏了就让你修。你就累。简单点说,你干的多、赚的少!”
曾悦环顾四周,“我看设备还挺新的啊!”“新?那是保洁大姐给擦得足够亮堂。再加上灯光,看着喜气盈盈的。设备新不新,你要看操纵台。一看你就外行,还有这些款式,现在抓娃娃机都属于落后的了。”同事抛下这句话,转身走开了。这里有监控,不能一直站着聊天。
抓娃娃在曾悦看来,已经足够幼稚了。他没想到,人类在电玩这件事上,又“退化”了。抓娃娃机这么简单的操作,一度又出现了“剪娃娃机”。机器里面,从原来操控“抓手”变成了操控“剪刀”。看起来圆嘟嘟的剪刀会在人的操作下,对准吊着娃娃的细绳子。随着人拍一下按钮,剪刀张开,靠近绳子,咔嚓!
不要以为这么一下就可以剪断。剪刀刃没那么锋利,绳子也没那么不结实。就算是两下、三下,都不见能剪断。反而剪的次数越多,绳子越会看起来藕断丝连,激发起更多人去投币子。
“好厉害呀!”曾悦听到小女孩的欢呼声。他扭头一看,刚才的年轻男人竟然用全身的力气摇晃着抓娃娃机。抓娃娃机的机械手在机身的摇晃下,开始大幅度地摆动。而此时抓手上还挂着一个胖墩墩的娃娃。眼看着伴随晃动,娃娃就会从机械抓手甩进出货口,曾悦大声吆喝起来,“你,干什么呢!”
年轻男人明显慌了一下,停止了用力。娃娃自然没有甩到出货口。年轻男人拉起小女孩的手,快步走向别的机器。曾悦有些想笑。他的工作之一就是管理这些设置,也包括设定投入币子的数量。另外一部分则是维修。
“喊啥!你明天连个班。”经理闻声走过来,对曾悦说。那天曾悦的工作量小,只有十几次机器吞掉币子的情况。他本来挺高兴的,暗想自己成了幸运儿。哪里想到迎来了这么一条噩耗。“哥,明天不是我的班啊!”曾悦刚解释了一句,经理先不耐烦起来,“老规矩,给你加一百块。”曾悦不肯,“我在家躺着多舒服,还能省下早饭和午饭两顿饭钱。”经理被他气笑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明天午饭晚饭我管了!”
后来曾悦才知道,本该第二天上班的机修兼职跑外卖,撞了车,进了医院。在这个电玩城里,四个机修,分成两班。经理说,“我能理解你们。年纪轻轻,但凡有点能力,谁能干这个啊!”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但经理说的也没错。看起来灯光炫酷、音乐繁华、无忧无虑的电玩城到底不是给有钱人准备的。来这里玩的人,也不过就比曾悦的经济情况好一丢丢罢了。“穷人乐园。”曾悦这么想。
曾悦算过一笔账,来电玩城里玩一个小时,技术好一些,二三十块钱就够了。但如果去酒吧消费的话,进去最少要点一瓶啤酒,起步都是28、38。如果想自己有一张桌子,那就要一百多块钱了。这么算下来,还是来电玩城热闹一下划算。
连续四天,电玩城都安排曾悦上班。他跑去找经理,不提休息,而是要调薪。经理没好气,“你还嫌自己赚的少?前台那两个女孩比你还低呢!你看人家说啥了。”曾悦反驳,“我是男人。”“男人咋了?”曾悦回答,“反正也连续值班了,不如干脆涨薪。”经理骂,“兔崽子,把给你的工资涨上来,老子的工资就要减下去。”
曾悦不太理解这个逻辑。但他能感觉到束缚感,却又说不清楚这样的束缚感来自哪里。工作了将近一年,他才知道这个电玩城是经理承包的。老板每个月固定给经理一笔人员费用,所有人的开支都要从这笔人员费用里支出。换言之,如果机修的工资高了,那么经理所拿到的收入就相应的减少。
“你最近咋了?”同班次的机修凑过来问。曾悦不知道如何回答。曾悦属于那种特不守规矩的。以前在学校,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频繁批评。有一次恼了,跟着老师干起来,差一点动手揍了老师,还是个隔壁班的年轻老师听到了,冲过来,一把抓住曾悦的手腕,大声呵斥,“你要做什么!造反嘛!”
