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位于湖北省十堰市武当山特区桑树庙村药王路1号的神秘中医诊疗机构今天突然上了热搜，关键词是“药王谷开诊1个多月15名患者死亡”，涉事机构名称是“武当山药王谷中医馆”。
这是新京报今天早上发布的新闻《药王谷“抗癌中心”调查》，因为涉及中医、癌症这些很挠人的关键字眼，这篇稿件在各大平台都被热门推送和讨论。
之前写过两篇关于中医的文章，有兴趣的可以点右边的链接去看：（1）“中医拯救世界，人类长生无极”，旗帜鲜明地反对神化和妖魔化中医、（2）以一个四百年中医世家为例，聊一聊传统中医的历史走向和科学化的可能
我们先来捡新闻中的一些要点讲讲这家中医诊疗机构曾经有多“厉害”吧。
首先是就诊人数。
从2024年4月18日开诊至5月31日停业，这家打着“中医抗癌中心”的机构一共接诊了392位癌症患者，连周末都算上，日均接诊超过9位。
这可都是经正规医院确诊以后的癌症患者，因为他们的“十不治”上有一条明确地写着“没有西医确诊癌症诊断书的不治”。
因为到桑树庙村村委会打听药王谷中医馆的人太多，加上去药王谷中医馆的那条路上建有一个高达三米的“药王谷”牌楼，所以这条本来没有名字的路被顺势命名为药王路。
这生意得有多热闹？就问你说，牛不牛吧。
其次是他们的秘方药和创制人。
药王谷中医馆停业前的宣传栏上有六位“专家”，第一位就是“山东青岛著名老中医、民间抗癌大师、抗癌中心中医医疗总顾问”侯元祥。
前来就诊的患者及家属大多是从一个叫“吴鹏飞说”的视频号中得知这家神秘的中医抗癌中心。视频中说侯元祥有绝门医术，是“全中国中医治癌第一人”，关键是什么癌症都能治，“侯老不像其他中医，治好了此癌症，治不好彼癌症”。
这位中医医疗总顾问在哪里呢？两年前就已经被刑拘——在牢里。
2023年2月青岛黄岛区人民法院判决书显示，2022年2月因涉嫌非法经营罪，侯元祥被青岛市公安局黄岛分局刑拘。
大师为什么会被关在牢里呢？因为他不但没有中医的医师资格证，还假造各种诸如博士、教授等等高大上的名头招摇撞骗，关键是他卖一种“自制配方治疗癌症的药”，且没有通过管理部门的临床实验和检测。
青岛黄岛区人民法院据此一审判决侯元祥犯生产、销售假药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侯元祥不服判决上诉。与此同时，并没有这位“中医大师”坐诊的药王谷中医馆挂出的“十不治”第一条明确地写着“青岛市黄岛区公检法在职人员患癌者不治”。
何其猖狂？就问你说，牛不牛吧。
2024年10月9日，青岛市公安局黄岛分局作出《逮捕通知书》，对涉嫌妨害药品管理罪的侯元祥执行逮捕，现羁押于青岛市第三看守所。
2024年10月28日，黄岛区人民法院开庭重审侯元祥案，目前尚未宣判。
最后来看看这家中医馆的诊疗流程。
据新京报的报道说，药王谷中医馆不管来的患者是什么癌症，一律先行七天梅花灸治疗、中医诊脉后拿取秘方药，而后回家遵医嘱服药即可。
接受采访的一位患者说，他们去到这家药王谷中医馆之后，首先要签订一份《癌症患者知情同意承诺书》，保证承担包括治愈、治疗无效、病情恶化、不治身亡等任意一种治疗后果，且不以任何理由追究责任和赔偿。
先把责任推给了患者和家属。
然后交18620块钱开始一周时间的针灸，针灸结束由中医诊脉开秘方药。
“李汉源只问了王晓波是什么癌症，诊脉不到5分钟结束后，就让他到另外一房间取‘抗癌大师’侯元祥的秘方药。”
李汉源是他们中医馆最贵的医生，一个月的费用是16900元；王晓波是前去就诊的癌症患者。
王晓波回家按照中医馆的“医嘱”服药后出现严重腹泻，被告知是正常现象的“排毒”。半个月后到医院检查发现肝腹水，住院治疗一个多月，王晓波去世了。
不管什么癌症，一律先针灸再拿药，诊疗过程5分钟搞定，就问你说，这牛不牛吧？
如此草率的诊疗流程和诊疗手段，傻子都知道必然会出事。
新京报的新闻说，从2024年4月18日开诊至5月31日停业，就诊的患者中已经有15人去世，20人病情加重。
