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在澳门大学办公室(吴忠平 / 摄)
王笛:我偶然窥见了澳门
Wang Di: Bump Into Macao
文 | 刘洳鑫
35岁,在这个被称为“职场分水岭”的“危机之年”,他选择放弃工作,远赴美国深造。
60岁,在这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花甲之年,他却跨越国度,探索一个全新的城市。
他曾于美国的高校里举起了历史的显微镜,在四川的茶馆里找寻故乡里的中国。如今,他在澳门教书、研究、生活,又在学生的论文、街头的商铺里,“偶然”窥见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汇、平淡日常中的宏大叙事。
他叫王笛,是中国现代微观历史学的开创者,国际著名历史学家;也是在人生十字路口,用“偶然的决定”,走出了“意外的精彩”的探索者。
历史是偶然的,人生也如此
在成为历史学家之前,王笛其实想成为一名画家。
1956年,王笛出生于成都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音乐杂志的编辑,母亲从事美术工作。他从小在四川省文联大院里长大,受到文艺的熏陶。
在王笛的著作里,不少插图都是他亲手所画。在《那间街角的茶铺》中,他对照着老照片还原了不少成都茶馆生动热闹的场景,茶具、堂倌、茶客一应俱全,栩栩如生。在《历史的微声》中,他描绘了19幅对自己有影响学者的肖像。
王笛坦言,对于走上学习历史的道路,他“从来没想过,也根本不了解”。他从小画素描,没有去考美术,主要是觉得自己水平不够。高考时因为历史考得好,阴差阳错地进了历史系。“在进入历史系之前,我以为历史学就是讲历史故事的,这一切都是偶然。”王笛幽默地说。
“我经常讲,历史是偶然的,历史没有什么必然性。人生也是一样。”在王笛看来,正是这些“偶然”让他走上了与计划中完全不同的道路,也让他收获了更多的人生体验,比如“没有成为艺术家而是成为历史学家”,比如人到中年远赴异国深造,再比如离开美国来到澳门。
1991年春天,为了在学术上寻求突破,已是副教授的王笛,放弃了在四川大学的教职,到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读博士,师从当代极负盛名的汉学家罗威廉教授。1998年博士毕业后,王笛来到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任教,一教就是17年。
“我以为自己就在那里终老了。”王笛在学校附近的森林里买了一块地,准备像梭罗那样在湖边建一座漂亮的房子,享受退休后的静谧生活。
尽管身在美国,但王笛的研究课题始终以国内为主,他长期往返中美两国,进行田野调查、参加学术会议等。随着年龄的增长,王笛越来越难以承受频繁跨国远程飞行的消耗,加之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王笛产生了“想要离祖国更近一些”的想法,而让他最终选择回国的契机,也“偶然”地降临了。
“那时,我来澳门大学参加一场学术会议,人文社科学院的代表和我讲这里的科研条件、校园环境,还有待遇,想要把我招过来。”当时澳门大学刚刚搬到了横琴岛的新校区,一切都是崭新的,王笛心动了。“澳大的校长以前是得克萨斯A&M大学计算机系的主任,在这之前我们没有联系过。后来为引进的事情,我们还在休斯顿见面。”机缘巧合之下,王笛决定来澳门“试一试”。
2015年,王笛办理了得克萨斯A&M大学的停薪留职,来到澳门大学任教,担任澳门大学历史系主任,探索澳门这座拥有400多年中西文化历史背景、连接中外的城市,他认为这“一切都超过了预期”。“偶然”来到澳门的王笛,就这样留了下来。
《那间街角的茶铺》插画(王笛 / 绘)
日常是宏大的,平凡亦史诗
在一次访谈中,王笛谈道:“很多史家不在意小人物和日常,钟情于大人物和大事件,究其根源,也许出自历史学家的某种野心,像司马迁一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们希望通过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找到某种历史发展的规律。但在我看来,没有小人物的历史,是不完整的。”
“海面上的波涛往往由下面的潜流决定,所以我们要把历史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分析,只有听到普通人的声音,才能得到有血有肉的、更鲜活的、更真实的历史。”脱离帝王史观和宏大叙事,重视日常,关注普通人,关注自己,这是王笛面对公众,一直在反复表达的观点。他在“成都三部曲”中,透过茶馆、麻将、袍哥,将无名之辈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写入历史。在澳门,他依然通过普通人去窥见历史的波澜。
