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与律师之间相互PUA是审判和辩护中常见的现象。越重大复杂的案件，越是这样。前段时间，经历了一个案件、连续十天的庭审。庭审时间长，倒还在其次。更有趣味的是，在庭审过程中，法官与我之间展开了多轮的PUA与反PUA极限拉锯战。我认为，很有必要记录下来，一方面可以试错和检验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也可以为同行破解此类问题提供借鉴。
一、最难辩护的案件
什么是最难辩护的案件？对这个问题，有的人可能从案件类型上找答案，回答说“涉黑案件”；有的人可能从法官态度上找答案，回答说“法官未审先定案件”；还有人可能从涉及面上找答案，回答说“涉案人数众多而律师内部又不团结的案件”；等等。
我想，这都是片面的。确切的答案，应该从影响案件审理和走向的因素多少上去找。影响因素越多，辩护越难。反过来，影响因素越少，少到只剩下“法律”这一个了，辩护也就如履平地了。
我辩护的案子是这样的：主犯贾大师把自己神化为玉皇大帝的儿子、姜子牙的弟弟、世界上“能量”最大的人，身怀收云、吐雾、餐霞绝技，既可以徒手治癌症，也可以给人开通生命能量、链接宇宙。开启生命能量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三种，价格按10万、20万和30万逐步递升。
讲到这里，大家都可能哈哈大笑。反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不仅有，而且确凿无疑的发生了。贾大师配以电脑合成的收云吐雾、徒手治病、龙的传人的宣传片，彻底把自己神化。很多人拜他为师，长期追随。有的人被骗了钱，有的人被骗了色，还有的是“财色双失”。
同时，因为贾大师不断对信众洗脑，号称“谁发展的弟子多，谁的功德大，谁就可以更早得道成仙”。这些被骗的弟子，就卯足了劲的给他发展新弟子。
对于这个案子，办案机关是以传销办的。理由很简单，弟子又发展了新弟子，由此形成了传销层级。
我坚持认为是邪教和利用迷信破坏法律实施罪，同时对贾大师收取的徒手治病、开通生命能量的费用，按诈骗办；对他以“双修”名义对女弟子的奸淫，按强奸办；总体对他数罪并罚。
讲到这里，大家可能不理解。“你这干的是律师的活儿吗？”“律师应该从无罪和罪轻的角度提出意见，怎么你反倒越辩越重？”
对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很肯定。“是的。因为我辩护的是一名弟子，而且他属于误入歧途的不明真相群众。”鉴此，我给大家展示一下这个案子中的影响因素和变量有多少：
一是，罪名变更。我认为是邪教，办案机关认为是传销。如果是邪教，在案的各被告，除了与贾大师串通、确切知道贾大师真实情况的外，均应无罪释放。但就实践情况看，罪名变更难度很大。办案机关不想这么做，检察院诉过来的是传销，法院浮皮潦草的按传销判了，最省事也最不得罪人。
由此，我首要面临的是法官针锋相对。
二是，信徒众多。如果按传销审，所有被告都有罪，因为他们都发展了新弟子；如果按邪教审，就只有贾大师和共同的主犯有罪，其他均为不明真相的群众。如何通过法庭调查和发问，识别出来，精准打击？这是我面临的第二个难题。同时，由于法官的针锋相对，使我解决这个难题，更加难上加难。
三是，信徒心里状态不稳定。邪教案件都有精神控制的因素，有的信徒目前已经幡然醒悟，但仍有一些人是仍然信他和怕他的。“怕他隔空打我，怕他请来鬼神，怕他让自己染上不治之症”。这种情况下，这些被告在庭上说的话，是不是真实意愿的表达，就很难判断。如何让他们说出真话，坐实庭审，这是第三个难题。
四是，贾大师对信徒仍有余威。贾大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糟老头子。他说的话，全部是假大空，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真的，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在庭上，只要他一张嘴，必定放声大嚎“这是个冤案！假案！错案！”从信徒纷纷点头的回应和目光呆滞的神情看，他们又转头去信了贾大师。“原来师父是对我们好的！弄半天，师父是冤枉的！”
贾大师对信徒仍有余威和影响，而且时不时就会在法庭上嚎叫发作，借庭审干扰信徒判断和言行。如何把贾大师拉下神坛、踩在地上，再吐上两口，这是第四个难题。
五是，每个信徒都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他们是人，是受审判的被告人，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自认为自己得了道、快成仙了。怎么把他们的真实人格问出来、展现出来，这是第五个难题。
六是，律师内部极不团结。早在我刚介入这个案子的时候，就收到了贾大师从看守所带出来的串供信。大体意思是说：有几个律师已经沟通好了，就按传销打，同时由于传销层级不足三级，所以无罪。希望我加入串供行列，不要攻击性太强。
这封信，我拿到就交给了法院。“串供都串到我这儿来了！就我这一身正气和铮铮铁骨，能干这种下贱事儿？”
有上述这些因素的影响，这个案子的辩护就很困难。“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这话，是鲁迅说的。“真正的律师，擅于辩护最难的案件。”这话，是我说的。
让我们带着这些难题，全面开挂，走进最真实的庭审现场。
二、PUA之一：“主要就你的当事人提出意见”
这个案子此前是在县法院审理的。在县法院时，我在庭前会议上提出，这是个邪教案件，应该提级管辖。提级到中院后，中院找了几个律师开会。
开会过程中，审判长第一句话说的看似很随意，但很有杀伤力。“主要就你们自己的当事人提出意见。”
越是显得随意，越是真的用心。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知道“我这是被盯上了，辩护之路将会举步维艰。”我坚持罪名变更，释放不明真相的群众。仅就我的当事人提出意见，不可能做到罪名变更。
