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续
编辑|珍妮
我亲爱的“仇敌”:
和你交手的时间有多少?大概是十年,或者更久,可是你大概对于这些浮浮沉沉的心思都不知道。我在你的记忆中可能只有模糊的影子,或是穿着土黄色的校服,或是穿着不合时宜的紧身运动短裤,肉在腰间勒出游泳圈的形状。这是第一次同你写信,似乎也是第一次同你完整地交谈。我们说过多少句话?竟然没有一句是我能想得起的。我只记得你同我发过的某一条QQ信息或者是短信,内容是问我是否和当时的男友在一起,后来他离开了我,而你迅速成为了男孩的新女友,也成为了我想象中的仇敌。
可在我的记忆中,你是永远美丽的,如果要将人对他人美丽值认可计分,那你的累计分数大概是我人生以来的最高——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人。我偶尔会想:这个世界上是否我是对你的美丽认识得最全面的那一个?
今年你在美国结婚了,同MIT的博士生,而我则在这一年裸辞掉十分不愉快的工作,似乎我们的人生重要节点又交汇在一个关头,然后坚定地行进向不同的方向。社交媒体上你穿婚纱的样子和16岁时一样,永远笑得眉眼弯弯,脖子和肩膀处有一道美丽的弧线。你的背挺直打开,像是什么事情都不会使你含胸驼背。你跳舞还是那么好看,身材纤长,发丝在空中飞扬,世界的聚光灯为你照亮。你好像衰老了一些,偶尔有近景的镜头中你的脸有些水肿,但是这些都难掩光彩。
看到这样的你,就好像会反反复复回到十二年前的夏天,那时候你同家人去台湾旅行,爱穿一条橘黄色裙子,我总记得那张在酒店的阳台上落日余晖里拍下的照片,你背着光站,阳光穿过你的肩膀散射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你尽情地笑着,嘴唇是吃了树莓后那样的红色,笑容比阳光更加明朗。
那些照片被我发着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我一遍遍确认你的美丽和我的暗淡,又一遍遍询问朋友们到底我们谁更好看,直到密友叹着气讲:“确实还是她更好看的。”我像是明知故问的小孩,希望能从询问中得到一些底气,让你的美丽没有那么刺眼。
我总躲在各种各样的照片后面畏畏缩缩地看你。我花了好多年时间换掉自己齐耳的短发,让黝黑的皮肤变得白皙一点,而脱下那些宝石蓝的运动服则花了更长的时间。我总害怕跳舞,小时候母亲送我去舞蹈兴趣班,别的小孩都开始劈叉了,而我一屁股随着他们坐在地板上,后来母亲就停掉了这段学习。我是否天赋太差?可我会偶尔想起,在学习的时候,我也是可以做到趴着将双脚抵上脑袋的,年少的夏天我总在自己的床上兴奋地这样尝试。遇见你以后,我再也不敢跳舞,复杂的舞蹈动作总是记不住,一旦跳起来总能在我拙劣的舞姿外看见你神气的样子。算了,这太灾难了——我拖动着舞蹈教室视频的进度条,再也没有为课程续费。
我想起从前去故乡的百货商场里逛街,小城的商店总弥漫着廉价的皮革味,进出的女人脸上多少带着些疲惫。母亲从那里走过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地疲惫?我记不清她三十多岁的样子,或许也像你记不清我平凡的样子一般。白炽灯发出惨白的灯光,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高等商场的奢侈品商店的灯光是温暖的黄色或能抹平脸上一切沟壑的亮色,那个陈旧的百货大楼应该不到需要考虑客户试穿体验的阶段,只是盲目地摆放着惊天折扣的标签。我穿梭在这样黄底红字的丛林,被一个个夸张的红色大拇指晃花了眼睛,于是我抬起头,观察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人,我想:如果要和她们互换长相,我会愿意吗?
几乎对于每一个人的答案都是“我愿意”。她们有的人有着我羡慕的双眼皮,有的人面庞白皙,有的人皮肤好到毛孔也看不见。总之没有人像我,有着一双浮肿的单眼皮,肤色总是暗沉,爬满了冒着白点或红肿一片的痘痘。我转身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貌,不忍心多停留一秒钟,那些痘痘遮住了我的额头、脸颊,我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样子。我是谁?你是谁?如果能和街头的任何一个人互换脸庞,我的人生是否会更好一点?
