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八百里洞庭湖边,我见过竹竿上有着紫褐色斑点的斑竹,即传说中的湘妃竹。也许是传说故事本身的悲情,使我觉得这种竹子缺少一种清新和挺拔的朝气;在赣南井冈山地区和浙江的天目山区、莫干山区,我见过满山满岭的毛竹,也叫翠竹。老作家袁鹰的散文《青山翠竹》里,小说家茹志鹃的名作《百合花》里,都写到过这种高大的毛竹;在四川广安乡村,在云遮雾罩的川西坝子一带的农家院落里,我见过一丛丛的慈竹。慈竹虽美,却竹竿过于纤细,只适宜栽植在窗前宅后,装点庭园居所;在西南边陲的白族和傣族兄弟姐妹的村寨里,我见过美丽的凤尾竹。但凤尾竹只喜欢温暖湿润和半阴的环境,不耐强盛的阳光和风雪严寒,而且株丛密集、竹竿矮小,也只适宜充当低矮绿篱。
在众多品种的竹子里,最让我难忘和肃然起敬的,还是要数遍布鄂东南幕阜山区的楠竹。若论竹子的高大、茁壮和挺拔的风采,也许只有井冈山和天目山、莫干山的毛竹,能与幕阜山区的楠竹相媲美。
每年早春,大约从立春和雨水开始,一直到清明和谷雨之时,是楠竹林里幼株茁壮、老竹吐翠的季节。这时候,走进生机勃发、绿意荡漾的楠竹林,抚摸着青青的、粗壮的竹竿上的新鲜粉霜,仰望着直指青天、高入云端的萧萧竹梢,你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吞吐大荒,睥睨寒岁;什么叫不折不从,坚贞魁伟;什么叫骨节凌云,剑叶葳蕤。
早春时节,在细细密密的春雨中,如果你肯去青翠的楠竹林里仔细观察一番,还会发现一个奇特的景观:应和着天边滚过的隆隆的春雷,青青的楠竹林正在迎来“炸裂”般的爆笋时节。我们常说“鲜花怒放”,如果用“怒放”来形容竹林爆笋的景象,那倒是再恰当不过了。那真是一种令人震撼的自然景象和生命奇观: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默默积蓄,泥土下的幼笋已经具备了足够的破土而出的力量。伴随着淅沥的春雨,应和着隆隆春雷的呼唤,一株株幼笋,仿佛在瞬间爆发出了一股伟力,奋力拱开在泥土和腐叶下纠结交错的竹鞭,哗的一声顶开了压在地面上的枯叶、甚至是巨大的顽石。每一支幼笋的出土,都是旺盛的生命力的爆发。它们从厚积的枯叶和泥土下脱颖而出,在一瞬间,似乎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目标:冲破束缚自己的狭窄箨壳和箬衣,扩展开翅羽状的枝叶,向上,向上,再向上……这是一些何其勇毅、茁壮、朝气蓬勃、生机无限的新力量啊!这种生命状态,仅仅用“生长”二字来形容,显然已经不准确了,它们分明更像是在裂变,在升腾,在飞翔——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向着最明亮的方向,向着辽阔的星空,向着辉煌的太阳!
20世纪70年代里,诗人郭小川在鄂南咸宁花纹乡的“星星竹海”,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江南林区三唱”,包括《楠竹歌》《欢乐歌》《花纹歌》三首诗。诗人喜爱楠竹,在《楠竹歌》中,他把楠竹比作南方的秀丽少女,赋予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风采:“她的忠贞本性,世世代代不变易:一身光洁,不教尘土染青枝;一派清香,不许歪风留邪气。她永远保持的是——蓬勃朝气!风来雨来,满身飒爽英姿;霜下雪下,照样活跃不息……”诗人对楠竹的自然生命力也了然于胸:“一株幼笋出生,半月升高十尺;一月长成大竹,几年就是战士。”
这既是抒情,也是写实。楠竹的生长力的确就是这么旺盛、这么迅猛。如果拿一株楠竹与一棵树木相比,要长到同样的高度,树木需要60年的话,楠竹却只需要60天。因此,在鄂南大地上,青青的楠竹林随处可见。只要头年埋下几条竹鞭(竹根),第二年就能爆出成片的新笋。千支新笋,万竿秀竹,不仅是广袤大地上的青葱植被和自然物产,也是大地母亲赐予山乡大地丰厚的、取之不竭的经济资源。
在竹乡随处可见的竹椅、竹床、竹席和竹毯,农民们头上的竹笠、肩上的扁担、手上的提篮,建筑工地上的竹板、脚手架,江河上的竹排,新农村建设中的屋舍栋梁,还有集贸市场上的竹筷、竹帘、竹几、竹杖、竹扇、竹瓶,甚至我们书桌上的竹纸、笔杆、笔筒和各种竹器工艺品,哪一样不是楠竹的奉献呢?
