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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鸟(Khyung),西藏西北部地区象雄部落崇拜的神灵,随着佛教传入,古老图腾的形状与意义也悄然发生改变。
本文由行走青藏高原十余年的摄影师沈云遥撰写,通过在藏地考察时所发现的岩画与“托迦”,以及其在当今青藏高原及其边缘地区遗存民间宗教仪式中的作用与意义,为我们打开了解青藏高原古代文明之门。
打开了解青藏高原古代文明之门
文 | 沈云遥
上大学期间,我在查阅西藏旅游相关资料1时,了解了古老而神秘的岩画;它与之前所见的西藏佛教文化完全不同,因而在我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也将岩画列入了必去景点之一。
2011年7月,我第一次真正踏上青藏高原这片土地,在从西藏阿里地区狮泉河前往日土县的途中参观了日姆栋岩画点。石头上刻着牦牛、鹿、人物、羊头、陶罐等图案,这就是我第一次与西藏岩画“见面”。我对佛教传入青藏高原之前的早期文化更有兴趣,所以岩画与一种被称为“托迦”(thogchag)的文物成为了我重点关注的对象。
岩画广泛分布于青藏高原各处,被当地牧民、文物工作者及考古学家们发现,制作岩画的方法一般分为琢刻、划刻、涂绘这几种。图案大多为动物(食草类、犬科类、猫科类、鸟类、两栖类)、人物(骑者、猎人、战士、神灵)、日月、宗教符号、原始崇拜图腾、藏文、无法辨识的文字等。
上图:西藏阿里地区琢刻岩画
下图:西藏那曲地区涂绘岩画
而“托迦”一直以来都被藏族人认为是闪电过后出现或者从天空掉落的物件,但它其实就是人们制造的金属物件,如铜镜、箭头、徽章、胸针、仪式用器具等。由于部落迁徙、战争、日常生活劳作时丢失等原因而掉落在山间田地之中。也有一些墓葬因为山洪、塌方等原因导致古代墓里的随葬品暴露在地表,例如2021年在班戈县北部地区发现的石棺墓2因为暴雨引发的山洪导致墓葬暴露,当地牧民捡拾到了青铜小刀并认为是“托迦”。由于早期金属物件的设计制造的形态非常质朴,致使捡拾到“托迦”的人们相信这些物件是天然形成并从天空掉落人间的。一些“托迦”的图案与岩画上也非常相似。捡拾到“托迦”的人会将其视为神物并珍藏或将其献给寺院保存。也有人会将它们带到拉萨冲赛康这个古老的贸易市场进行交易,换取金钱后购买生活用品及食物。
岩画与“托迦”也是两种较难判定准确年代的考古观察对象,如果依据岩画附近的墓葬出土物来判定,那这个年代数据只能用作参考,并不能准确代表该岩画的年代,更何况一些岩面上图案是分期凿刻或绘制的。目前关于藏北岩画测年的报告已经正式公布,可参见庞颖、汤惠生、李永宪共同撰写的《藏北环纳木错湖区岩画遗存的时代分析》一文3。“托迦”这类物品如果在墓葬中出土,那依据一些可准确测年的随葬品样本可以得到准确的年代数据。但目前在国内外收藏家及牧民手中的“托迦”大多都无法确认其出处及年代,这使得判定年代与来源变得极其困难。其中唯有意大利藏学家图齐对他在西藏西部地区收藏的“托迦”做了来源记录。4(详情请见)一些“托迦”从金属材质(红铜)及造型来看,年代可初步定为西藏早期金属时代,由于缺乏该物品的考古背景资料,使得研究者无法将其作为一个严谨的“研究对象”。
得益于西藏近几十年来的考古工作,一部分物件的年代变得较为明了。例如西藏牦牛博物馆收藏的牦牛铜镜(原为收藏家次仁扎西所藏)、早年移居德国的容格(Namgyal G.Ronge)收藏的两面铜镜(详情请见)。在拉萨曲贡遗址出土那枚带柄铜镜之前,我们无法对上述三面铜镜年代做出准确判断,而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年代约为公元前8世纪前后。又如美国藏学家John.V.Bellezza文章(详情请见)中的个人藏品图18与图225,分别为三角形挂饰与金刚杵戒指。直到2019年与2021年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与研究所面向公众报告会上,我们才看见类似造型的物件在山南与当雄两地墓葬中被发现的实例,从而得到关于这类物件科学的年代数据。