我总会想起同你的第一次交手。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发起了一个社团,社团活动是一些全英文的会议。我总喜欢这些看起来很国际化的小玩意儿,虽然现在想起来没有一场会议的议题我彻底理解了,但成为其中的一员,似乎意味着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门的那一头有着精巧的景色。和西南那座总是雾蒙蒙的小城不同,这个世界没有喜欢聒噪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总在吵架、摔瓶子的父亲母亲,我幻想着自己换上各式各样的OL套装,踏着高跟鞋穿行在西装革履的精英之间,聚光灯照在我的脸上,所有人都看见我露出优雅的笑容,然后发表一段会被全世界讨论十年的发言。房间是明亮的、温暖的、注意力只在我,在这里我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家里紧张盯着电脑游戏屏幕的小女孩,装作听不见父母在房间里因为父亲又一次离家出走大打出手,只能麻木地点着鼠标。
而你出现在那里,似乎比我更适应这个世界。要如何形容你?让我为你读一段我在小说里写过的你的样子:
她吸了口气翻过第一页,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照片里的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裙子,在一帮瘦黄并且弯腰含胸、一根根小豆芽一样的高中女生堆里走了过去,这张照片没有拍到她的正脸,她正从转角走过去,那天应该是刚下过雨,天气放晴了,一束阳光照着她的侧影,脸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她的鼻梁挺拔,天然的微笑唇向上翘着,水蓝色的裙子在阳光里摇曳,像一朵盛开的蓝色睡莲。
她记得这个侧影,那个下午的腾飞中学显得慵懒又静谧,她穿着发皱的黄色校服衬衣,看着女孩换上新买的裙子,在走廊上轻快地跑过,张一凡觉得她不应该属于这里,她应该属于森林,属于大海,属于春天的第一个晴日午后醉醺醺的双眼看见的飘着花瓣的草甸。
那时候我自己去成都的商场买西装,但穿上总是蹩脚,把头发往上拢住潦草地扎一个马尾,再戴上黑框眼镜,照镜子发现自己像坐在二楼总对学生不客气的更年期教导主任。而你穿着合身的西装裙翩然而来,像是从英剧的屏幕里走出来,后背仍然是那样笔直,白皙的鼻梁上有一颗小痣,讲起话来的时候那颗痣仿佛也笑起来,同你的酒窝一起,带来了整个春天。
我讨厌这样的你,我从见你第一面后就讨厌你。身体里仿佛有种本能,令我在傍晚路过你的教室外看见你被张贴在墙上的绘画作品时,大声地与同伴讲:“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喜欢她。”
是否是因为那次社团会议?我们约在了万达广场的某一间甜品室,我对购物中心总是不熟悉,家乡的小城没有这样大的商场,我的周末又总是献给作业、补课、和母亲无休止的争吵。我手里似乎没有多少钱,母亲认为小孩不应该大手大脚,所以我赧然于走进那些店铺——何况我对这些根本没有钻研!你和另一个女孩坐在高脚桌上熟练地吃着冰淇淋,我像来自第三世界的外来者,谨慎地扮演着你们的同类,但总有一些地方露馅儿。她似乎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同你耳语了几句,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但我总觉得她的脸上有些嘲讽,而你的脸上有些悲悯。
是否是因为你同我发的那条意图明显的QQ消息?我的面前似乎还摆放着那台上个时代的手机,按“5”或“8”能打开闪动的企鹅,拉起对话框。你的小企鹅问我:“学姐是和学长在一起了吗?”学长是谁?当然是我那时的男友。我带着复杂的眼光打量他,他冬日里穿着缩手缩脚的小马甲或是长大衣,身材比例看起来是六比四,但是因为会跟老师们打交道而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常常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讲话,或出没于各种学校活动,学校里甚至有女孩为他建了一个贴吧!在贴吧里,女生们称他为“xx哥哥“,带着爱慕的口吻收集他在学校各处的活动信息。我一面翻着白眼,觉得女孩们不必为他痴迷,一面又对这样的情形感到恐慌:她们会如何谈论我呢?是否觉得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他?你当然不是贴吧女孩的一员,但你应该也爱慕他身上的金光,及他低下头讲话的时候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他总是认真,讲起话来拖着长尾音,兴奋的时候又露出少年的稚气。