世界都按照学习成绩划分的时候,要求职高学生学习好,这不是强人所难嘛!“如果学习好,谁还来职业高中呢!”曾悦嘟囔。老师说,“难道你来职业高中,至少要保证自己能就业吧!就业之外,至少要保证自己有个体面的工作吧!”“啥叫体面?”“多赚钱就叫体面!为了将来体面,现在就要听话!”曾悦那个时候到底还小,找不到老师逻辑上的漏洞,选择了默默服从。现在,他可算是想明白了。
“明天,你继续替班!还是一天一百、管两顿饭。”经理过来说。说完转身就想走。“经理,我真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曾悦语气有点可怜巴巴地说道。“不行,爱干就干,不爱干就滚!”经理不耐烦起来,“我这面一堆事呢!”
曾悦滚不了。他找不到工作,除非去当保安。当保安,还是因为他年轻,算是他的优势,比那些四五十岁的男人扛折腾。同样的价钱,年轻人也更听话,这是世界里的另一个规矩。世界上太多的规矩,密密麻麻,编织成看不到的网,笼罩住每一个人。
曾悦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之前老师的话,毕竟他刚毕业不到两年。多赚钱才叫体面。自己为了一天一百块钱,放弃休息,肯定是不体面了。既然这个工作因为低收入而不体面,曾悦决定做点“攻击”不体面的事。第二天一早,曾悦把60个币子出一个娃娃,调整成15个币子出一个娃娃。
下午两点多,经理在店里大骂,“谁搞的!”曾悦看着经理气急败坏的表情,假装忙不迭地跑去去维修,“这个主板出问题了啊!”心里却在想:嘿嘿,看看到底谁不体面!
“你不要跟我讲,这是机器主板的问题,肯定是你们谁给这里搞的鬼。”经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过来,对着曾悦和几个机修一阵大嚷。原来是电玩城看到商场走廊过道里有一排比较宽的空地,于是以很低的价格租了十台抓娃娃机放在电玩城的外面。而这些抓娃娃机在前一天又被人抓走了大量的娃娃。
这种租用的抓娃娃机有两种管理方式,一种是委托给厂家管理,另外一种则是由电玩城管理。后者的费用会很低廉,但遇到了高手,少量的币子就能抓出大量的娃娃,电玩城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实抓娃娃机的构造是类似的。“简单来说就是投币量达到一定的程度,累积后电流会增强,通过电磁铁让抓手的抓力增强,就能把娃娃抓上来。”但几个机修都不知道,怎么用一个币子或者两个币子就能抓到一个娃娃的。
还是经理点子多,让曾悦去商场查监控,看看到底是谁能抓出这么多娃娃。监控很快调了出来。“用不用帮你们报警?”商场的保安还在一旁,有点紧张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曾悦,以为是丢了什么东西。
监控之下,抓出十几个娃娃的是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女孩子。可是监控的角度决定了曾悦看不清女孩子如何操作的。“经理,我找到那个抓娃娃的了,估计她还会来。这几天我在外面看着机器?”曾悦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我一个做机修的,难道还玩不过一个抓娃娃的?”
