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我妈手机就像装了窃听器,刚骂完我赖床没出息,手机软件就给她推送二胎生育指南和胎教宝典。其中有些信息太离谱,我给你们看一眼——
“想让孩子长得帅,怀孕时得多看自己喜欢的男明星照片”
“怕孩子出来就丢了,那就趁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教他来背手机号”
有时我真觉得现在的孩子背负的期待太高了,得到的和背负的一样多,不知道会不会快乐。
我的作者纪良安,在2018年遇到一位截然相反的妈妈。
在所有父母都试图给到孩子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条件时,她给孩子制定了一个特别的人生规划——生下来立刻送进孤儿院,她坚信,那里就是孩子最好的归宿。
走进福利院第二年,我开始涉足临终关怀,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这项工作就是帮助晚期病人通过正确的医疗选择,尽可能减少临终痛苦,同时让家属平稳度过哀伤期。
直到今天,我已经送走170人,其中最让我挂怀的,叫张蕾。
自相遇到送走她,我们来往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短短十几天,但是在遗书里,她把后事、仅剩的六万多存款,连她尚在襁褓的孩子,都托付给我,希望在将来,我也能送走这个生命短暂的孩子。
往前倒四个多月,这事根本不可能。
最初张蕾别说相信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是什么人?哪来的?
那时候,我在湖北一家三甲医院做临终培训,平日工作就是给医生上课,教他们怎样面对绝望的临终患者和家属。
有一天,急诊科的护士长给我打电话,说有个棘手的病患,医生们都没辙,需要我去聊聊,这个人就是张蕾。
我一打听才知道,张蕾患艾滋病,怀孕五个月,自杀未遂。抢救以后,医生发现她有缺铁性贫血和妊娠高血压,转进产科。她不吃饭也不说话,同病房的患者家属看不过去,每天给她打饭,她随便吃两口,敷衍得很。
住院一周,没有家属探望她,医生让她给家属打电话,她轻飘飘地说:“都死了。”
借着换药,我跟着护士来到病房,护士介绍:“这是我们的专家,来看看你。”
张蕾躺在床上,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
等护士换好药,我借由调节输液器速度,看了看她割腕缠着纱布的位置,轻松地说:“你也太没医学常识了,得割到动脉才能死,这静脉小血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干疼。你应该攒安眠药,攒个十几二十片就差不多了。”
张蕾盯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一个专家怎么……”
我说:“自杀不是你希望的吗?我给你支支招,不是正好。”
多数自杀未遂的,到医院被救醒,要么就是哀嚎痛哭,要么就是嚷嚷“你们干嘛救我”,总之都有情绪波动,有点想干的事。
但是张蕾没有。她醒来好像活也行,死也行,仿佛丧失主体意识,跟这个世界无关了。同病房患者家属形容她“有一种清冷的悲哀。”这时教育她珍爱生命,都是对牛弹琴,她需要被理解,而不是教导。
旁边床的家属想要缓和氛围,说:“能活着还是活着好吧。”
我说:“那不一定,那得看怎么活着。得自己想通,那就活着好。”
张蕾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摸出枕边的眼镜,上下打量我,“你是哪个科室的?”
“我是过来讲课的,在福利院上班,那儿的孩子多数有先天疾病,被遗弃过。”
张蕾看着我,好像在思索什么。
我没再多说,趁着传染科会诊,离开病房。
会诊结果很糟糕。张蕾体质很差,伴随她本身的各种结节、慢性疾病,免疫系统低下,生存期有限,而孩子没有及时阻断,很可能感染艾滋。大家说着话,注意力都在降低孩子感染率上。
我始终在思索着张蕾,她算是临终关怀里的“疑难杂症”,身患绝症,肚子里有孩子,寻短见,还没有任何家人过来看一眼,很难想象她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儿。
做了这么多年临终关怀,说实话,她算有挑战性的案例。自医生说出“生存期有限”,我脑子里在想着,怎样让张蕾不留遗憾地离开,要做到这点,就得知道她遭遇过什么。
前提是,她别再自杀了。
往后三四天,我去看张蕾,绝口不提病情,只是闲聊娱乐八卦,倒是她主动问起福利院的孩子,“你看着有先天疾病的孩子一出生就走向死亡,不绝望吗?”
我说:“谁不是一出生就走向死亡?有些动物寿命就两三年,不值得活?”