你问这句话是确认?是试探?还是觉得你更适合做他的女友?在诸多的揣测下,我打出一句平静的回复:“是的呀,怎么啦?”你迅速回道:“没什么,祝福你们!”我隔着屏幕在你的脸上又看见那一种悲悯,这一次多了一些不服气。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这一来一去三句对话,几乎是我的记忆里唯一能够完整捡拾的,我们之间的具体对话。
但是我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确认这份反感来自于哪里,你很快给了我确认的机会。狗血的电视剧里热衷于描绘不忠的对象被发现的惊险一刻。但是事实证明,不忠是一个过程,那些腐坏的痕迹是缓慢地爬上一段关系,并伸出枝桠将它勒死的。男孩开始告诉我,因为高考临近,他周中不再用手机,但我却发现他更换了手机卡,在发信箱里热火朝天地不知道同谁联系着。年少的爱情和年少的爱侣一般经不起海面微妙的风浪,我们各自暗怀敏感的心思,像两艘还未成型便出海捕捞的木舟。
那一天我的朋友去体育馆练习主持,回来的时候对我欲言又止。我带着一点不祥的预感,度过了高考前夕高度紧张的晚自习。当我终于写完最后一张练习试卷,从教室刺眼的白色灯光里抬起头,已经是将近午夜。当我走进女生宿舍,另外四个女孩将椅子排布为一个审判席的形状——中间那个椅子是我的,孤零零地悬在外边,对面是她们的位置,遥遥地隔着大半个宿舍的空间。我带着惶惑被按到椅子上,四个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她们脸上露出某种年轻的兴奋神色,因为确知将有大事发生,等待着那转折性的一刻,又为着这一刻和我相关,而不免又盖上一层同仇敌忾的表情。
不等她们宣布对我的审判结果,我的心脏已经开始剧烈收缩。于是我先一步开口:“是不是P和那个女孩的事情?”
对面的女孩们被抢去了对白,怔楞一瞬间,忘记台词,只得说:“你不要太难过......”
人们常用心碎形容难过的心情,那一刻我人生第一次真实体会到心如同坐上跳楼机般急速下落,下方是空无一人的万丈深渊。后面的过程变得支离破碎,我仅仅记得她描述说你和那个男孩在舞蹈房的某一间幽会,她闯进去后你神色慌张地出来,而男孩则恶狠狠地威胁她不要将这些告诉我,否则要她好看。
写到这里我又不禁露出笑容,十多岁的孩子总从电视剧里学些爱恨情仇,将威胁的话讲得气势磅礴,其实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如今再回头,你是否也会觉得那时爱上的人太过稚气和怯懦?
其实如今想起那一天的“审判席”,也会觉得有一丝神秘的意味,我被孤零零地推上那个位置,所有人都坐在我的对面,寝室的灯横在我们中间,投射下冷光,残酷地照出我人生第一次经历爱情风波的样子。我想起我总是这样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走到人群里,生怕自己被识别出是孤独的那一个,但其实身边从来没有人。
我第一天到成都念书的时候,穿着宝蓝色配黄色的无袖运动衫,剪着标准的齐耳锅盖头短发,脸色被衬得黝黑。我的背像小虾一样躬着,带这些自我保护的意味。十二岁的眼睛尚未长成,刚刚近视,透过带着紫色水晶小珠的眼镜望着新世界。
我熟悉的学校和这里太不同了,小城的公立学校中同班同学来自形形色色的家庭,我从捕风捉影的传闻里听说班里最漂亮的女孩的妈妈是夜场的陪酒女,成绩不好又喜欢眉头紧锁的矮小男孩身上永远有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杀猪匠。而我邻座的同桌双眼总带着迷茫的神色——她先天智力有些问题,我总要花多余的课后时间,帮助她理解加法。
成都的私立中学对我来说太高贵了,它森严地立在那里,爬山虎爬上教学楼的墙壁,绿荫如盖,层层的藤蔓里藏着悠久的故事和飞翔的秘密。
我吃力地提着行李走到二楼,看见提示牌上写着“禁止嬉戏打闹”。我觉得新鲜:成都的孩子也会嬉戏打闹吗?