直到一周后,曾悦看到了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个瘦小身影。曾悦暗自庆幸,每天早上自己都不厌其烦地将所有娃娃机的难度调成最高级。他回到店里把身上的机修工作服脱了下去,避免引起女孩子的警惕。曾悦到要看看,这个女孩子到底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只见女孩子不慌不忙地巡视了一圈那十台娃娃机,似乎对娃娃机里定期换新的娃娃还挺满意。女孩先挑了一个堆积的娃娃最多的机器,塞入两枚币子。机器里的娃娃是这段时间比较火的一款电玩周边。只见女孩先让抓手移动到目标娃娃的上空,再左右摇动操纵杆。在抓手大幅度摇动的同时,迅速拍下抓取按钮。抓手应声落下,抓住娃娃。在升起的同时,不出曾悦所料,抓手松开了。但此刻,让曾悦惊讶的是,由于抓手仍在大幅度的晃动,虽然抓手松开,但娃娃在晃动产生的惯性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挡板,调皮地在两个娃娃身上弹了两三下,最终掉进了出口。
等到女孩如此这般地到了第四台机器,曾悦已经几乎贴着女孩,看她的“表演”了。
“你干嘛?”女孩似乎受到了威胁一般,转过头来盯着曾悦。“我……我就是觉得你挺厉害的……我没别的意思。”曾悦忍不住张口结舌。女孩打量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你咋抓这么多娃娃,家里能摆的下吗?”曾悦好奇。女孩语气有点自豪,“我可不是为自己抓的,这都是别人定的。”曾悦一时没有理解,抓娃娃有什么好定的?
女孩用眼神示意自己框里的四个娃娃,“就算这些娃娃一个10块钱,四个娃娃也要40块钱,我抓娃娃一共才花了八块钱。如果你下订单,我每个娃娃会多收三块钱,是不是也比你自己买要划算?”曾悦恍然大悟,“可是他们拿到这些娃娃也没有用啊!”“所以大部分是婚礼上用的。”女孩说完这句话,见曾悦并没有要下订单的意思,又向下一个抓娃娃机走去。女孩边走边说,“你以后有需要了就联系我吧!”而在行业里,女孩这种接受订单抓娃娃的,被称为娃娃猎人。
曾悦像看热闹一样,跟在女孩后面。只听女孩自言自语,一会说“这个夹子是肌无力啊”,一会儿又说“这个是保夹”。其实这些话并不难理解,是抓娃娃机的术语。曾悦发现自己和玩家之间有那么点警察和小偷的意味。一个是希望更少的娃娃被抓出,一个则是希望抓出更多的娃娃。
曾悦看着女孩的背影,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去和经理说,如果自己有办法让这些摆在商场过道里的娃娃机,被抓住的娃娃比以前少一半,是不是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励?经理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你还能有这个本事啊,你要是能保持两个月这个水平,就奖励你1000块钱。”
曾悦说干就干。负责娃娃机维护的那位大哥是在每天晚上过来放娃娃。曾悦看到大哥过来,忙递过去包烟,“我看你平时就抽这个。”曾悦压根不知道大哥抽什么,但他递过去的是一包50块钱的好烟。
果然大哥十分惊讶地看了曾悦一眼,“你有啥事?”曾悦解释自己就是这个店的机修,问大哥能不能让自己试试放娃娃,让大哥休息一下。大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曾悦要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娃娃堆成不容易出来的形状。如果在出口旁边的挡板后面堆了很高的娃娃,那么就容易通过抓手甩动,让娃娃不是被抓出来的,而是被甩出来。但娃娃总是滚来滚去的,并不好成堆。大哥看着曾悦折腾,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这么做是没用的。”
大哥颠了颠手里的烟,曾悦明白了,忙又买来两盒,塞给他。大哥才说,“一些娃娃机是可以设置所能接受的最大出娃数。一旦系统发现抓出娃娃过多,机器就不再接受玩家投入硬币。”曾悦一听,竟然还有暗门,“这里哪些机器可以调?”大哥看了一圈,“你们租的都是老款,调不了。”到头来,还是要通过堆娃娃来控制。
想堆好娃娃就要在机器里设置两三个挡板,但如果被玩家发现,整个电玩城都会被鄙弃。曾悦的方式是将几个娃娃固定,让其他娃娃尽可能远离出口。但也只是勉强为之罢了。
