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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富斌

一座山的褶皱,因冬月刨猪汤的香而舒展开来。顺着山的褶皱里那经脉般律动的“四好”农村公路,我 又魂归儿时至味的深处。

家山的刨猪汤叙事苍老,苍老至先民的烟火气发轫。但存放在我大脑褶皱里的刨猪汤,则是山村迎元旦、过春节的欢乐序曲。少小离家后,每至冬日,父老乡亲总会念想到异乡的游子。幺爸,回来吃刨猪汤喔,你看哪个时候有空?这不,前不久侄儿就来了电话。手机里的声音一如其人,平和亲切如小溪,敦实厚道似山石。他那讯息传递的味道,即刻萦绕在我的味蕾上。

兄嫂年迈,侄儿常年在外打工,养猪的事在老家几乎搁置。但刨猪汤必须得吃。于是,从漠北归来的侄儿花了6000多元钱,在黑山东麓的娄姓乡邻买了一头500斤重的土猪。娄家饲养了好多头吃杂粮和草食的土猪,除自己吃外,其余全当品牌性年猪面向重庆出售。侄儿那天前脚离开,后脚又跟来买猪的人,要的也是喂养一年以上的土猪。在娄家买年猪,主人大大方方送了他10斤活口肉,意为过年了,图个喜乐。山上,土法养土猪的农户不少。看来,今年他们和我侄儿一样,又过上了胖子年。

吃刨猪汤的天真是个欢喜天。轻盈的瑞雪此时来应景,它们纷纷扬扬,施以妙手便给山坡、田垄、草木、屋舍换上了梨花似的盛装。辈子藏不住好事的喜鹊,嘴“渣渣”的,在村口、老屋顶频繁道喜。冬水田、池塘里,鸭鹅花样游泳,它们时而倒着尾巴将头栽进水里,时而拍起翅膀微波凌步,时而“嘎嘎”“哦哦”呼喊着竞相追逐。彼时,身着一袭油亮亮黄色裘衣的莽子狗,在田坎上看见我回来的身影,“汪汪”欢叫了两声,便摇摆起翘尾、跑着碎步前来迎接。平时照家看院,它的耳朵像匕首般竖立,警惕着四周的异样反应,并不时发出震慑的响声。我回来,那耳朵则向脑后耷拉起来,一边“嗯嗯”地摇头晃脑撒娇低吟,一边用会说话的水盈盈双眼表白,你好久没回老家了,都快把我想死了哟。

刨猪汤是氤氲起乡村蓬勃、和乐氛围的民俗。它具体承载着宰年猪、备年货,聚亲朋、睦乡邻,庆丰收、兆来年的意蕴,所以老家无论谁杀年猪,左邻右舍都会捞衣挽袖打帮手。时下,家庭人丁本来就不多,杀年猪更需人帮衬,扎场子。那天,我看到冷三哥领着几个熟悉屠宰活计的身强力壮者,在专门拖猪、宰杀、开水烫皮、刨毛、砍肉、洗肥肠。唐二弟等年轻人则吆喝着搭雨棚,搬弄那些笨拙的老式木桌凳。孃孃、嫂嫂、小媳妇、兄妹们则抄弄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切肉、淘菜,做菜、煮饭。我也没把自己当客人,时不时到灶前添柴禾,因为火旺煮的刨猪汤味道才鲜香。而罗二爷则主动当起知客师(现场协调人),安排上饭菜,招呼有序入席,中途不停地走桌串席劝酒,伸手行“四季红彤彤”等酒令,以拉升宴席的气氛。就这样,刨猪汤在农家演绎成了一台多声部的大合唱,一部欢乐颂的交响。

咀嚼着幸福的日子,不由得回味起儿时的寒酸。早年,山里人家大都穷困,不说吃肉,就连平时油煎菜也少得可怜。说来也怪,那年月,大人、小孩在风雨中猪草没少割,可猪就是不肯长膘,可到年关,大多数年猪也不过一百六七十斤的毛重,少有超两百斤的“大肥猪”献身,更何况一头猪还要上交半边呢。所以,吃刨猪汤就不能尽其所欲。加之父母要求匀着、省着,将油水尽量拉细拉长,好让往后的日子沾点油星子,为此,我们常常吃得忍嘴忍筷,心欠欠的。曾记得有一年家里的年猪瘦小,杀得迟,可我的胃实在忍不了长日清汤寡水,于是就在一天迎着寒风,不顾冻疮皲裂似婴儿小嘴的脚后跟,厚着脸皮尾随杀猪匠跑了半天,才总算在一户人家舔口舔嘴打了回牙祭。还有一次夜间,获悉老屋坎下任姓家的狗不幸死了,我眼睛一亮,旋即闪出一个念头,吃肉!就这样,便跑去在如豆的油灯下守得一顿死狗肉吃。至于病菌、卫生,根本不曾想过。