在这所学校里我度过了漫长的六年青春岁月,经历了春天万物复苏、夏天生态园荷花盛开、秋天细雨萧瑟、冬天雪细细地洒下。你对这些记得多少?这些是否也是你重要的青春回忆?我们在这里从女童成长成青春期的少女,公共浴室水龙头下的少女从微微有些青春期的征兆,成长成有着新鲜曼妙曲线的女郎,水花抖落在我的身上,我却只有仓促的十分钟擦好头发和身体,厕所里没有镜子供我欣赏自己刚刚发育的体态,因为生活老师的军令会准时响起,然后宿舍楼的灯一盏盏整齐地熄灭。
那时候女孩们有着微妙的小圈层,核心的圈子总是属于好看的有钱人家的小孩的。她们在校服下面露出粉色衬衣的一角,偷偷围在一起涂深深浅浅的口红。女孩们成群结队地和年级里长得最好看的男孩打趣,他们一道站在教学楼洒满阳光的露台上,人群里传出一个又一个暧昧的八卦,春天也为他们停留。我坐在教室金属窗户的这一侧,看着他们青春飞扬的脸庞,心里揣测着这一周回家父母是否会再次不理会对方,然后叹一口气,拿起完形阅读填上一个个乏味的答案。
我是班里的班长,但班主任似乎总和我不亲近。她喜欢和那些成绩好又爱说话的小孩们待在一起,同他们开一些年轻的玩笑。那时候她也还是毕业不久的女孩,似乎比我们现在还要小一些,偏心得很明显。前两年我再翻她的朋友圈,看见她所发的毕业的朋友圈里的合影,竟然九宫格里全是班里的男孩子。我有些不相信,从头到尾再确认了一遍。
她如今竟然只愿意同男孩们站在一起。那时我竟全然没有发现,只知道她不喜欢我这样敏感又不敢讲话的小女孩——是否我应当从容又自信一些,像个......有钱人家的男孩子那样?
那次分手带给我年轻的心灵一道海啸,十七岁的孩子根本不懂如何处理背叛和情感关系的结束,只能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平冷静。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他们是不是偷偷审视着我溃败的样子?我是不是会一败涂地?我恐惧地看着自己的成绩从零模的成都市二十多名跌到万名之外,每天却只能费劲地起床,摇去自己脑子里对于这些事的记忆,把一页页天利三十八套翻烂,将高中三年的知识点从头背到尾。可是无济于事,我最后想出了一个秘密招数——我将下一个年级的成绩单打印出来贴到床头,每天起床时和睡觉前都要看一眼你在榜单之首的位置。
我二十九岁,朋友再和我提起当年听说这桩事的心情:“这太荒谬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从恨意和痛苦里获得了很多驱动力的人。现在想来,这还真是挺变态的。”十二年后南方的海风柔柔地吹拂过我们,我笑着低下头回想:确实是恨意赶着我度过了高考前没日没夜的岁月,可又真的只是因为恨本身吗?还是因为我骨子里就滋生着想要拿到悬崖上那一朵凌霄花的欲望?
我记得那个下午,周五放学的人流总是最拥挤的,我穿着土黄色的校服衬衣和灰色的校服裤子,准备盘算着待会儿去拿哪里的外卖。在高中以后,我选择了周末也住校,逃避父母永无止境的争吵和对我无法停息的苛责。正沉浸在对于自由的展望中时,你从我的班级门口路过,穿着那条水蓝色的裙子,阳光像是聚光灯一样追逐着你,引我跟随在你的身后。
我像是在扮演某一种丑角上瘾,从十多岁时就是如此了。我在成都小孩的圈子里总是被边缘化,时髦的女孩聊时尚杂志、穿衣打扮,我不明白。理科班的尖子生聊最新的小说、物理化学的难题,我弄不懂。可是我怕被人群抛下,所以在每一次午睡起床前,我都要提前醒来,看着幽蓝色的窗帘投下暗色的阳光,想好今天要和寝室里的哪个女孩一道走才不会被扔下,被人看作不合群的傻瓜。但其实我总是融入不进去的,如果我不去找她们结伴,她们也不会来找我。
后来我发现了人际交往的新点子,那就是——做个丑角!