“好厉害!”女孩笑着说。身旁的男生笑着,弯腰从取货口拎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娃娃,交给女孩。这是两个人已经花了30块钱,得到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娃娃。曾悦目送着这对情侣走远,可那个女孩显然并没有特别喜欢这个娃娃,她用手捏了捏,随手塞进包里。
由于男孩搂着女孩向前走,女孩把手放在身体的后面,不远处的曾悦看的一清二楚。女孩试着把娃娃塞进背包里,试了两次,没塞进去。不知道女孩是不是故意的,那个小娃娃从手里掉到了地上。女孩似乎迟疑了一下,但仍没有停下脚步捡起,仍继续向前走。
曾悦走过去捡起那个娃娃,收了起来。娃娃机里的娃娃都是正版的。这一点对曾悦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反而是七八岁的孩子们对于娃娃才是真的喜爱。
“我就要这个。”带着孩子的妈妈有些束手无策。曾悦看到这样的场景,总有些不忍。如果自己的难度调低一些,也许这些年轻的妈妈就能在花了几十块钱后,就能抓出一个娃娃,让之前还在充满期待的孩子,此刻也能欢天喜地。
“你们这里有没有卖娃娃的地方?”一位年轻的妈妈忙活得满头汗,只好问曾悦。看来这位妈妈是真的急了。曾悦想了想,商场里有卖礼品的,但不知道有没有卖娃娃的。不过曾悦还是好心地对这位妈妈说,“要不你换80个币子,可着一个娃娃机玩。能出娃娃的可能性最大。”
“80个币子?”年轻妈妈很吃惊,“那要玩到什么时候。”又扭头看了看身后一直踮着脚拍打娃娃机的女儿。“孩子非要从娃娃机里面抓。”曾悦忽然想起上午那个被女孩抛弃的娃娃,“等一下。”他从背包里翻了出来,这个是新的,你给孩子吧!”年轻妈妈又惊又喜,接了过去,“多少钱?”“不要钱,送你们了。”
曾悦本以为表达出了诚意,没想到年轻妈妈迟疑了一下,把娃娃塞回了曾悦怀里,“那我不能要的。”年轻妈妈转身走了两步,又回来,“20块钱,你同意,我就买下来。”曾悦点点头,把娃娃递给年轻妈妈,对方则扫给他20块钱。
曾悦琢磨,如果每周能私自扣下十个娃娃,就能多赚到二三百块钱,这对他来说算一笔不小的收入。下一次娃娃机大哥来放娃娃时,他接过大哥的编织袋,把里面的娃娃往娃娃机里塞。大哥说了声,“我去逛一逛,过15分钟回来。”就去了商场。曾悦见是个机会,就从编织袋里拎了三个娃娃,塞进自己的背包。他现在已经熟能生巧,尽量把娃娃堆到距离出口远一些的位置。但曾悦不想一下子拿太多娃娃,引起大哥的警觉。
大哥果然没有发现异样。到了周末,有带着孩子来抓娃娃的家长,眼看着抓不出来,气的跳脚,曾悦不慌不忙走过去,“我这里有娃娃,就是机器里的。”对方有些狐疑地看着曾悦。
那一瞬间,曾悦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别人抓出来,说不喜欢,就留在我这里了。送你一个吧!”这一次,对方还是坚持给了钱,虽然只有10块钱。原来把“赃物”卖出去,没那么轻松。曾悦过不了心理这关。他为手里剩下的两个娃娃纠结时,一对初中生来抓娃娃。还没抓多久,就见一对中年人气冲冲地上了楼,冲到小男孩面前,“你是班级第三,她是班级倒数第三,你俩怎么能玩到一起去?”小男孩开始跟那对中年人的辩论。中年人显然是小男孩的父母,见儿子不为所动,又冲小女孩嚷了诸如“你别带坏我儿子”的话,胡乱地拉走了小男孩。
五光十色的娃娃机前只剩下小女孩局促地站着,不远处几个年轻人看了一会热闹,便纷纷走远。曾悦想起那两个娃娃,走到小女孩面前,“送你吧。”小女孩儿一直低着头,此刻扬起了脸,曾悦才看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等你长大了再来玩。”曾悦再一次把两个娃娃递给小女孩,不善言辞的他说出这么一句。小女孩则抽泣着,“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但她还是接过了那两个娃娃,默默地向下楼的方向走去。
曾悦反倒松了口气。“你还挺善良的。”背后有一个女孩的声音。曾悦转过头,发现是那个“娃娃猎人”。“你怎么又来了!”曾悦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机修的工作服。女孩笑笑,“我早知道你是机修。”“你这是要让我失业啊!”曾悦一脸苦相。