药王谷中医馆被患者及家属持续举报，当地成立联合调查组后发现，这家打着“中医抗癌中心”、“侯元祥抗癌全国总部”的神秘中医诊疗机构，存在虚假宣传，未依照规定对药品购进、调配环节进行记录保存，医生开展诊疗活动未依照规定填写处方、门诊病历等资料，以及使用非卫生技术人员从事医疗卫生技术工作等等违法行为。
勒令药王谷中医馆停业、行政罚款417000元、涉嫌刑事犯罪的已移送公安部门处理。
事后的处罚措施仅仅是亡羊补牢的手段。
常看新闻的都知道，中医出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每年都会有一些类似的案例被调查和公开，但每次我们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存在了相当数量受到伤害的患者。
当然，西医出事的也很多，我们就事论事，今天只说中医，不杠！
首先我想聊聊，为什么在事发之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并且前赴后继地前往就诊呢？
四个月前我在写渐冻症患者蔡磊的文章（相信相信的力量，一位活着的渐冻症患者的生命抗争史）时说：求生是人最原初的本能欲望，在身体渐渐出现更为严重病症的过程中，蔡磊除了寻求一些医疗专家的帮助之外，也在朋友的介绍和帮助下积极尝试各种偏方和奇人的治疗，其中包括按摩、熏蒸、针灸等等，这些毫不意外地都失败了。
中央财经大学的高材生、京东集团的前高层领导人、相信西医科学远胜于中医的蔡磊，他不也求助于中医诊疗手段了嘛？后来还和多家中医科研机构开展了攻克渐冻症的研究合作。
所以没有其他答案，就是求生的欲望支配着患者以及家属，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哪怕明明知道对方可能是个骗子，哪怕明明知道可能真的没有任何效果，但还是要去试一试。
所有的机会都有可能会出现一个结果：万一有效果呢？赌的就是概率。生命都快要终结了，还不能赌一赌么？
我们没有任何立场、权力和理由去批评求诊问药的患者，你没有他们那样的病，自然不能体会一个病人对健康和生命的渴望。
事情坏就坏在那些打着传统中医之名行招摇撞骗之实的恶人，新闻中的药王谷中医馆就是这样以中医抗癌之名招摇撞骗的中医诊疗机构。
我不是中医的反对者，因为我个人是相信中医的。我同时也认为中医还存在着“玄学”的成分，虽然可以解释的方法论有很多，但科学目前还无法尽释中医的神奇之处（前文有述：传统中医的历史走向和科学化的可能）。
可以相信，但不能尽信，更不能迷信，所以我也是“神化和妖魔化中医”的坚决反对者。
中医作为中国传统医学和世界级非遗，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望闻问切”这句成语，普通的病症还讲究搭个脉看看舌苔什么的，一个在各种正规医院诊疗过的癌症患者，你上来就给安排一周的针灸，然后搭个脉给包药，回家遵医嘱用药就能好得了？
传统中医的药方数以万计，古往今来确实有不少中医大师在时间长河的积累中总结与优化出来很多有效的经典药方，那是我们的古人以一个个病例、甚至是一条条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按今天的话说其实就是大数据。
但中医的药方更讲究一人一方，就算是极为经典且无数次验证过有效的传世药方，正经的中医医生在开方时也会因人而大同小异，剂量和配伍上多有不同。
你一个中医诊疗机构，面对全国各地不同性别体质人群、不同身体部位病变的癌症患者，就靠几包人还在牢里的“大师”创制的“秘方药”就能全部搞定，这么神奇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直接申请诺贝尔医学奖了？
很明显，这家中医馆的诊疗过程，大概率只是他们为收高价诊疗费用和卖高价药所设计出来的一个商业流程。