做好丑角的第一步,当然是找到和自己合拍的圈子,所以我找到隔壁班和我一样不喜欢理科,想要去学文科的女孩们。然后就是讲些逗人笑的笑话,幽默是我遗传自父亲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在场的所有人笑总是我的本事,如果有人没笑,那可糟啦,一定是我今天做错了什么。笑话不够好笑,那就引到自己身上,让所有人来嘲弄我,或者我主动自嘲,做出些让人发笑的举动,这样大家就都爱和我玩了。
于是宿舍对面上铺的女孩对我说:“你闭上双眼。”我虽然疑惑,但还是闭上了,然后她说:“你看,你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好看呢。”我困惑地睁开眼:“真的吗?”她大笑:“你看你这眼睛长得,真不好看,还不如干脆闭上。”寝室众人哈哈大笑,我也便跟着笑。但后来很多年,我都站在镜子前想:我的眼睛可生得真糟糕呀!为此我还去过整容医院咨询医生,我是不是要割个双眼皮?结果医生说,你首要的问题不是眼睛,你这鼻子更有问题!哪有女孩的鼻子生成这样?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那个金闪闪的下午。那天我像一个丑角一样,跟在你的身后,躲躲藏藏,做出滑稽的姿势,拉着我的好朋友,目送着你穿过长长的走廊,登上你家的车。我缩着头在光荣榜后看你远去,内心五味杂陈,却要发出丑角该发出的大笑,掩盖自己的失落。然后我回头一看,那块空地上方正是那个男孩班级的阳台,阳台上站满了人,目睹着这一场女主角和小丑的闹剧。
这一幕使我惊出一身冷汗,不仅仅是丢人这样简单,那一刻我们的定位似乎证据确凿——你是舞台唯一的主角,而我是不重要的、渗着恶意的小小配角,在舞台周围夸张地表达着我的情绪,以衬托你的沉静与美好。
女孩是否应该都和你一样长大?永远抬头挺胸,校门外永远有父母的豪车等待?
我不止一次幻想过你有怎样的家庭,我得到过的唯一确切的信息是你的父亲的职业,其余所有由我亲自幻想,并编织出一个美丽的梦境。我想你的父母应该大方开明,创造了一个有爱的知识分子富足家庭,在你们一道去海边度假的照片里说明了这一点。你的父亲举着相机,为你记录下穿着桔红色裙子的样子,你的母亲笑得典雅,一家人挽在一起,那样多明媚的照片,你要分3个QQ相册才能装下。
而我想起父母时记忆总是灰败,当我们从县城搬回小城市那一年,他们就开始无休止的战争。父亲总爱出门打麻将,母亲怒气冲冲地在餐桌和客厅坐上一整夜,我咀嚼都怕发出声音触怒了她。然后她摔上房门去睡觉,怒意留在我们的共同空间,像一床厚重的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于是我选择从床上偷偷爬起来,溜回客厅,然后用电话拨给父亲,央求他快快回家,结束我这莫名其妙的困境。然而父亲总是敷衍,说小孩子不要管这样多,要快快去睡觉,然后迫不及待地挂断电话,回到牌桌的厮杀中。
我睡意全无,只能躺在采光很差的客厅沙发上,望着餐厅那边洒进来的灯光,央求神明放过我,让父亲快些归来,让家里的气氛不至于如此窒息。在这里我从春躺到冬,夏日炎炎的时节,我不敢开风扇,怕吵醒母亲,只好一骨碌去地板上躺着,借着地板的凉意,数着月光的绺数。
在漫长的年少岁月里,我渐渐学会了看母亲的脸色、识别父亲的脚步声,我甚至能够大致分辨出,楼下的出租车声响是否来自父亲,更不用提父亲在楼道里踏出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如同天籁一般解救了我,让我能够获得片刻的安宁。
后来父亲竟然闹到离家出走,全无音讯,母亲的恼意与日俱增,常常用成绩单上的数字责骂我,或毫无征兆地突然发怒。她惯用苍蝇拍、绳子等物件抽打我,或是让我在昏暗的客厅里跪几个小时,起身时已经毫无知觉。我踉踉跄跄地从客厅里走出,要去学校继续下午的课程,可走几步路腿便软了,快要栽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看见石英钟伫立在墙上,似乎百年沉默。
“我是不是没有爸爸了?”我问亲戚阿姨,她摇摇头,同样坚定地沉默着。
你是否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呢?或者说,你是否能够想象,一个小孩如何问出这样的问题?可场景只是平凡的,我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午后,在一条普通的小巷,随意地一问。没有人回答,于是我只好背过身去,投入上学的匆匆人流里。
母亲留给我许多背影,如夜晚仓促归家站在窗边紧张地看着小区巷口的陌生人确认是否是尾随着的背影,又如遇到飞车贼时她在深夜的小巷中大叫着冲出去追摩托车的背影。她美丽的面庞似乎苍老了许多,年轻的婴儿肥被一个个独自走过的夜晚消磨,成长为棱角分明又脾气暴躁的女人。
十岁,我写好陈情信,跪在地上,央求母亲离婚。母亲和我都是涕泪俱下,她抱起我,在床上抚着我的后背,泣不成声地说 :“你不懂呀......女人这一生,要操心的太多啦,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的......”