上图:巴木错朵易岩画
下图:藏北打火镰上类似的动物风格装饰
John.V.Bellezza指出,20世纪初著名藏学家乔治·罗列赫在《藏北游牧民族的动物纹饰风格》一文中提到了Saka-Scythian(塞种人/斯基泰人)物件与来自西藏的某些物件之间有相似之处。他将那些经常回头张望的动物(如公鹿)造型归为“中亚草原动物造型”。这些食肉动物及食草动物常常被设计为勇猛及充满活力的形态,并常以成对的形式出现6。在2021年对巴木错附近朵易岩画点进行考察时找到了一幅两个动物尾部相连、面部回首相望的岩画,这与乔治·罗列赫所描述的动物形态基本吻合,也与西藏北部至今还在使用的打火镰上的动物装饰图案非常相似。这个岩画的发现提供了进一步验证乔治·罗列赫观点的证据。John.V.Bellezza在1998-2005年间发表的多篇文章中讲述了“托迦”的故事,其中一篇文章开创了对岩画与“托迦”之间对比与联系研究的先例7。
琼鸟(Khyung),西藏西北部地区象雄部落崇拜的神灵,随着佛教传入,古老图腾的形状与意义也悄然发生改变。琼鸟图形在以下地点的岩画中被发现:纳木错扎西岛洞穴、纳木错西北部地区其多山洞穴、纳木错圣象天门附近洞穴、尼玛县夏桑岩画点、当惹雍错玉鹏寺修行洞内、日土热帮乡周围山谷等。琼鸟是西藏西北部地区象雄部落崇拜的神灵,所以曾经刻画在岩壁上的琼鸟应具有仪式及崇拜的意义。目前我在岩画中见到的琼鸟通常都是单独或者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在琢刻岩画中没有见过两角之间有宝物形象琼鸟,但是在涂绘岩画中有(例如纳木措扎西岛)。
纳木错扎西岛岩画中头部带有宝物的琼鸟
在藏北地区古称“纳仓”(Nag tshang)的这片土地,当惹雍错是雍仲本教的圣湖,湖边有一座被称为当惹琼宗的城堡,意为湖边的琼鸟或琼氏家族城堡。这片区域被认为是最后一位象雄王所统治的势力范围,但最终他被吐蕃赞普的军队暗杀8。在距离该遗址不远处的玉鹏寺修行洞内有用赭石绘制的琼鸟岩画。
附近名为文布南村的村庄,每年春耕时都会举行开耕仪式,仪式中人们会制作一种“朵玛”(gtor-ma),它由四个部分组成,首先是最下面的牦牛,牦牛使用糌粑捏制,第二层是献给神灵的粮食,使用糌粑制作,第三层是献给神灵的宝物(Norbu),使用糌粑制作,之后再捏制简单的酥油花给这三种物品进行装饰。牦牛起到驮运粮食与宝物的作用。顶层也就是我想说的琼鸟,我们可以在捏制过程中看见与岩画中一样的基础造型,而后发生了变化,因为后期琼鸟的造型受到印度佛教文化影响而产生了变化,最大的特征就是成了头部有宝物,嘴里衔着一条蛇的“大鹏鸟”。
请大家仔细观察,从正面可以看见宝物在其两角中间,仿佛它的头部装饰了宝物,而侧视图,宝物与头部两个角完全是分开的。所以为什么如今涂绘岩画、壁画及“托迦”中琼鸟的造型都是两角之间有宝物恰恰是因为正视视角且为平面图和物件的原因。而其最基础古朴与岩画上一样的基础造型沿用至今。
这只琼鸟使用纯酥油捏制,体现了它高贵的地位,同时琼鸟也是天界神灵的象征,它与牦牛共同起到保护献给神灵的宝物与粮食的作用。被供奉的共有两位神灵,一位名叫斯巴嘉姆(我们这个世间最早的女神),另外是居住在文部寺后山挂有风马旗的石堆处拉则(La-btsas;·语:鄂博),一位名叫雍仲扎堆的神灵(或许是土地神)。人们向这两位神灵献上宝物以求新一年风调雨顺及粮食丰收(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民间仪式)。