女孩不理解。曾悦说自己和经理打赌,如果可以减少娃娃被抓出的数量,就会拿到1000块钱。女孩听完,“扑哧”笑了。“我这两个月不来。要是你真的拿到了奖励,记得请我喝奶茶!”女孩走了。
两个月过去,曾悦找到经理要这笔奖励。经理从口袋里摸出红包,拍在曾悦的掌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曾悦很开心。可是那红包很薄。“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看!”经理急忙转身走了。
曾悦到洗手间里打开,里面竟然只有200块。曾悦想去找经理理论,他推开门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娃娃猎人”的笑。原来,她早就看明白,这是一个局罢了。
曾悦是下定决心要请“娃娃猎人 ”女孩喝奶茶的。可是女孩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当那些和曾悦年龄相仿的大学生涌入时,曾悦正对着娃娃机出神。那段时间他也说不清楚什么原因,抓娃娃机似乎成了缓解压力的最好方式,他会看着机器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娃娃出神。
“吞币子了!”大学生模样的玩家挥手叫曾悦过去。曾悦装作看不见。要等对方多喊几次,他才不慌不忙走过去,“吞了几个?”其实曾悦打开机器就能看出来,偏要这样考验对方。大部分人是单纯的,少部分人会眼珠一转,随口加上几个币子,就给曾悦落下了口舌,“明明吞了三个,你硬说五个。还大学生呢!”说完他趾高气昂地把机器盖子“啪”地合上。
曾悦不愿意承认,他的成就感,要么来自于对大学生的这种拿捏,要么来自于对电玩城里那些机器的拿捏。在不需要维修机器时,曾悦会在电玩城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巡场,实际上是观察玩家。而机器如果有性格,还真和这些玩家颇为相似。
喜欢那些暴力型机器的玩家,多半是被压抑许久,需要直接爆发的人们。这些人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受了委屈一样。脸上带着笑,左看右看之后,才投了币子。通常是两三个币子一把的挥锤游戏。只见玩家用尽全身力气,来上一次暴击。发力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几秒钟的发力后,脸上又恢复成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的表情。
在跳舞机上兴高采烈的玩家,往往是喜欢被关注的。很多来电玩城的人,并不喜欢受到关注,而是希望安静地玩一阵子,再悄然离开。但跳舞机上的玩家则不然。跳舞机安排的位置多半也是比较宽敞的,方便有人围观和拍摄。看到这样的安排,一些跳得不好的人索性就不玩了。与暴击一下就要三个币子相比,十个或者十二个币子可以跳上五六分钟,听起来更划算。如果跳的足够好,还可以再来一曲,加上围观叫好和拍摄,有一种赚到了的感觉。
那些真正拼技巧的电玩,多是情侣或者朋友。比如两个并排的竞速摩托,情侣可以分别坐上去刚。再比如三个人一起射击的电子枪,或者四五个人可以一起玩的投篮,这些机器前的欢笑声是最大的。
机修肯定要熟悉各种机器。曾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维修,担心的就是那些承受暴击的机器。生怕它们承受了太多次的暴击,内部已经碎成渣渣。谁料,打开机器的外壳,里面竟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杠杆,一端连接承受力量的减震器和海绵,另一端连接测力器和显示器。除非力气大到直接打折两三根手指那么粗的实心不锈钢管,这么简单粗暴的结构设计,还真不容易出现什么问题。就算是出现了,顶多更换一下减震器或者测力器。
除了暴力型的机器外,稍微精细一些机器,出现问题都不太好修。比如体感摩托,或者对抗类的游戏机,由主板和陀螺仪之类的一起控制,反倒容易出一些问题。曾悦刚工作时,怕玩家不满意,发现这一类的机器坏了,就到机修库房里找配件。修好之后,机器可以正常运转。曾悦却很难在玩家面前去设置机器的难度。玩家惊喜地发现,难度变低了!同样多的币子,可以多玩好几把!
