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栋

武当派在处理殷素素和宋青书上,轻重看似有很大不同,有不公之嫌,但背后的逻辑是一致的,而这种逻辑有牵涉到武当派的政治机制,其中原则的部分和变通的部分,都很值得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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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书的委屈

江湖帮派如果过于讲人情味,往往会疏于管理,纪律松弛。大家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师长护起短来毫无原则,门人弟子有错也得不到惩处。

神拳无敌归辛树虽待人严厉,但“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事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诲”。其弟子孙仲君断人胳膊、滥伤无辜,和乃师疏于管教,大有关系。连归辛树的师父穆人清都忍不住吐槽:“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后来,他们更是对独生儿子归钟“爱逾性命”,“娇宠过度,失了管教”。

但是团队完全不讲人情味,只讲严刑峻法、高压管理,那也有问题。在历史叙事中,战国时期的秦国便是如此。金庸老爷子在写神龙教时,用了查慎行的“百金立木招群魔”作为回目的一句,他专门强调是用了秦国商鞅的典故。

想想瘦头陀,仅仅因任务完成时间超出最后期限,就被豹胎易筋丸变成一个矮胖子,多少年跑步机上挥汗如雨都换不来的高瘦身材一夕之间化为硕大的四喜丸子。人未中年,暴得油腻。个中滋味,血脂自知。所有深受拖延症折磨的年轻人,都应该有代入感地读读这一段。

在金庸世界里,《倚天屠龙记》中的武当派却把两者很好地统合在了一起。它讲人情,适度护短。

员工家属殷素素一口气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七十多口,可谓心如蛇蝎、穷凶极恶。面对尸横遍野的惨状,连“生平残酷的事也见了不少”的张翠山都“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臂发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但团队方后来表示,让她偿命于事无补,还制订方案、想出办法,替她赎罪。

该清理门户时,武当派也决不手软。宋青书本是集万千厚望于一身的未来之星,乃武当派第三代掌门的不二人选,却偷窥女生宿舍、杀死师叔、试图下药蒙翻师长,最后加入峨嵋派凭狠辣的九阴白骨爪与天下英雄为敌……其结局是被张三丰宣判“这等逆子,有不如无”后击毙。(新修版为宣判后自行死亡)

这里有一个问题:按照宋青书的处理标准,宽宥殷素素有点不讲原则;按照殷素素的判例,击毙宋青书未免不讲人情。双手沾满鲜血的五婶儿能得到武当派的一致宽恕甚至全体维护,侄儿却只能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百年……要不是宋青书头骨已经破碎,他的棺材板是一定压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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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书冤不冤

但读者对这个情节安排却感到极度舒适。原因有很多。

一方面,人们读小说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代入感。殷素素算上一代的女主角,宋青书则是现任男主人公的情敌,老女神和新情敌的待遇自然不该一样。

另一方面,比起那些作恶却不作伪的魔头,人们更加痛恨道貌岸然、外表光鲜的伪君子。所以汤沛、岳不群和花铁干远比四大恶人讨厌,欧阳锋、梅超风、岳老三似乎都有可怜之处。詹姆·兰尼斯特在热播美剧《权力的游戏》第一季里还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第二季便形象逆转、吸粉无数,成了维斯特洛头号流量“爱豆”。照这个逻辑,人们自然更喜欢敢爱敢恨的殷素素,不喜欢表里不一的宋青书。

抛开读者内心的偏爱,武当派对殷素素和宋青书的不同处理,真的没有别的正当依据吗?答案是有。这是一个涉及了“人情”和“规则”的边界到底应该在哪里的问题。

武当群侠的共识

宽宥殷素素,处死宋青书,不是武当派哪个人一言而决的,而是集体共识。尤其在对殷素素的事情上,这种共识更是基于充分的商谈所达成的。我们回顾一下过程。

首先,张翠山陈述妻子杀害龙门镖局满门的事实,对“此事如何了结”,恳请师兄拿个主意。其中已然包含了请求门派庇护的意图。这算是把这个重要议题给抛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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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漂亮但仍是杀人狂的殷素素

足智多谋的老四张松溪通过“大道理”给出了倾向性意见:“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大哥宋远桥一度踌躇不决,威严的二哥俞莲舟干脆利落地立即表示同意宽恕殷素素。地位最高的老大没有异议,原则性最强、极有话语权的老二也表示同意,宽恕殷素素的大方向便确定下来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该考虑如何应对外界质疑的问题了。六弟殷梨亭心中喜滋滋,一拍脑袋,给出了一个机智的方案:抵赖。

殷梨亭的自我角色定位很可能是气氛组成员。大哥否决六弟的方案,对六弟进行了批评教育:“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他自己也给出了新的应对方案:大家同下江南,作十件大善举,将功补过,以赎前罪。