女人这一生,究竟要操心些什么呢?我睁着年少无知的眼睛看抽泣的母亲,又似乎从里面洞悉了许多女人的一生。
对你的恨意大概很有用,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在那里我仍然恐慌,天南地北的聪明孩子汇聚到一处,我畏畏缩缩地探出一只脚,又端着架子伸出一只手来,触摸这个陌生的世界。我耐心地参加学生会、戏剧社、辩论社......渴望融入这一方新天地。可是太难啦,辩论社的题目我闻所未闻,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戏剧社的训练又总是需要很外向,搞得我不知所措,学生会的孩子们搞一些幼稚的勾心斗角,我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试图和同乡会熟识的女孩搭话,邀请她去午餐,然后在饭后漫步校园,紧张地提出:“这里我好像总有些不适应......”
她笑得开朗:“没事没事的,多待待就好了。”
连我们这些考上顶尖学校的孩子里,也有圈层的划分。那些保送的人会提前半年认识,然后形成一个小圈子,玩得最好,而高考考上学校的孩子则在这片核心圈层之外。她许诺我下次聚会的时候叫上我一起,但似乎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隔年,我还没来得及询问聚会的消息,就收到了你保送了同一所学校的消息。
在我们认识以后,大概做了五年校友,比大部分人都要久。我们的眼睛都看过南国那片小小的花园里孔雀被关在笼子里,毛色清亮,也看过北国城市中分明的四季,路过同一片玉兰花树,又踏过同一片雪地。我仍然关注你的消息,知道你进了舞团,同同乡会的人关系很好,还带着我曾经的男友参加麻将大赛。往事在你那里似乎如云烟般散去,你还会转发我寻觅校园卡的朋友圈,带着调侃说:这位学姐总是丢卡。
但在我这里,往事是永永久久地没有散去。我和心中的恶虎拼斗,被恶虎拎起扑食。我一遍遍拿着你各个阶段的照片,问身边的人你是不是比我更好看,也对并不熟悉的大学室友讲起这段无时无刻不在纠缠我的往事,她们异口同声地跟我讲:刚刚我们在选修课上学了,道德只是人类社会建构出来的,它本身并没有绝对标尺!”大一的女生宿舍顿时被道德与社会的论题所淹没,少女平凡的心事轻轻落在地上。
我去三里屯的理发店洗头,门口的中年女人拿着毛巾端详我的脸:“你是哪里人?”
我像是有罪一般低下我遍布青春痘的脸,声如蚊蚋:“我是......四川人。”
她夸张地大叫:“四川人?不会吧?四川女孩都挺好看的啊?”
十多年后说到这一章节,朋友震惊地看着我:“你是怎么容忍她讲出这些不还口的?那你接下来是如何躺到洗头床上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顺从地躺在洗头床上,然后痛苦地思考:我真的那么丑吗?我真的连四川人都不像了吗?那我究竟是哪里人?”