转天,曾悦就被经理批评了,“你不要这样乱搞。让你修,不是让你立刻修好。那些不赚钱的机器,修不好也没关系。修不好,他们看没得玩就去玩那些难度大、赚钱的机器了。那些赚钱的机器一旦坏了, 可不能耽误了。还有,库房里的配件,不是随便哪个机器都能用的。”“那些都是通用的啊!”曾悦解释。“通用的标准件怎么了?下次问我,我同意你才能换件!”经理又说。
从那天起,曾悦遇到最多的维修情况,是某个螺丝松了,要找出来这个螺丝拧紧。这可很费机修,那么多的螺丝,怎么能上来就能知道,哪个螺丝松了?机修要蹲在那里,探头探脑,东摸西摸,到最后也不见得真会找到问题的症结。最搞笑的是,一个机修要修的,居然不是机器本身的问题,而是哪个地方松动了,进行调整。“这种事情还需要机修吗?随便一个人都能搞定。”曾悦不满意地大声说。经理明明听到了,跟没听见一样。
当经理站在一个机器旁,挥手叫曾悦过来修。曾悦一看是体感摩托。凭经验分析,体感摩托并不出特别复杂的问题,其中的陀螺仪多半不会出问题。如果出现机器跟画面不能对应、无法随着画面同步产生振动、颠簸,又没有办法带来加速的后坐力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主板有问题。
体感摩托的主板不仅一块,出现问题,肯定不像拧螺丝那么简单。曾悦对经理说,“换一个主板就好。体感摩托这么受欢迎,换一个主板,也很快就能回本的。”经理不同意,“这个主板要上千块,你说换就换,店里一天才挣多少钱。”曾悦被经理怼得哑口无言。
曾悦想经理应该是报之前的螺丝之仇,但他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经理倒拿了一卷锡焊条、一个电热棒,“你研究一下,把松动的地方用这个焊上,就好了。”曾悦大惊,“我这要是把主板搞坏,岂不是要我掏腰包了?”经理则说,“你好歹是电气专业的,怎么连这点维修都不会?要是真弄坏了,就是你的技术不过关,你就再买一个。“
曾悦只能对着那个主板发呆,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下手。另外一个机修走过来了,说曾悦就是傻,”让你修,又没说让你马上修好。两台体感摩托,另外一台上面不有主板吗?等下了班,把那台上面主板拆开和这个对比,总能找到不对的地方。”
曾悦竟然以为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傻乎乎的,正等着闭店以后维修。经理看他下班还不走,问他啥意思?曾悦说打算把另一个体感摩托拆了。经理哭笑不得。“让你修主板,那是逗你呢!连专业的人都不一定能修好!”
“你过来!”曾悦很少在娃娃机的玩家嘴里听到这句话的,娃娃机最常出现的就是吞币子,很少会坏。但这次叫曾悦过去的是一个又黑又胖的大哥,大哥一脸的不耐烦。
“你这个机器是不是有问题?”大哥的语气一听就不是善茬。曾悦急忙小跑过去,大哥不耐烦地说,自己已经投了四五个币子,为什么一个娃娃都抓不出来,是不是机器有问题?
曾悦当时真的怂了,他灵机一动,对大哥说,“你等一下,应该是娃娃出来卡在出口了,我检查一下。”于是曾悦打开了整个机器面板,直接从娃娃堆里拿了一个娃娃出来递给大哥,“被卡住了。”大哥把娃娃放在手里垫了垫,场面极不协调。
抓娃娃机其实很少出问题,就像“娃娃”一样乖。出问题的总是人们自己。但抓娃娃机一旦出了问题,就不能等着,必须马上修。抓娃娃机的原理简单,通常出现的问题也不过是电磁线圈松动,拧紧加固就行。
抓娃娃机总是电玩城里最抢手的游戏机。很多玩家不知道玩什么的时候,就选择抓娃娃机。就连曾悦都觉得,盯着娃娃机看,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过来看一下这个机器。”经理挥手叫曾悦时,他正被前台女孩的脾气困住。起因是关于休息日期的不一致。
“这个月你打算哪天休息?”前台女孩问曾悦。曾悦休息的时间是每个月四天,可以一周一天,也可以一口气休两天。听前台女孩的语气,怕是想让曾悦连休。曾悦反问,“你有啥安排?”女孩说想去方特水世界。那个时候,他们是男女朋友。
方特水世界是一处户外嬉水乐园。和曾悦上班的电玩城的区别是方特是户外却有水的,“那有什么好玩的,都是人造的,不如去海边。”“海边?路费和住宿都是钱。再说,人造的怎么了?”前台女孩的语气不太满意。两个人因此生了气。
“你俩啥情况?”经理看出了端倪,“这里可是要让人开心的。你俩要是别别扭扭搞得客人不开心,到时候有你们俩好看的。”前台女孩依旧在坚持,想去方特。曾悦愈发不满,“本来规矩就够多的。谈个恋爱还要应付这么多要求!”