审判长的这个要求，超出法律规定，我不会搭理。
这是PUA和反PUA的第一步。
三、PUA之二：“不可以拷贝视听资料”
邪教案件该有很多的宣传品，但法院在给律师复制的案卷材料中仅有言辞证据。同时，就起诉书附页可见，随案移送了一个移动硬盘。
对于移动硬盘中的视听资料，审判长说“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可以看，但不能拷走；看后如果有涉及你的被告的，才可以拷走。”
越是不给看，越重要；越不让拷走，越要拷走。我打开移动硬盘，整整1TB多的邪教宣传片，赫然在目。我叫来审判长和审判员，指着目录问：“你们看过这些东西没有？这不是邪教？！”
他们说：“你拷走就拷走吧，将来如果上网……”
我回答的是：“上网如果是由于我泄漏出去的，追究我的责任，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我心里想的是：“现在上什么网，上了网，就算我赢了，都该治我一个“胜之不武之罪”。你就判吧，判了传销，判决生效了，我每天截五分钟视频到网上，让大家看看到底是邪教还是传销！”
不让拷走视频，或者仅让拷走与自己的被告人相关的视频，这又超越了法律的规定。我不会搭理。
这是PUA和反PUA的第二步。
四、PUA之三：“看看两个犯罪的客体是什么”
传销和邪教分属不同种类的犯罪，从理论上看，两种犯罪侵犯的客体和法益大相径庭。传销犯罪经济特征明显，破坏的是经济秩序。邪教犯罪涉众特征显著而经济特征不足，破坏的主要是法律实施和社会整体秩序。
审判过程中，审判长不断的说：“请辩护人注意一下，看看两个犯罪的客体是什么！”“我看你一个刑事的庭都没有开过！”“发问要有针对性，神啊鬼啊那些没有的东西，问他干什么！”
我的回答是：“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昨天晚上我翻烂了刑法条文，没有找到客体这个表述。”
“谢谢审判长的教育，我不懂哎。多向审判长学习。”
“谢谢审判长的帮扶，不正是因为拿鬼神搞事，才能定上邪教吗？”
我回答过程中，用的是“提醒”、“教育”和“帮扶”不断递进的表述，想告诉审判长的是：我说的每个字都有用意，这都是层层递进的法律术语。同时，在最后一次发生言语争论时，我站起来说：“我好害怕，吓的我都站起来了。先提醒再教育后帮扶，我看下一步就是要处罚了。”
学理不能用来辩护，更不能用来审判。把争点推到“客体”这个学理概念上去，是为防止其他律师被我带路。不断的对我进行提醒、教育、帮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不会搭理。这是PUA与反PUA的第三步。
五、PUA之四：“有没有破坏法律实施”
审判长看给我不断的提醒、教育和帮扶无济于事，便开始利用法庭讯问，通过被告人的供述来隔空与我对话。
“谁谁谁，你刚才说自己被骗的经历，这有没有破坏法律实施？”
被告人不知道什么叫破坏法律实施，更不知道这个破坏法律实施，是构成邪教犯罪的一个关键要求。
被告人回答：“我不懂法，以审判长说的算。”
审判长对这个回答很高兴，大加赞扬。而我对审判长的问题很感兴趣，心中窃喜。“谢谢您给我递刀子。”
在随后的法庭发问中，我增加了对其他被告的问题：
“你说自己被以双修的名义强奸，这算不算破坏法律实施？”
“你说自己被骗的家破人亡，这算不算破坏刑法关于诈骗罪规定的实施？”
“你说贾大师可以隔空开通生命能量，由此可以防新冠，这算不算破坏传染病防治方面的法律实施？”
“你说由于信了贾大师、跟随贾大师修道成仙，辞了工作、离了婚、远离了一家老小，有业不就、有家不顾、有亲不养，这算不算破坏婚姻家庭、劳动就业方面的法律实施？”
这种隔空对话，是PUA和反PUA的第五步。
六、PUA之五：“拿主犯说话”
整个庭审过程走下来，感觉我和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是一伙儿的；审判长和贾大师都是针对我的。
贾大师对我说：“你的问题针对性好强。”
我说：“您说的对，发问就是要针对性强。”
贾大师对我说：“我要告你，那么多律师，凭什么就你一个人说话，一说半个小时，我联合别人一起告你。”
我目不转晴、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并面带喜悦的说：“好哒！谢谢！能被你这大师告，也是一种本事。”
我拷贝视听资料的时候，早就料到了庭审过程中，检察院绝对不会出示这些证据。所以对第一主犯贾大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刚才你否认了起诉书指控的所有事实，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你认为出示你是中国道教传人的视频，重要不重要？”
“重要！非常重要！”
“那你认为，出示你收云吐雾餐霞，以及你徒手治癌症的视频呢？”
“………你的针对性好强！”
这是我把主犯套进来的第一步。
贾大师见我针对性很强，休庭过程中，对我的被告进行了威胁。“我死也要拉你垫背，我会想办法整你的律师。”
见此情况，我很生气！专门找到审判长说：“哪有这种情况，允许主犯串供、威胁其他被告人，我必须在庭审上，予以正面回应！”说完扬长而去。
我又设计了一系列的质证意见，故意把贾大师激怒。并在最后总结说：“贾大师！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谁玩聊斋呢？！”
这是我把主犯套进来的第二步。总结的这句话，我认为是对贾大师说的。您认为，是对谁说的？
这是PUA和反PUA的第五步。同时，也是我由被PUA转向PUA别人的第一步。
这个案子很有意思，也很有价值。等判决出来，我就把视频发到网上供大家防邪治邪参考。
作为审判长不断强加的“资深不专业”律师，我会从各个不同侧面，写这个案子，供同行辩护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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