如今,乡亲们的日子早已由缺吃向有吃,再向吃得好、吃得节制、吃得生态转变。刨猪汤在保持传统风味的同时,对年猪更看重生态型饲养,有的还养黑毛猪作为特色年猪。更有敏锐者,从刨猪汤、元旦、春节那些油腻腻的餐桌上洞见出商机,专门种植高山冬季萝卜、莲白等无公害蔬菜以供时需。的确,带有霜雪、冰晶、露珠、岚气的时蔬,给予人的是别样的新鲜、清香和养分。对于富营养时代,它们才是时代肠胃的宠儿。抑或像我这样心馋、眼馋、嘴馋的人,虽免不了大块朵颐,但也得注意清淡调剂。其实,人体富有健康的运转,就在于盈虚、荤素的配置和平衡。尤其是今天,欲望的节制无疑是生命宽度、厚度、长度的最佳实现路径。

说了那么多,还是把镜头拉回来,聚焦一下诱人的刨猪汤菜肴。乡下的刨猪汤菜肴大都土气、粗糙,没有城市厨师的刀法、花样和精致,更谈不上上好的佐料运用,但味道就惹人垂涎。其间,我细细观察后发现,秘诀就在食材的“真”“新”“鲜”、山泉的甘冽上,还有做法上的随性、本意、原味、土柴灶的烟火气。一句话,好味道离不开乡亲们那双磋磨泥土和岁月的手。

回锅肉,当是刨猪汤的当家菜。那天庖丁解猪时,只见蔡二嫂两眼直溜溜粘在他那把明晃晃的刀上,嘴嚷嚷催着下料。赓即,她和几个同胞用火烧烙肉皮,清刨残留其上的猪毛;将猪肉煮至七成熟,切成薄片;入锅,旺火炒至出油,待肥肉略呈小勺状,再次第放上适量的盐、糊辣壳、豆瓣酱、姜粒、少许白糖与肉混炒至出色;然后,将苕粉粑片,或泡咸菜,或本土鲜辣椒,或用洋葱等,总之以水分不太重的辅材加上蒜苗翻炒入味,即可。如此,方得老家回锅肉的真谛。此刻,我经不住诱惑,总会忘记“长辈未动筷,晚辈不动口”的老规矩,像小时候那样偷偷的尝上两块。

炒猪肝,是刨猪汤的招牌菜。赵大爷说,关键在火候的拿捏。即动作要麻利,否则就会炒成干巴巴的“老木菌”。灶台上,但见其给猪肝拌上些许芡粉后,倒入油锅炒上几铲,再放入略带酸味的泡姜椒炒至猪肝七八分熟,下香葱段即火速起锅。这样的炒猪肝又鲜又嫩,叫人舍不得丢筷。此外,刨猪汤菜肴家族里,还有用鲜橙皮、橙叶、木姜子提味的红烧肥肠,油炸红苕粉酥肉,方竹笋炒肉丝肉片,盐菜烧白,糯米面蒸排骨,等等。

汤菜中,高山炖萝卜汤看似没啥厨艺,但因霜雪冻过的萝卜回甜化渣而颇受青睐。莲白煮红苕芡粉滑肉片汤,滑肉片温润如玉,入口毋须口舌就直接滑入肠胃。不过,尽管刨猪汤好吃的菜肴多,但我还是要推荐血旺汤。要说汤菜算不上大菜,但血旺汤绝对例外。“不吃猪血旺,枉吃刨猪汤”。地处四川盆地边沿与云贵高原交会山区的万盛乡村,历史上的穷苦日子涵养了一方水土对美好生活的坚忍追求。因此,民间自古就有杀年猪以产血多为好兆头。所以,年猪又称旺财,猪血则曰血旺,谐音,希望。加热凝固的猪血切成小块与青叶菜混煮,起锅放上葱花,便成为血旺汤。自然,吃进嘴里当是无尽的希望了。

时下,正值乡村大范围宰杀年猪。万盛黑山、石林、南天门一带刨猪汤香气格外馋人,席间,乡亲们频频举起酒碗欢呼“干杯”的声音,穿过房瓦,似乎让一座山都给陶醉了。此情此景,作为在场者的我,也禁不住诵出一首《家山刨猪汤吟》:黑山喜鹊难藏喜,频报老家冬宰忙;近邻迎雪来帮衬,远友随风为跑堂;排骨蹄髈烧大肉,心肝血旺煮肥肠;清炖萝卜催装碗,炝炒莲蔬叫上场。耳言尊长先开席,肘拐弟兄更进觞;鸭鹅引吭相助兴,犬鸡逐舞斗张狂;勤劳富致人人贺,美政花开户户香;老大还乡恍如梦,围炉促膝把手举头而挥泪兮,长歌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