张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再沉默。有一天,我发现她在楼下花园透气。这是第一次见她离开病房,我悄悄走到她身旁,闲聊两句,发出邀请:
“明天我在肿瘤科的会议室有课,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
那堂课主要讨论一个儿童血液肿瘤科的案例。孩子已经临终,但是妈妈拒绝接受“孩子好不了”的话题。医生希望我说服这位妈妈,放弃治疗。
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孩子生病八年,娘俩只有治病,现在孩子生命剩下三个月,突然要放弃,谁也难以接受。
我觉得自从确诊那一刻,就该公正地将病情的利弊客观告知家属,让他们明白好的结果和不好的结果是同时存在的。
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治病,也要尽最大的心力接受,治疗和接受,二者同样重要。遗憾的是多数人第一件事上格外努力,不到万不得已,很少愿意努力接受死亡。
张蕾做着笔记,下课后医生都走了,她还在最后一排坐着,我问:“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沉重,但挺有力量。”
那堂课后,我发现张蕾总是陪在邻床身边。那是位高龄产妇,年纪四十七八。据医生说,她有个十几岁的孩子,白血病,生第二个,就是想取脐带血,救白血病孩子,试管婴儿五、六年才怀上,可是年纪太大,肚子里的胎儿保不住,要引产。她哭着问,孩子的病怎么办?
我不清楚两个妈妈聊了什么,张蕾出院第二天发来短信,“我不会再自杀,想努力让身体好些,陪孩子久一点。”
看到短信我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脱离自杀情绪。或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或许看到顽强的妈妈,为救孩子坚持多年,她也觉得不能轻易放弃吧。
没过多久,我在医院的工作告一段落,临走前特意去看张蕾。她住合租房里,只有一间二十平的卧室,屋里双人床、书桌、三个储物柜,阳台搁着锅和电磁炉,这是她生活的全部。
我想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什么,走到这一步?盘着腿,和她面对面聊起来。
张蕾第一句话是:“我真不知道怎么染上的艾滋病。”
两个月前,张蕾通过试纸发现怀孕。那时她的男友有一个暧昧对象,频繁夜不归宿,但是张蕾还在挣扎,“我仍然很爱他。”
肚子里的胚胎,成为挽回男友的筹码。张蕾想着,挽回不成,孩子也不值得留下,产检不如直接流掉。男友得知她怀孕,边和她道歉、聊两人的婚事,边和新女友继续交往,结果被张蕾偷窥到手机里的信息:“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解决她。”
绝望之际,张蕾第一次感受到胎动,肚子里装的不再是筹码了,她说:“感觉很神奇,我瞬间决定不要这个男人,他已经不配。”
张蕾管男人要了一笔钱,骗他说已经堕胎,两人分手。她将男人的物品打包封装,画上猩红色的叉子,接着报了几门课程,一半是讲孕期知识,另一半是讲销售知识。
她这年二十八岁,做汽车销售,漂泊多年既没赚到钱,身体也搞得很差。就在她决定重整旗鼓,朝着新生活迈进时,检查出HIV阳性。张蕾打电话给前男友,让他去查,可是男人是阴性。除他外,张蕾没和别人发生过性行为,“我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回忆一下,有没有和别人有过血液接触,或是注射过药物?”
“我真的想不起来,没有啊。”她边哭边说。
农村的妈妈是张蕾的最后指望,可是电话里谈到未婚先孕,还没来得及说艾滋,她妈就气疯了,“觉得我丢人,让我去死。”
讲到这里,张蕾没再继续说,恐怕这就是最后的稻草。
离开张蕾家,我直奔安宁疗护科,可是把她的事在科里一聊,谁也拿不出具体的主意,只是说尽全力让她安详、没有遗憾地离开。
但是“安详、没有遗憾”不是一句心灵鸡汤,具体怎么做?一个心灵脆弱、没有家庭支持、自身难保的晚期病人要带着一个婴儿,如果孩子也感染艾滋,一个病人带着另一个病人,怎么做能安详、没有遗憾?