我的身体里似乎总有一块拼图没有被拼上,我甚至不知道这块拼图是什么,即使走到了北京,我也仍然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在世界的囚笼里做困兽之斗。
后来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很快,我们各自出国读书,又进入大厂工作,成为世俗意义上优秀女性的苗子。不再将你看作仇敌不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很难向你讲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让我看你的照片不再发抖。这是一个过程,只是过程太过缓慢,花去了我将近十年的时间。
十年里我们在学GRE的逼仄教室里狭路相逢过,你和那个男孩分手又找到新的男友,我和那个男孩复合又分手,工作后的他变得枯燥无趣,以自己会写一些陈腔滥调的稿子为荣,我在费城的大街上和他隔着十多个小时的时差吵一整个下午或彻夜的架,我又问出那个熟悉的“究竟是她美还是我美的问题”。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至今想起这个答案,我还是会笑出来。他被我逼到墙角,最后吐出一句:“不化妆的时候你好看,化妆的时候她好看。”复又补充一句:“她......她皮肤不太好。”
这个答案想来无论是你或我听见都不会怎么开心。
这十年里我们也从高中生蜕变为真正的要进入而立之年的女性,你的丈夫给你拍的每张照片的光影都很美,不同于十七岁时的明亮,又多了些时间的层次。你不再穿桔红色或水蓝色的裙子,而是换成黑色的高领毛衣搭紧身牛仔裙,不爱修脸上的纹路,也不介意素颜出现在镜头里。你在社交媒体上发在大洋那端置业、求婚、养狗、学钢琴、职场、家庭生活的所有,你像一个真正的熟龄女人一样将要走进自己的而立之年——和十多岁一样,你对于未来永远充满准备。
而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于年岁的流逝知觉迟缓,对于成为中年人还没有准备好,正兴冲冲地辞去看起来光鲜的工作,准备体验不同的人生。我计划着旅居,也开始写故事,还盘算着要在三十岁那年申请自己的第二个硕士学位。偶尔我也为生育感到焦虑,惊讶于五年后自己就要不得不面临做出是否生育的决策的关头,但又懒散地躺在如今的时日上,把明天的忧思放到明天。
但我再也不问那样的对比的问题了。我在自己的家中点开灯看镜中的自己,洗澡洗头再也不用像急行军一样,没有生活老师会再在我没时间叠被子的时候站在走廊里大喊“某某某你嫁不出去!”。
我从芳香的浴室里走出来,端详自己的脸庞和身体。脸部的痘痘已经随着时间和药物控制而消退,留下局部区域的浅浅痘坑。虽然那些红色的野兽离开了,但细纹又爬上脸颊,我左边脸的法令纹比右边脸更重一些,咬肌变得坚硬,带来年龄渐长时不得不面对的发腮。
再也没有人说我的眼睛不好看,它们似乎渐渐长开了,不再浮肿,戴上正常直径的美瞳就显得熠熠生辉。我会用阴影粉恰到好处地为鼻子修容,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大,但我的其他五官也并不小,我也不是要去当女明星,所以看起来恰到好处。
脖子上如蛛丝般爬满了颈纹,大概是长年累月低头的缘故,但并不使我显得苍老,或许是因为早年婴儿肥太多,我的脸是最不显老的那一类。目光来到肩颈,我有很好看的肩与锁骨,是遗传自母亲的浑然天成的好身材。身体不再是那时候含苞待放的样子,而是尽情地绽放开来,因为长年运动而保持着良好的曲线。我用手抚过自己的每一处,开始缓慢地接纳它所有的美丽与缺陷。
你大概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我开始跳舞了。从前我怕跳舞,因为总想起你的影子。我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走进舞蹈班,换了一种又一种的舞种,经历了无数次的放弃,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跳舞视频发到朋友群里,当丑角自嘲,引来朋友的哈哈大笑。
直到我开始跳拉丁舞,最开始总是很慢,同班的同学已经从入门班到基础班再到初级班,而我在入门班轮了一轮又一轮。但舞蹈的快乐是无穷的,纵使成长缓慢,我却能察觉到自己对于动作有了更多的掌握——如何挥舞手臂,如何跳出舞步,如何控制自己的头、肩、胯、腿。如果一次不能,就再来一次,如果一百次不行,就一直尝试下去。
漫长的少女时光为我带来了苦涩的时刻,却也培养了我的韧性和对于所有事情一遍遍撞击的耐性。在学习拉丁一年以后,老师说要选出几个人来示范手势。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了几圈,一直无法决策,最终还是叫道:“那你来吧!”