为了寻找古老的宗教与仪式,我又将目光转向青藏高原边缘地区,如西藏、四川、云南三省交界。这里多民族文化交融。2014年-2022年在这片区域走访期间我发现纳西、摩梭与普米的宗教内有大量藏族原始苯教与雍仲苯教的内容。在这三个部落中,宗教领袖分别被称为东巴、达巴、汉归,他们的穿着服饰及宗教用具,如头戴五佛冠中都有东巴辛绕(Ston-pa gshen-rab)与琼鸟(khyung)这两位神灵。并且“祖先在青藏高原曾经非常强大强盛”的记忆也是他们的共识。尤其是永宁加泽油米村的杨扎石老人曾经告诉我,他的爷爷说过:“他们这些人是Bo,信仰佛教的人是Choe,不能混杂信仰”。在这里Bo与Choe其实就是藏语中的苯教与佛教。关于纳西、摩梭、普米一些仪式与藏族仪式的对比,云南省社科院杨福泉老师已经发表了相关文章,如藏族古代仪式手稿中《马匹仪轨的作用起源》与东巴经书《献冥马》 的比较研究9。这其中就体现了东巴教受苯教的影响。关于更多对比这几个不同民族之间宗教仪轨的内容大家可以参阅相关刊物文章。在此我想提的是岩画中的琼鸟与“托迦”中琼鸟之间的联系。
纳西、摩梭与普米的一些仪式中,琼鸟、狮子与龙是保护东巴的神灵,尤其在一些降服妖魔的仪式中,这三种保护神灵是必须要与东巴一起出现的。它们分别代表天地水三界,龙与鲁(klu)有一些区别,其实是指代水界生物。在藏族文献《嘉言宝库智者所悦甘露》中记载:“辛饶米沃去传播雍仲本教时,在琼鸟、狮子和鲁(klu)的保护下降落到人间,辛饶米沃向雅垄穆赤赞普传授了本教的密法,能够把自己变成鹰、狮子、鲁(Klu)。”这个记载与纳西、摩梭、普米对这三种神兽的说法是完全相同的。而在纳西语言中,这三种神兽被称为琼(琼鸟)、兴(狮子)、麽(鲁klu)。
国内外收藏家手中有一些琼鸟“托迦”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托迦”在仪式中实际使用的意义。而在纳西、摩梭、普米的宗教领袖中,琼鸟的“托迦”出现了,它与日月、狮子、鲁(klu)、镜子、嘎乌盒、战神这些物件一起被缝制在一条肩带上。让人震惊的是据四川省木里藏族自治县依吉乡争伍村克诺里东巴于2014年所述,收购文物的商贩曾经来问他们购买,所以当时邻近很多人出售了这些物件。而他拒绝了他们的收购后,这些古玩商贩就以游玩名义在他家中居住,之后采用在方便面中下药的手段偷走了他的老物件。
仪式中使用这条肩带是他们世代相传的传统。在基素村普米人(蕃米)苯教祭司主持的仪式上,琼鸟“托迦”在此就是接受祭司的召唤并下降人间,起到保护降神师与制服鬼怪的作用。纳西东巴与摩梭达巴的仪式与蕃米祭司相同。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面铜镜,在此非常感谢龚小饭女士于2021年7月30日下午告知我冲赛康市场出现一面带有动物纹饰的铜镜。据将此铜镜出售给我的古玩商说出自萨嘎。有意思的是2024年上半年西藏文物普查工作中在西藏西北部地区某寺庙内发现了一面类似的铜镜,铜镜上只有一只牦牛。(西藏文物公众号于2024年4月24日发布 《西藏阿里边境地区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正在有序开展中》一文中提及)
铜镜的手柄与镜身是一体打制的,手柄上有纹饰及挂环。类似这样的铜镜在John.V.Bellezza所著Zhang Zhung Foundations of Civilization in Tibet一书中被认为与“斯基泰类型”铜镜形制相似,与我之前所见西藏铜镜不同的是,铜镜上刻画有岩画绘制风格的五种动物,通过仔细观察每个动物刻画的特征来分辨,第一只动物头上的角表明了它是一头鹿,第二只动物头上弯曲的角表明了它是一只绵羊,第三只动物头上的角表明了它是一只山羊,第四只动物头上的角与肚子上刻画的绒毛及高耸的背部表明了它是一只牦牛,第五只动物头部有两个耳朵,身上有折线条纹,在四肢的末端带有明显的爪子,它应该是一只老虎。镜子耀眼的金属光泽表明它被人发现后经过细致的清理并珍藏了多年。铜镜直径约为10厘米,厚0.5厘米左右。在铜镜上刻有几种动物的图案的风格可以与1957年在河南三门峡上村岭虢国墓地出土的鸟兽纹铜镜进行类比,动物的布局代表了北方草原文化纹饰特点10 。老虎身上条纹的绘制方式与内蒙古阴山的五虎岩画较为相似。