安详、有尊严、没有遗憾是临终关怀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号,实现它,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事情组成的,在张蕾身上,格外难做到。
大家都沉默了,我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但是我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户口不能落在妈妈名下,她现在的状态,且往后身体会越来越差,根本没有能力抚养孩子,孩子落在她的名下,很难做到“安详”,但是法律有明确规定,福利院只能接收没有父母或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父母建在,福利院不能接收。
我隐隐有一个想法,必须让张蕾亲眼看到,孩子被送进福利院。
张蕾的孩子出生第三天,我回到湖北这家医院。
尽管医生已经尽早阻断,也为分娩进行剖宫产,孩子最终还是感染上艾滋病。
在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安静躺在保温箱里。理论上,艾滋病儿童有十来年的生存期,但是从临床数据上来看,只有三到五年,真的是从出生就走向死亡。
张蕾被安排到一个单间。我到病房门口时,听见她在里面打电话,她哭着一直说:“我求你了,你行行好,孩子是无辜的……”最后,她“喂喂喂”了几声,手机摔到床上,捂着眼睛泣不成声。我猜电话对面是她的母亲。
隔了十分钟,张蕾平静了,我走进病房。
张蕾拿毛巾擦擦脸,“你最近有这里的工作了?”
“这次能待得很久。”我想给她一些定心丸,至少多个能说话的人壮壮胆。
她突然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腰部,没再哭,也没有说什么。
“你想不想听听我为你想的办法。”我说。
张蕾放开我,瞪大眼睛,点点头。我拉过凳子坐在她身边,讲出整个计划。
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可以?”
“事在人为,我也不敢保证。但是我得先征得你的同意。你觉得怎么样?”
张蕾得病号服都湿了,眼泪依然往下掉,“我给我妈打电话,想等我死以后,她帮我照顾孩子,我想办法多挣钱,都给她。可是她油盐不进,只想离我远远的。我能想到的,只能是我带孩子回去,我死了,他也就慢慢饿死被发现……”
我抱着她的头说:“傻瓜,哪有那么惨。很多人都在关心你。急诊科的护士长一直打听你的情况,还给你的账户存了两千块钱,总会想到办法的。“
我安抚好张蕾,嘱咐她不要给孩子办户口,出院先带孩子回家,等我的消息。
林先生是一位企业家,我在一次演讲中认识的。公司上轨道后,他就把精力投身于艾滋病防护、救助、捐款等公益项目。他介绍给我两个基金会,为我提出很多建议,还让我不用担心钱,孩子活着的时候,费用由他帮我筹款。
除了他,我还联系到很多以前的学生。他们多次提出,没有时间做志愿者,但是都想为福利院的孩子做些什么,想要每个月捐款。
这两笔钱,让我心里就有了底,能解决孩子的生存和护理问题。
接下来就是让相关部门的领导点头,让孩子在张蕾活着的时候,就住进福利院。
借着一场福利院的会议,我趁机请领导吃饭。在福利院十几年,我早就见证太多的人性,你说孩子有多惨,没戏,福利院所有孩子都很“惨”,所以不能说孩子有多可怜,领导见可怜的见多了,必须转变套路。
那天会议的主题是,福利院是否应该告诉弃婴,他们被遗弃的身世,又该怎样告诉?饭桌上,我顺着这个话题和领导分享我们福利院的一个故事。
有个小孩坚决要找妈妈,但是我从警方那里了解到,是妈妈主动要卖掉她。我问领导,你说该不该告诉他真相?领导也沉默了,“你们一线真不容易,面对这样的真相,真是难以启齿,要我就不要告诉他了。”
我说:“不告诉他,那他长大以后自己知道真相,也知道我们欺骗他,可能双重受伤。”
领导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接着,我又讲了福利院里精神病的小孩,她每天哭天喊地,生理期也不懂,把卫生棉扯出来搞到一屋子血淋淋。
领导很意外,没想到我们还要照顾这样的孩子。说到这里,我觉得已经触及到他内心的柔软,开始讲述张蕾的故事。
孩子刚出生,我说不出任何“故事”去穿透领导的心,但是我和孩子的母亲有故事。能够瓦解一个人内心的,只有具体的事情,一个孩子很可怜,并不能打动人,但是那些柔情的细节,是人性的弱点。
我不要脸地把张蕾自杀、求她妈妈养育孩子、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挣钱的细节添油加醋地哭诉给领导,接着低头吃饭,给领导夹菜,胡扯了一些别的,什么养老问题,现代社会教育问题,云南的生活等等,就好像这顿饭是随便聊聊,我没有目的。
后来领导主动绕回话头,“艾滋病孩子能活多久?我们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听到回答,领导没有再说话,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天后,我来到他的办公室,正式提出不情之请:
“那位艾滋病妈妈病情恶化,恐怕时日不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您能不能破例,让她安心地闭眼离开。反正母亲去世,孩子也得被福利院收养,能不能现在就让孩子住进福利院?