二
鄂南阳新县有个地方叫筠山,属幕阜山北麓的余脉,最高峰名叫峨嵋头。站在峨嵋头上北望,可以看见滚滚东流的长江。筠山是楠竹之乡,“筠”字原指楠竹的青皮,引申为青竹的意思。外地人不明此意,常常不假思索,张口就把“筠山”读成“均山”。
唐朝有位著名乐师和画家,名叫萧悦,喜欢画竹,而且确实画得好。诗人白居易为这位画家写过一首长诗《画竹歌》,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这是我看到的一首写得最好、也最有意趣的咏竹诗。诗句里的“筠粉”,即新竹青皮上的一层白色粉霜。“婵娟不失筠粉态”是形容新竹色态的美好,“筠粉”一次用得十分精确。
在筠山和周边的竹乡,流传着这样两句俗语,一句叫“雷公不打种竹郎”,源于山民们世代传唱下来的一首古老的山歌:
天降甘霖,竹苗秧秧,
地生甘露,竹苗长长。
田庄地膀生金银,
雷公不打种竹郎。
郎有一盏长明灯,
日分也亮夜也亮。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种竹,子孙起屋作栋梁。何止是在幕阜山区,我想,全国各地的山乡在这一点上的价值观都是一致的:栽树、种竹,跟铺路、修桥一样,都是积德之举,所以连雷公都会保护种竹的人。
还有一句俗语叫“雷婆不打撑排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竹乡人们的日常生计离不开竹子,所以敬竹、爱竹已成习惯,也形成了许多与竹相关的习俗。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在深入研究了中国自然和人文科学史之后,认为东亚文明乃“竹子文明”。那些与竹子有关的竹乡习俗,自然也是“竹子文明”的组成部分。
比如在筠山及其周边竹乡的一辈辈山民心中,有一个独特的神灵叫“毛竹娘”。毛竹娘是一代代竹乡子孙所敬奉的“竹神”。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细妹子们,在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晚上,会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踏着大月亮地,来到村边的毛竹林里“摇毛竹”。细妹子们一边双手虔诚地摇着毛竹,一边唱着祈福的歌谣:“毛竹娘,毛竹娘,保佑我找个如意郎;毛竹娘,毛竹娘,保佑我那撑排郎。”
筠山还有一个美俗:婴儿满月时要洗“满月澡”。男婴洗满月澡时,主人家会取来一节青竹做的吹火筒,放在小孩的肩膀上滚一滚,一遍滚动一边念念有词:“竹子里面有衣禄,我崽长大能背竹。”在竹乡出生的细伢子,长大了能斫竹、背竹,这是干活的基本功。
三
在竹乡长大的人,少年时没有拖过毛竹的,几乎很少。在过去漫长的年代里,一直到封山护林之前,有的少年也许小小年纪就得跟着大人进山斫竹、背竹,或是拖竹、扎竹和放排。幕阜山区在地理上处于古时的吴头楚尾。这一带的方言里,至今还保存着许多古雅的字音,例如,把砍柴叫“斫柴”,把伐竹叫“斫竹”。
茹志鹃在《百合花》里描写过那个淳朴的小战士,入伍前在老家给人拖毛竹的情景:“我朝他宽宽的两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肩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茹志鹃笔下的“绿雾似的”天目山竹海,我也去过。进山拖毛竹,是在天目山区成长起来的一代代少年共同的生活记忆。可不要小看斫竹、背竹、拖毛竹这些营生。这不仅是些力气活儿,更是一些需要丰富的经验的“智力活儿”。