四哥张松溪一边鼓掌一边进一步论证了大哥方案的合理性:“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在张松溪的视域里,善举和恶行是可以定量的。以整个江湖为范围,善举在数量上的增加,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恶行所带来的罪孽。这虽然不是功利主义,但是确实共享了功利主义者的某种思考方式。

最后二哥俞莲舟给这个解决方案定性为“再妥当也没有了”。一方面现实中具有可行性,因为符合武当派最高决策者张三丰的意志,“师父也必允可”。老板能接受的方案,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另一方面,在道德上具有可接受性。俞莲舟再次重申处死殷素素是不合理的:杀了殷素素,“不过多死一人,于事何补”?这里暗含的意思是:“多做好事赎罪”在道德上比“杀人偿命”更有价值。

最高决策者张三丰怎么看呢?老爷子出关后,没有对此事做出明确指示。但他却说:即便殷素素人品不好,也可以“潜移默化于她”,“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亦即表达了恶人可以改过从善、重获新生的想法。可见,他和众弟子所达成的共识不谋而合。

宽恕殷素素的整个过程,不是简单的投票表决,也不是权威人物发话后众人随声附和,而是通过不断说理、不断提出方案并论证、再不断完善解决方案来实现的。可以说,是一个充分尊重帮派内各方意见、靠说理达成的商谈。

再说说处理宋青书一事。众人没有展开充分的商谈,但均在不同场合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父亲宋远桥说要“亲手宰了这畜生”,老四张松溪给他定了性:“青书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老二俞莲舟人狠话不多,只说要为七弟报仇,对宋青书“已无半分香火之情”,以一招“双风贯耳”表了态。老六殷梨亭“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表示:“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师尊张三丰一句话就判了宋青书死刑:“这等逆子,有不如无!”对宋青书的态度,大家完全一致。

可以说,宽宥殷素素,处死宋青书,人情与规则之间的取舍,并不是武当派任性而为,而是建立在每个人充分的表达、陈述和广泛共识基础之上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是不是只要通过协商达成共识,帮派的决定就是有道理的呢?或者说,武当派的共识,除了包含意见一致,还有没有规范性的东西?

身负侠名,心中何安

长乐帮一众弟子,对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很有共识;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女将,对用生死符折磨三十六洞洞主和七十二岛岛主也没有异议。但这些所谓共识,与武当派的共识,似乎有很大的区别。武当派群侠在商谈的过程中,每个人所表述的话语都在不自觉地遵循着正当性的原则。

哈贝马斯认为,共识有赖于有效的沟通,但在沟通中,语言交往要有一系列预设,说话人要满足一些“有效性要求”:真实性、真诚性和正当性。发言必须“真实陈述”,不能像韦小宝一样真真假假、满嘴跑火车;同时要真诚表达,不能说的是一套,但内心却有其他险恶的用意。另外,诉求必须是正当的或者说正确的,要以“公认的规范为背景”。

在金庸世界的江湖上,有一套通行的道德规范,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三观”。各帮派对这些规范的理解虽有偏差,但一些基本的东西是深入人心的。比如说行侠仗义、济人困厄的侠义精神,不伤及妇孺、不恃强凌弱的底线原则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江湖道德观念的资源库。即使你离经叛道想挑战这些规范,也不能否定这些规范的重要性。

在武当派的对话过程中,大家都在从这个资源库里找理由,都在以这些道德规范作为商谈的背景。因为如果不遵循这一正当性承诺,对话就是无效的,共识更是无法达成的。

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老六殷梨亭提出“抵赖”的建议,已经不符合正当性的要求。这一旁生枝节马上使得对话不再具备有效性,宋远桥直斥“身负侠名,心中何安”。如果群侠发言都是在殷梨亭的思路上信马由缰,共识永远无法达成。宋远桥的一声呵斥,也算是悬崖勒马。

此外,大家的说理均是以侠义精神为基础的:张松溪率先强调了宽恕殷素素的理由在于弟妹已经“改过迁善”,而改邪归正本身就是符合侠义精神的。宋远桥一开始的踌躇不决,也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最终的解决方案“各作十件善举”,也是试图以更大的道德成就弥补之前的道德过失。可以说,整个商谈过程,是符合江湖道义的通行理解的,是“正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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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七侠终归是侠义道