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我们每一个旁观者都会清楚明白，但当局者迷，所以才让恶人有机可乘。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铤而走险，哪怕没有行医资质也要冒险去做中医，甚至投入大量资金去做宣传推广中医馆？
首先自然是因为利润真的很大、非常巨大！
我有个朋友多年前就患有痔疮，做完手术后偶尔会出血，10月份的时候听说县里有位乡村诊所的中医擅长治疗，于是屁颠屁颠跑过去看了，然后花2000块抱回来一堆半个月疗程的中药在家天天熬水喝。
遵照医嘱，他在第一个疗程的时间里严格禁酒禁辣禁“发物”，感觉似乎有点效果，转身又去花了2000块。但第二个疗程下来发现效果不明显，于是再也没去了。
朋友问我，诊所给他开的这4000块钱的中药毛利有没有50%，我按药材市场的批发价帮他算了算——不低于90%。
古语有云，“药无倍利不出门”，我之前接触过几年中药材流通的生意，其中利润有多少大概能搞得明白。
所以，一个中医诊疗机构开出来的药方中利润空间有多大，相信所有人都会有一个明确的判断。
但能让患者相信和愿意掏钱，那是医者的营销本领；能给患者治好病，那是医者的专业水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这并不值得我们批评和指责。
马克思说：当利润达到100%时，就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200%时，他们就敢于冒上断头台的危险；而当利润达到300%，他们就会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
通过梳理新京报新闻中细节，基本可以判定涉事的湖北药王谷中医馆是一个以“神医”为招牌、以“抗癌”为卖点、有投资人注资、有执行团队运营的商业化机构。
其次，中药制剂目前仍缺乏统一的质量标准，这让恶人有空子可钻。
新京报的原文说：2024年10月22日，十堰市食品药品检验检测所受武当山旅游经济特区市场监管局委托，对送检的药王谷“秘方药”作出《检验报告》，经盲检八项西药成分符合规定标准，也就是说未检出西药成分。
武当山旅游经济特区市场监管局执法队长周庆说，检验目的是查清秘方药有无添加西药或非法成分。他说，由于秘方药是经调配的，是多味中药饮片的混合品，无国家规定的质量标准，所以无标准方法对其中的中药成分进行检验。
这就是漏洞。
正常来说，一个身份合格的中医，按流程合规开出来的药方，只要药材不假，也吃不坏身体，他开什么药都不会受到指责，最多就是患者说一句没有效果，大不了下次不去就是。
只要他有制剂的资质，他卖出去的药粉、药膏、药液等等看似神秘的中药制剂也都无可指责。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药吃了之后没有产生负面的效果，越治越坏肯定会被人质疑和举报。
因为国人对中医的迷信，所以就算是庸医，只要他挂了个中医的名头，基本都会有生意，并且年龄越大越吃香。老中医老中医，越老越好。
但湖北药王谷中医馆想必是奔着挣大钱去的，所以他们在“抗癌”这个世界级难题上很是做了一番研究和策划，才炮制出来这个包治百癌的神奇“秘方药”。
所以，事出反常必有妖，中医没有包治百病的万能手段，神化中医是一种愚昧和迷信；但中医却有其独属的诊疗手段和诊疗效果，妖魔化中医也是相当不可取的行为。
古人虽多愚昧，但古人同时也有智慧。期待我们中医中药的科学研究可以再进一步，等到有一天能彻底搞清楚中医中药为什么能治病的时候，或许我们就不需要中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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