我在她的目光移动过来的时候就开始紧张,但却要故作淡定,我知道我跳得很好,但她不喜欢我的骨盆前倾——“这不美!”在她叫我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句:“嗯!”然后又自顾自乐起来,没有人听见我的回答,只有我是如此在乎。
我想起那一年费城冷冽的秋日夜晚,我刚面完话剧的女主角,从教学楼出来,同我们共同的那位前男友发微信。彼时他刚开始一天银行的工作,我叙述着我的紧张和忐忑,以及懊恼地讲述我刚刚发挥得不好的地方。他似乎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同时也公务缠身,所以淡淡地应着。我突然暴怒,在这边噼里啪啦打字过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不行?”“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不行?”“我觉得我非常可以!”“凭什么,这个舞台只有她有,只有她能站上那个舞台,我就不行?”
“我也要当女主角!!!”
“我也要有我自己的舞台!”
东部的夜色如水,几行字淡淡地落进平静的湖面。男孩似是一直沉默,似是莫名其妙地让我不要激动,没有人回答我激烈的怒吼,也没有人打开那一盏灯。只有我自己暴力地冲上舞台,把聚光灯推到中央,照着我自己的样子,憋红了脸颊开始大声朗诵:
“我有一个梦想/
我要做女主角/
我不喜欢做丑角/
我要我自己的舞台。”
我重复朗诵,直到声嘶力竭。舞台下百年沉默,夜幕低垂,或许有人来过,或许永远空空,没有人发声。我流着泪站在那里,突然听见有人鼓掌,我站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我自己在拍击双手。
但我并没有永远地忘记你,我亲爱的仇敌。某一天我在舞蹈教室换鞋的时候,年轻的舞蹈女演员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休息。我看向她的脸庞,白皙的脸上有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鼻梁上有一颗灵动的小痣,她和你眉眼如此相似,我像是又回到那个学校的夏日午后,你站在窗台外起舞,而我徒然地坐在金属的窗框内,手边是还没做完的试卷。
我悄悄盯着她看了又看,最终拿起包走向地铁站。一路上我路过护肤品广告、化妆品广告、整容医院广告、学习机广告、招聘平台广告、月子中心广告、理财产品广告,时间带着我走向更加纵深的隧道,我以为我会永远停留在这里。直到我的手机震动,提示音提示我进来一条新消息,是银行账单。我校对完这个月的账单,再要回去回想刚才的情绪,却已经烟消云散。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从我遇见那个女演员到我回神,共花去二十分钟。
我以为这道伤口已经愈合,再也不会疼痛,原来它只是发作的频率变得更低——以每五年一次,每次二十分钟的频率袭击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要与它相伴终生,和哈利波特头顶的闪电伤疤一样。
我抚过自己的伤痕,接受了或许会有下一次疼痛,不知何时发作,我将与它如影随形——我是这样成为一个女人的。
写作手记
我以为我会写看起来更有意义的主题——我的意思是,那些看起来和“我”更不相关的话题。“其实自我表达本质上是一种自恋!”“公开自我表达的欲望有一些拙劣。”朋友这样对我说。所以在最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想或许我有更好更宏大的选题——和职场、代际关系、甚至更远方的世界更为相关的内容,但是真的要定下题目来的时候,我却还是觉得,这是我目前能够写得最好的故事。
因为这是一个我最熟悉的故事,我和它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一起走南闯北,时间从我们身上缓缓流淌过,带来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完整的起承转合。我和很多人说起过这个故事,初时充满了毛躁的悲伤与愤怒,后来有些麻木,再后来明白有的议题只属于自己,甚至害怕被人看到这个B面。我开始明白脆弱也会成为他人的利器,逐渐习得如何保持“体面”。
不再问关于对比的问题,意味着有一部分的我真的被抹去了,我曾经非常厌恶这部分的自己,恨不得和所有人互换人生,但在某个深夜,再读到20岁出头写的文字,却感到有一点悲伤:我再也写不出那样别扭又细致的心绪,那个我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少年时候。
于是我想,我或许还要花许多年写这些小小的故事,去翻折心上每一页的褶皱,捋开了看其中的细节,不必用热水熨平,而是任由它们以最初的形态走入世界的暴风里。当年的故事属于当年,现在我也可以写出新的故事,每一个阶段我都为自己缝制出陈旧又崭新的内里,这是岁月给我的一种礼物。
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12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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