先说斫竹。在幕阜山区,斫毛竹可不是随心所欲,一年四季都能斫的。竹乡的人们有“一年里头三不斫”的规矩:一是立春过后不斫竹。因为立春后的竹笋已经破土成形,正在呼呼地向上生长,此时斫竹,等于在腰斩青嫩的生命;二是梅雨时节不斫竹。梅子青黄之时,雨水不断,竹林和竹身上湿度大,此时斫竹,竹子容易腐烂,甚至伤害到地下的竹鞭;三是白露时节不斫竹。其中道理跟梅雨时节不斫竹一样。斫竹时,一定要竹篼在下,让竹梢要朝山峰方向倒去。竹梢朝下,万一顺山滑下去,如果不巧下面有人,竹子下滑的力量足以把竹梢刺进人的小腿或其他部位,那是很危险的。
如果说,春天的楠竹林带来的是一种无可阻挡、蓬勃向上的自然力的爆发,是一种敢于进取、乐观向上的生命力的气象,那么,在秋分之后、冬至之前这段时日,你再走进楠竹林时,还会发现一个来自泥土、物候、阳光和生命的秘密:一株株粗壮的新竹,像成年男子一样变得坚强、高大和成熟了,而成熟的楠竹都是金色的,闪耀着锃亮的、自信的光芒。
再说拖竹。拖毛竹的方式有多种,但大都是借力发力,“以小搏大”。一种方式是把斫倒的粗长的毛竹分成左右两堆,整齐地码放在地上,再用柔韧的竹篾或绳子捆绑住靠近竹梢的一头,然后弯腰用扁担挑起竹捆的一端,让另一端拖在地上,用力往前拉着走。劳动创造智慧。这种方法可大大地减轻肩膀上的负重。力气大的,一次可拖上两百公斤上下的楠竹;力气不够的,也能拖个百把公斤。拖竹人的身子要尽量往前倾,绷紧腿子踩稳步子。一路上,拖在身后的竹子,确实会“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因为竹子很长,走到需要转弯的地方,就得特别小心。这种情景,颇像我们偶尔看到的那些开着加长的货运车厢的卡车司机,转弯时需要丰富的经验才行。
还有一种方式是把一捆竹子齐梢头捆紧后,从中间往外抽出一根较大的竹子的一截,叫作“拖杠”。拖竹人可以利用这根拖杠,并借助滑溜的地面或下山的斜坡,让成捆的毛竹顺势而下。这种方式也比较省力,但须掌握好竹捆下滑的方向和节奏,不能失控。一旦失控,很可能连人带竹捆一同滚下陡坡,甚至跌进深涧。所以说,拖毛竹也是件需要足够的经验的活儿,不能仅仅依靠“蛮力”就能完成。
竹乡的人们以竹为业,大量成熟的毛竹收获后,还需要运出山里,运送到山外。所以,仅仅把竹子拖下山脚,这还不够。有的“进山客”,还需要把斫下的毛竹拖到河边,然后成批成批地“放排”。
放排需要先扎好竹排,鄂南叫“搭簰子”,也叫“扎竹”。跟斫竹、背竹、拖竹相比,放排的活儿风险更大,一般不会让冒冒失失的少年人参与。“放排佬”和“撑排佬”,都是一些有足够胆识、力量和经验的精壮汉子和“老把式”。 放排和撑排,是在河谷激流的浪尖上和漩涡里讨生活,风里来,浪里钻,天见犹怜,同时也必须拥有足够的胆识、经验和技术。所以幕阜山区才有“雷婆不打撑排佬”的说法。
山民们对“撑排佬”都特别尊崇,以前的幕阜山区的细哥细妹子们找对象,一听到媒人介绍说,男方是个撑排的“细佬”(细哥),细妹子的家人马上就会应承下来:“好矣,好矣!看也不用看了,能下河撑排的细佬,还有么子不放心的咯!”哦,能撑排的细佬们,在山区竹乡人们眼里,都是吃得苦、受得累,是心眼实诚、完全可以“免检”的好伢子。
四
在幕阜山区,我第一次知道,楠竹还有公、母之分。想来天目山、莫干山和井冈山等山区的毛竹,应该也会有公、母之说。
楠竹的公与母,是怎样识别的呢?大致有三种识别方式。一是看竹节。竹节较为稀松的,往往是公竹,竹节较密的,多是母竹;二是看在第一个竹节处生出的竹枝。单生一枝的是公竹,生出双枝的,就是母竹;再一个识别方式就是看地下的笋子。成熟的楠竹根部,能生出新笋的就是母竹,没有新笋子长出的,就是公竹。