前台女孩不理解,谈恋爱不就是为了一起玩?曾悦想了想,“你不觉得这些所谓的游乐场,都是人们造出来,为了哄大家开心的?”女孩没听明白,“这有什么不对吗?”曾悦有点急,他说不太清楚,但坚持认为,人造的快乐都是假的,“就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弄出来的。就跟大数据猜测你的喜好,然后给你推送你喜欢的视频一样。”女孩听完,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
这个恋爱一共就谈了两个月。老机修说曾悦这是职业病。别人是干一行爱一行,曾悦是干一行厌恶一行。曾悦面对这样的说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又不知道有哪里不对。直到有一天,有人从曾悦背后拍他的肩膀。
拍肩膀的是曾悦的初中同学。曾悦以为自己跟中学时候的变化应该很大,可同学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从小你就喜欢打游戏,现在还真是得偿所愿,到电玩城上班了!”同学半开着玩笑。
曾悦面对初中同学,有点怂。后来他想,毕竟自己离开初中也不过才九年的时间。曾悦并不爱打游戏。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些说辞都是一种社交技巧罢了。“如果当真,那就是你自己傻。”
“你玩这个!”曾悦拉着同学到几台机器面前,“随便玩,我请客。”仿佛这样大方,就能掩饰“不够体面”的工作一般。
曾悦把那天早上难度调到最高的几个机器介绍给同学。考试上总能得高分的同学,在电玩城的机器面前,显得笨手笨脚。“你这样弄。”曾悦热心地走过去,指导他。眼看着曾悦玩得得心应手,同学站在旁边,表情上有点失落。原本是让玩家开心的操作,此刻成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之间的竞争。
“我还有事。”曾悦看着同学落荒而逃一般走了。心里冒出了喜悦。这一次曾悦认为是自己定了规矩的那一方。虽然对初中同学来说,这样的规矩有点残暴,可让曾悦感受到了一种满足。这样的满足也只在曾悦的心上盘旋了一个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几天,初中同学又来了,还带了两个朋友。见到曾悦,立刻开心起来,“前天我来找你,你休息了。这两个都是我的大学同学,他们都想来电玩城里看看。”
这两个人是电玩高手,两个男孩用了不到三十个游戏币,把电玩城里大部分的机器通通玩了一遍。初中同学还不忘问曾悦是不是很厉害?
曾悦原本脸上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忽然释然,笑着说,“以后你们一定要常来,不然老是让老板赚钱!就需要你们这样狠狠地给他一点教训。”
别的机修休息时,会在电玩城里玩彩票机。一来这种机器不要脑子,也没有技巧,更不能提前设定游戏币的门槛,完全凭运气。二来如果刷到了大额彩票,可以到前台兑换礼物。尽管那些礼物多半是没什么意思的玩偶、杯子、本子,一等大奖也不过是一个钱夹。作为内部员工,机修们可以请前台帮他们把奖票兑换成币子,币子可以换钱。这是机修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虽然还是逃不过被制造出来的规则。
不久前,电玩城跟着别的同行也推出了套票。这意味着,只需要在前台换一个手牌,就能玩电玩城里,除了抓娃娃机和彩票机之外的各种机器。十一长假之后,所有的机器难度将被调整到最高级。曾悦有些迟疑。那些看不见的规则似乎又要变了。可是自己却做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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