“只需福利院提供一个单间,我可以安排有经验照顾艾滋病患的护工,由两三名护工轮班照顾孩子,没有任何传染风险。我也联系到基金会,费用由基金会筹款,我们解决,直到母亲去世,福利院依法养育孩子。
“母亲自身难保,根本照顾不了孩子,这样下去只能自生自灭了。”
其实钱和人的问题解决,只需福利院提供户口和房间。
沉吟片刻,领导说:“唉,那个母亲也确实太难了。我现在也答复不了你,得商量商量,考虑考虑,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大概一周后,领导打来电话:“就按平常的样子做吧。我已经安顿好,福利院会接收的。也算不上违规,早点让母亲安心离开,也是我们希望的。”
遗弃孩子那天清晨,张蕾给他换上一件新衣,手腕缠上红绳和护身符。
那时孩子还没出生几天,连名字都没有。张蕾抱了抱这个小家伙,跪在地上,给孩子磕一个头,说声对不起。孩子在酣睡,我抱起他,对张蕾说:“等过段日子安顿好,我想办法。”
张蕾边哭边点头,望着我们离开。
朋友在楼下等我,我们开车到福利院附近。确认周围没有人,我让朋友戴着帽子、口罩,墨镜、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而我把车停在没有监控覆盖的位置,注视着孩子的方向。一小时后我假装路过,“意外”发现婴孩,将他送进福利院。
做完这些,我给张蕾发去信息:“已完成。”
张蕾半天没有回复。我明白,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对她来说多难过,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这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其实即使领导不同意,我也会换一家福利院照做。
张蕾的案例,在临终关怀领域属于“严重超纲”,没有教科书和模板供社工参考,也没有现行政策帮助,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做一个应急特殊方案,就像医生没有论文参考,就只能自己琢磨。尽管方案有风险,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吧。
挑战张蕾这个“疑难杂症”,既有职业方面的考量,也有我内心的想法。
刚遇见张蕾时,她的状态很像当年的我。多年以前,我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整个人封闭起来,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我渴望有个人牵着我的手,陪伴着我。但是在患病早期,我没有遇到这样的人。那时我就想,以后再遇见当年的我,一定要牵着她的手。
孩子住进福利院两个月,张蕾突然发给我一张截图,那是我多年前社交媒体的照片,里面是北京那家福利院的房间。张蕾问:“福利院的条件都这样好吗?”
我回复:“那家福利院经济条件比较好。但是其他福利院不会差很多。”
接着,她问了一连串问题,譬如福利院里一共有多少孩子,一个阿姨要照顾多少孩子,平时都有什么活动。她一句都没有提自己的事,可是我知道,她太想孩子了。
让孩子住进福利院,还不是计划的全部,我打算让张蕾假扮义工,到福利院照顾孩子,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让她进福利院,只能引起怀疑。
直到孩子出生三个多月,我再到湖北出差,去看望张蕾的孩子。福利院给他取名叫星星,因为他的生命短暂,就像天上的星星短暂存在。他从来不哭不闹,让大家都很省心,仿佛知道住进这里非常不容易,得乖一点。
消毒后,工作人员带我进入房间,阿姨正在给他喂奶,他很乖巧地喝着奶。看见我,星星仍然咬着奶嘴,却没有继续喝奶,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突然他冲我笑了,小手伸向我的方向,似乎是要让我抱抱。
在办公室里,我和院长聊起艾滋病儿童的注意事项,随后向院长推荐一位志愿者,“她也是艾滋,有照顾艾滋病儿童的经验。”
院长露出担忧的表情,我赶紧承诺,她不与其他孩子接触,只是帮助照顾星星,并且做好全套防护,防止交叉感染,星星病情加剧,“算是让她无法长久的生命有一点意义吧。”
得知院长同意,张蕾抱住我哭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真能走到这一步。”
张蕾很快走进福利院。我没有再去看她,只是很久以后,从阿姨和院长那里听到一些对她的评价。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很棒的志愿者,几乎每天都来,帮阿姨洗衣服,扫院子,对所有孩子都很温柔。即使顶着夏季四十度高温,她依然每天都戴着手套、口罩。
大家都知道那样不会传染,但她还是拒绝暴露皮肤。
“她好久没来了,是不是……”福利院一位阿姨问。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嗯一声,赶紧低下了头。
最后一次见到张蕾,她已经转进重症监护室。
她患上淋巴癌,肺部并发症也使病情极具恶化,医生将她安排在重症监护,这里的护理强度能让她更舒服一些。
探视时间一到,我赶紧进去见她。张蕾还清醒着,但是说不了话。她拉着我的手,在我手上写着什么,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只是我猜不到。护士递给我一个密封袋,“她给你的。”