过去的年代里,生活在竹乡的百姓有一种共同的“迷信”,认为竹子开花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将意味着,不是大旱之年将至,就是有瘟疫之灾到来。所以阳新筠山一带有句谚语:“遇到竹子开花,不死也要搬家。”当地的“哭嫁歌”里,还有这样一句唱词:“竹子开花杈杈黄,可怜我女要离娘。”
其实,竹子开花是一种真实存在的植物生理现象。《山海经》里有这样的记载:“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现在看来,这个记载,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不全然是幻想和迷信。从植物的生命进化上讲,竹子每隔一定年岁后,就会“群体性”地开花。竹子开花时的花穗,是一种白色絮状物,絮状的花丝里包裹着一种米粒大小的果实,竹乡的人们叫作“竹米”。不过,楠竹一旦开花,一般都会因为没有足够的养分继续生长而成片地干枯、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呢?科学家们对此也有不同的观点。有一种观察认为,竹子开花,大都发生在久旱不雨的年月,竹林土壤板结,竹鞭缺水,给竹身的营养输送不够,同时造成氮素代谢降低,糖浓度相应增高,为花芽的形成和开放创造了条件。也就是说,竹子开花,是气候条件恶劣、生长环境失衡的结果。弄清了原因后,竹乡的人们就可以根据不同竹子的特性,适时地施加必要的、科学的保护和管理措施,比如对竹林实施人工降雨、追肥、松土、盖土、疏松竹蔸、防治病虫害等,干预和避免竹子出现开花的现象。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竹子开花是一种自然规律,无论哪种类型的竹子,生长到一定年岁后,必然会出现衰老现象。老竹在生命结束之前开出花朵、结出竹米,其实也是繁衍后代的一种“生殖本能”。这种本能,就像英国19世纪博物学家汤姆逊发现的树木落叶的“秘密”一样:每片树叶在凋落之前,必先将自己所有水分、糖分、叶绿素等生命成分,全部退还给树身,干枯的树叶飘落在地上后,还会经过蚯蚓、蚂蚁等运入泥土之下,化作植物性土壤,以供后代之用。如此看来,竹子开花,不仅不是“恶兆”,恰恰相反,倒是一种“美德”。化用龚自珍的一个名句,那就是:竹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护新笋。这不同样是竹子宽广无私的情怀与甘于奉献的品德吗?
包括咸宁花纹乡“星星竹海”在内的幕阜山区,到处可见大片大片的楠竹林海。因当地气候一年四季大多温暖湿润,全年的无霜期在260天左右,深厚肥沃的低山和丘陵土层,也以酸性土壤为主,十分适合各类竹子生长。
一片片楠竹林,和四季的风霜雨雪一起,和一簇簇散发着药香的野菊花一起,和那些临冬的苦荞一起,和一道道永远流淌不尽的山泉一起,和山乡人家里飘不散的山歌与炊烟一起,在那幽深而多雾的山冈和山谷间,以群体的坚强、蓬勃和进取之心,向着生生不息的大自然和人间世,呈现着生命的欢乐、清新与美丽,呈现着对乡土的忠贞、依恋和守望。今天,竹乡的人们,正在用绿雾茫茫的楠竹林,绘制着一幅幅“只此青绿”的山水画卷,也在用竹子编织着自己新的生活,创造着新时代的竹子文明。
作者简介
徐鲁,现任湖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
编辑:王琳琳
来源:中国环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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