从古代北方草原文化和西藏古代文化的比较来看,鹿象征生命与长寿;虎象征力量、勇敢和权力;牦牛象征着力量、耐力财富;绵羊与山羊象征财富和牺牲。鹿、老虎、羊、牦牛和山羊是北方草原和高原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动物的形象在镜子上的出现体现了游牧民族崇拜理念与智慧。
最后我还想提西藏拉萨市曲水县温江多遗址发掘报告中提到了一件铜皮卷制牦牛11,我仔细观察过此物,该牛的身体是铜皮卷制的,头部与嘴部则卷曲成圆形,牛角也由铜皮卷制。如果这件东西被牧民捡到则又会被认作为“托迦”,温江多遗址通过考古测年年代定为公元7-9世纪。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鄂尔多斯早期青铜件中我看见类似的制作工艺,例如鄂尔多斯市青铜博物馆馆藏的青铜鹿,定的年代为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年-前221年),它也采用这样的工艺制作而成。西藏发现的这件物品制作工艺与北方草原的金属件极为相近,那北方草原的人们在古代是否迁徙到了青藏高原?这将需要更多考古证据来佐证。
蹲踞形青铜鹿-鄂尔多斯青铜器博物馆藏
当佛教成为藏地主流宗教之后,一些古老图案图腾的意义也随之消逝或被更改,例如嘴中衔着蛇的琼鸟,从原意为其是制服鲁(klu)的神灵,发展到后期意为带走人的贪嗔痴。岩画与民间及墓葬内发现的早期金属物品为我们逐渐打开通往青藏高原古代文明之门。严谨的考古工作又为判断岩画与早期金属物件的准确年代提供了科学可靠的依据。相信在这样多学科参与的考古工作背景下,青藏高原早期文明将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与传说。
注释:
1.《西藏岩画艺术》 索朗旺堆(汉语转写应为索南旺堆Sonam Wangdu)、李永宪、霍魏 编写 四川人民出版社
2.《新发现!西藏首次系统性发掘吐蕃时期高等级建筑遗址》央视新闻客户端 2022年5月1日17点10分11秒发布中提及
3.《藏北环纳木错湖区岩画遗存的时代分析》庞颖、汤惠生、李永宪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
4.请参阅 《西藏考古》图齐 著
5.THOGCHAGS Talismans of Tibet Arts of Asia 1998 Vol.28 N.3
6.THOGCHAGS Talismans of Tibet Arts of Asia 1998 Vol.28 N.3
7.请参阅 Metal and Stone Vestiges Religion, Magic and Protection in the Art of Ancient Tibet April 29,2004;asianart.com
8.《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仲”、“德乌”和“苯”》 曲杰.南喀诺布著 向红茄 才让太 译 P.68-69
9.《民族研究》1999年第一期 杨福泉P.91-100页
10.《虢国墓地出土的双钮鸟兽纹铜镜及相关问题》 李彦平 袁 茜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华夏考古》2015年第一期
11.微信公众号文章 《十大考古终评项目 铃铎响动 格桑花开——西藏曲水温江多遗址》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文博中国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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