宋青书和殷素素享受了不同的“待遇”,群侠的发言与表态,也是基于侠义精神和江湖的道德规范。

一方面,武当派协商殷素素的议题时,当事人已经改过迁善十余年,早已是一个好人。但截至被“双风贯耳”的那一刻,宋青书仍然在为虎作伥,做着侠义之道所不容的事情。

另一方面更为重要,在江湖的道德语境中,弑杀尊长、残害同门的罪行比滥杀无辜更为严重。这既是一种亲疏有别的差序格局,也是一种维系团队内部情感认同的必然需求。

所以武当诸侠在龙门镖局的事情上可以适度“护短”,但当大家将三哥俞莲舟残废的事情和殷素素的所作所为建立因果联系之后,张翠山夫妇不得不自杀“谢罪”。宋青书弑杀师叔,更是为江湖伦理所不容,属于必须被清理之列。

因此,武当派的“讲人情”和“讲原则”,不是没有理由的。“护短”和“清理门户”的边界是由帮派内众人的共识所划定的,而这个共识,是大家本着侠义精神讨论出来的。

掌门人的重要性

这里还需要讨论一个问题。武当派第二代弟子的协商与共识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张三丰的决定权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如果第二代弟子的共识恰好符合老张的心思才有效,那么有效的就不是共识,而是老张的决策。

然而,事实上,武当弟子能够对重大的争议性议题自由充分讨论,拿出成熟的提案,还有把握认为师父会允许——这一切能够发生,是有特殊背景的,那就是张三丰为武当派培育了一种极具特色的政治文化:正派却开明、严格却包容、尊卑有序却允许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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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丰打造的政治机制很不错

“原则性”和“人情味”都深深根植在这种政治文化之中。张三丰以侠义精神作为武当派的立派之基,这使江湖规范成为第二代弟子思考与言说的价值前提。于是在讨论重大议题时,无论大家怎么七嘴八舌、怎么信马由缰,但发言始终不远于道,要以侠义精神为规范背景。这是武当派最大的 “原则性”。张三丰对这件事情的要求是刚性的、严格的,任何人不得偏离。掌门人的权威则是对侠义原则的最终担保。

但侠义之道是形而上的,它不是一本成文的说明手册,能够因地制宜地指导解决武当派所遇到的一切难题。生活中也不是只有那些可以一眼看到底的大是大非问题,在“是”与“非”之间存在宽阔的中间地带。因此,如何应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侠义之道,就成了需要“人”来具体把握的事情。

张三丰开明、宽厚的性格使武当派形成了宽松的政治氛围,人人皆有说话的权利,人人皆能为“如何把握侠义之道的具体应用”进行头脑风暴、贡献想法。你一句我一句的商谈过程中,热乎乎的“人情味”便烘托出来了。最后,经过反复的说理、协商与打磨,共识形成。指导侠义原则应用的那个“人”,不再是“掌门个人意志”,而是“众人的共识”。

反观同时代的峨嵋派,灭绝师太一样重视侠义精神,把原则看得和倚天剑一样重要。但她生性严苛,待弟子极为严厉。爱徒一旦触犯门规,立有不测之祸。她的杀伐决断,令门下弟子“战战栗栗,日慎一日”,也使峨嵋派形成了一种“不敢说话”的政治气氛。最终,萧萧峨嵋山上,除了灭绝师太的咳嗽声,倚天剑出鞘还鞘声,再无别的声音。

峨嵋派的原则,看似比倚天剑还坚硬,但是由于在应用时缺少协商和共识,最终沦落为灭绝师太发泄情绪时的道德外衣。她对明教群雄的切齿仇恨、对放弃抵抗的锐金旗群雄的疯狂折辱,统统都以“正邪不两立”的侠义原则为理由。

由于缺少协商与共识,峨嵋派仅有的“人情味”是众弟子关于灭绝师太护短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纪晓芙曾有一段内心独白:“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强词夺理的维护到底……。”但不到半个时辰,这位“向来最是护短”的师父便一掌把爱徒打死,还要杀掉爱徒的孩子,“别留下祸根”。峨嵋派所谓的“人情味”,更近乎掌门人随机的恩赐。这种随机背后,是权力赋予灭绝师太的任性。

说到底,在掌门人权威至关重要的江湖世界,武当派和峨嵋派迥然不同的政治氛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掌门人的个人风格。

武当派掌门也不是都如老张,能兼得“原则性”和“人情味”。《书剑恩仇录》时代的武当派掌舵人马真是位宽厚君子,“人情味”倒是十足,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偏离侠义轨道的师弟拽回来。当我们想起张召重暗害掌门师兄时竖起的双眉,便会知道张三丰拍向宋青书的那一掌蕴含了多少深意。

本文节选自《金托邦:江湖中的沉重正义》,已获出版社授权独家首发。该书从政治和哲学的角度审视金庸小说中的具体事件,可以视为一部以金庸小说为原材料的政治哲学小品,颇多发人深省之论,很有趣味,值得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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