翻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护士凑到张蕾耳边说:“她懂得,明白你的心愿,放心吧。”
我把银行卡和信安妥地放在包里,向她表示“一切我都明白”。
她当时的血氧还在90前后,这样的指标通常还能熬两三天,我想着明天探视时间再来,没想到离开三小时左右,护士发来一张体征检测仪的照片,基本停搏了。
密封袋里的信,是张蕾的遗书。遗书里,她说对我的感谢就只能是冷冰冰的余额,她只能做到这里。我去护士站要了做白事的服务电话,接着去银行取钱。她的银行卡里一共有6.8万元,我拿出来办丧事,没有追悼会,只有我和急诊科的护士长送她最后一程。
白事做完,我给她发出最后一条微信:“用你的钱给护士长买了一个羊毛披肩,我想你一定感谢她对你的帮助,我取了100块钱给我自己,算作你对我的感谢。其余的,我都以你的名义捐给福利院。此生,先就此别过了。”
张蕾去世后,我到她家整理遗物。屋里摆着五六个纸箱,都是她已经整理好的东西。人生最后一件事,她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这些箱子里有她的衣物、工作资料,还有些证书,其中有个箱子上面画着叉子,里面都是男人的衣服,还有一些金项链和首饰,想来是前男友送给她的,但是她都封存了。猩红色的叉子,就是对以往生活的诀别。
张蕾的生命止步三十岁,在其他人眼里,或许是个悲剧。
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临终关怀期间,她做了许多事。我确信,在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她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最后短短两年里,她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和价值,不再自我纠缠没被爱过,而是“还有呼吸的每一刻,好好爱遇到的每一个人。”
唯一让张蕾感到遗憾、歉疚的,就是星星。
到福利院照顾星星过一阵子后,她和我发过一段信息,感觉自己愧对孩子,给他带来这样的人生。
别的妈妈到了生命最后,还能对孩子说些什么,诸如你要做个勇敢的人、你要乖、长大要怎样,但是张蕾说不出。说出来,就是刺痛自己,毕竟星星的未来也很有限。
而我将继承她的遗愿,在星星很短很短的人生里,陪他体验人生,直到他也需要临终关怀的那一天,或许这是我为这对母子最后能做的事。
每回到湖北工作,我几乎都去福利院看望星星。
星星基本上没有出过福利院那个单间。只有偶尔天气好、气温适宜的时候,阿姨抱着他,躲在离其他小朋友很远的地方晒太阳。除了医院,他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但是这个孩子很有灵性,不知怎地,他仿佛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有一回他在屋里玩推车,车上载着娃娃。阿姨路过,随口说:“你要带着她去上学?”
星星问:“什么是上学?”
阿姨说:“就是学知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学知识?”
“等你长大了。”
“什么是长大,是像你一样高吗?”
阿姨不想告诉他残酷的真相,只能点点头,没想到星星说:“那我可等不到。”
前年国庆时,我在长沙出差。接到星星身体恶化的消息,于是赶往湖北。
那时他已经三岁多,在住院,已经出现持续咳嗽、呼吸困难、血小板低、尿检蛋白尿,他需要定期输血小板、打抗病毒药物、蛋白酶抑制剂、免疫调节药物维持,医生已经用上所有能用的药物,去撑起他的身体指标,但是收效甚微,继续下去,他会慢慢走向肾衰竭。
我向院长提出一个请求,带星星去露营。三年时光,对于人的一生来说短暂,但是对星星来说太漫长,“我想带他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让他呼吸停止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是医院和那栋房间。”
院长先是一脸诧异,接着满面愁容,没有回应。
我说:“就去一天。最近养一养,选一天情况比较好的时候,我打听到一个露营基地,设施很齐全,我带阿姨一起去,不会这一天出问题的。”
眼见院长还是没有点头,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我和张蕾的事全盘托出。自认识张蕾第一天,到我帮助她“扔掉”孩子,再到把她送进福利院做义工,最后讲出她的遗书。
院长瞪大眼睛看着我,嘴里想说什么,但是“你、你、你……”半天却说不出来。
我为隐瞒和欺骗道歉。院长瞪着我,什么也不说,拿起电话打给福利院兼职的医生,“星星要去露营,回头你跟他们一起去吧。”挂掉电话,看着我,像是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离开办公室前,院长张嘴想冲我说什么,我回过头,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我们做好充足准备,选天气最好的一天,出发前给星星输了血小板。
那天下午四点,福利院的司机送我们到露营基地。途中星星一直站在我腿上,趴在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他不时发出“哇”“咦”的感叹,看见有车辆高速超过,就说:“车子飞起来了!车子飞起来了!超过它!超过它!”