“现在进入澳门大学的学生,特别是本科生,绝大多数是澳门人,他们在澳门回归后不久出生,从他们的家庭和个人的经历,能够看到回归前后的发展变化。”在王笛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这些都可以从微观的视角去感知。
王笛把“茶馆”看作一个微观世界,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公共空间中,其实可以看到国家整体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变迁,这样的“茶馆”在澳门也存在着。“澳门的小商铺特别多,像小餐馆、小杂货店等,一个小商铺的历史就可以呈现出很丰富的内容,因为它们是最知道冷暖的,直接反映了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是多姿多彩的市井图谱。”
如今,王笛在研究澳门的秘密社会和各类社会组织。“澳门有很多社会组织,包括街坊会、教育会、慈善会和大众宗教相关的会,其中有很多长期存在,这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切入点,考察它们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在他看来,社会要健康、稳定地发展必须调动人的能动性,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利、有义务参与社会管理。
王笛坚信,普通人的日常是更柔软也更有韧性的事物,他们构成了宏大的历史本身。“绝大多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学习、上班、结婚生子、抚养子女和赡养老人,每天的日常其实就是对社会的贡献。中华文明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创造的。”
澳门南兴古董店的今昔对比(陈显耀 / 摄)
城市是多样的,多元更精彩
在过去接受的许多采访中,王笛都表达过对老成都的怀念,那是他梦魂萦绕的故土。但他也惋惜地表示,在现代化进程中,记忆中的老城已经成为历史,踪影难觅。
对王笛而言,澳门是一个“偶然的存在”。“几乎所有的城市,都经历了大拆大建,但是澳门没有,保留了原汁原味的样貌。”这种偶然,源于澳门特殊的历史背景。
“澳门是真正的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地”,在王笛看来,澳门的老教堂、墓地、广场等建筑,都是历史的见证。澳门是辛亥革命的重要策源地之一,孙中山在镜湖医院行医,成为澳门首位华人西医,镜湖医院现在还有孙中山的塑像。
据王笛介绍,他来澳门以后设计了一门课叫“澳门与中华文明”(Macao and China Civilization),现在是每一个澳门大学学生的必修课。“澳门的年轻人,可能很了解澳门,但是对内地的历史不一定很了解,作为澳门土生土长的青年人,还是要去了解自己的文化来自哪里,自己的根在哪里。”
王笛也曾带历史学家朋友们去看过马礼逊的墓,马礼逊编辑出版了第一部英汉字典——《华英字典》,第一个将《圣经》翻译成中文,并在澳门开办了第一家中西医结合的诊所。他是中西方交流的开创性人物,而澳门在历史上一直是中西方交流的桥头堡。
“有一本书叫《翻译的危险》,作者是牛津大学教授沈艾娣,这本书写的是关于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故事,其中好多故事发生在澳门。”王笛介绍,这本书不少细节反映了澳门在18世纪时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汇点的特殊地位,他给这本书写了一个很长的推荐前言。而这本书,也有一个奇妙的“偶然”。
深圳读书月每年都会评选“十大好书”,今年的30本候选书目里,《翻译的危险》赫然在列。王笛说:“这两年,我与深圳的来往颇为密切,我参与了深港书评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的评选,也在深圳开展了三场讲座,一场讲述了竹枝词里的二十四节气,一场谈了谈怎样从文学去理解历史,还有一场聊了我的史学观和做学术的经验。”
在王笛看来,成都代表的是传统的生活格调,深圳象征的是中国的快速发展,澳门则是多元文化的碰撞与共生。他认为,每个城市都应该葆有其鲜明的个性与文化,这样才能感受到更鲜活、真实的社会历史和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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