露营基地是可以给我们搭好帐篷的,但我执意要了一个帐篷自己搭,星星坐在推车里看着我们搭帐篷,一脸困惑,我过去问他:“你猜这是什么?”
他挠挠头,“这是……这是……”想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是我们晚上要睡觉的房子。”
他一脸惊奇,挠挠头,“房子?”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真实的人间,想象不出帐篷和房子有什么关系。
晚上我们烧烤,阿姨抱着他,看着我烧烤,小家伙一眼不眨地盯着烧烤架,当肉变颜色的时候,他又一脸困惑地指着肉,瞪着硕大的眼睛望着我,等着我解释给他听。
我说:“刚才是肉一岁的时候,现在两岁了。”
“它几岁的时候我们可以吃?”星星拍着手鼓掌。
夜幕稠密,繁星如钻石般洒进黑绒布,我抱着他看繁星。我问:“你是哪颗?”
他傲娇地说:“我就叫星星呀,这全是我的。”
最早听到这个故事,我忍不住问自己一个问题:
要是我的生命还剩下两年,我会干点啥呢?
第一反应是,我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享受这个世界所有的快乐。
这样想是真的爽,但是转念一想不对,我把钱花光了,家里咋办呢?我还有牵挂的人呢。
为了牵挂的星星,张蕾改变原来的生活,每天到福利院照顾孩子。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找到人生的价值,直到去世前,对人生是满意的。
网上经常有人问,什么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呢。
我想答案不是什么,而是谁。也许就是你牵挂的那个人,能让你变得更好,人生更有意义。
想到这儿,我有点感慨,要是能早点看到这个故事就好了。
我管纪良安要到张蕾的遗书照片,放出来给大家,也节选了部分码成字。张蕾的想法,应该能代表很多对自己不满意的人。她的转变启发了我,或许也能启发屏幕前的你。
“当您收到我的遗书的时候,应该是我即将昏迷或丧失意识之前,很抱歉由您来承接,因为我也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想想也觉得这一生活的好失败,当生命走到尾声,才抓紧时间拼业绩。在我不值一提的人生里,您毫不疑问是我人生的一缕光,我试想一下没有遇到您,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
要么我自杀成功了,或是在产科溜走了,我要么再次自杀成功不堪地死去,要么遭受着别人的指点,在出租屋里死去,等着几天后有人发现孩子死去。我的前男友谈起我不过是‘那是我一段不成熟的感情’,我的母亲谈起我‘这个赔钱货’,殡仪馆多了具遗体,我死之前恨死这个世界,恨压榨我的上司,不爱我的母亲,劈腿的男友,不知何时感染的艾滋,总之就是都是你们的错,站在旁观者看我自己,也觉得挺讨厌的……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是我得艾滋的那一天开始的,现在我死了,前面的人生没有一件事值得回忆。这样想想,艾滋病也不算太糟糕,至少让我觉得我像个人了……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能做的只是在还有呼吸的每一刻好好爱遇到的每一个人,只是亏欠您的,我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我随信含有一个银行卡,密码是xxxxxx,也不多,几万块钱,我知道是无法抵消,但我也能做到这里了。另外,我的案例如果对您今后的职业研究有任何价值,我愿意公开我的所有病例,照片。
最后的最后,我还想嘱托您关于星星,我知道您的专业性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就算是唯一一次以母亲的身份留下印迹吧,星星到了那一天,不要插管,不要抢救,他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得到馈赠,就不要让他遭受痛苦了,告诉他,他的妈妈是个坏人,让他忘了她吧。”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画: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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