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弼川

  地名,是一种特殊的人类活动产物,一种特殊的语言文字符号,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在中国人的精神和情感世界里,占有极其特殊的地位。两个中国人初次见面,总以类似“您贵姓?”“哪里人?”两句话寒暄开场。若是同姓,以示族缘相亲,感情增进一层;若是同乡,以示地缘相近,感情更进一步。
  聊起家乡的山水名胜、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两个陌生人必定满面春风有如老友重逢。这种情感生发机制的触动,离不开那个标识共同生活空间记忆的特殊符号——地名。由乡土村落到家国民族,由个人记忆到华夏认同,由对故乡的眷念到对祖国的挚爱,中国人就这样实现从微观个体到家国天下的情感构建,就这样在华夏大地上从历史走向未来。
  四川位于祖国西南内陆、长江上游,山水壮阔、历史悠久,在纵横两千里的广袤大地上和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留下大量具有丰富历史文化内涵的地名。作为一名地名工作者,有感于历史地名的厚重和魅力,我曾在推介地名文化时写下这样一句话:“地名,记录历史、承载文明、见证岁月、牵动心绪,是浓缩共同记忆的符号。”
  我国自古注重修史,《汉书·艺文志》总结先秦史官文化“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历史离开地名难成其为史,地名以其特有方式记录历史。四川省会“成都”得名之由其说纷纭,主流意见认为借用西周建都的历史经过,取周王迁岐,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得“蜀都”,“蜀”语音“成”,成者毕也、终也,“成都”之名或含证蜀国都邑之地的记录。公元前316年秦灭蜀国,后置蜀郡设成都县为治所,“成都”沿用至今,是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城。公元前314年,秦惠文王以郫邑设郫县(现郫都区),置巴郡设阆中县,郫都和阆中成为延续至今的全省最悠久县级政区。《华阳国志·蜀志》载,“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将大量六国遗民迁徙安置在蜀地,西汉接续开发西南地区。秦汉时期,留下湔(jiān)氐(dī)、绵虒(sī)、蚕陵、广柔、汶江、严道、越巂(xī)、定筰(zuó)、大筰等大量地名,见证记录了西南地区开发史和西南民族融合史。隋唐两代,中央王朝加密蜀地县级政区设置。北宋初在巴蜀设置西川路和峡路,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年)分西川路为益州路、利州路,分峡路为梓州路、夔州路,合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路”,是“四川”得名之始。“四川”这一名称,见证记录了此后约千年的巴蜀一体政治地理格局。
  四川历史上经历八次移民潮,尤以明清两次“湖广填四川”为最。宋元在四川拉锯混战,人口损失百分之九十以上;明末常年战乱,经张献忠大肆屠杀,“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四川通志》)“湖广填四川”的迁徙史,在地名中也有清晰的记录。凉山州会东县江西街乡,在我省政区名中极具特色,溯源得名就与明清时期的江西移民有关;成都简阳市石桥街道江西街,亦饱含当年江西籍移民背土离乡的桑梓深情;通过地名数据库检索,四川的很多地方都有带“江西”专词的地名。
  至于以家乡村落里巷名为迁入地地名的更多。移民入川后大多聚族而居,这在地名上也有记录。全省以姓氏为首的政区名有70多个,在成都还分布有梁家巷、肖家河、文家场等诸多街巷路名,在全省的自然实体地名中更是普遍,这种地名现象,见证了人口迁徙、岁月流转。
  地名还承载文明、寄托情感。国人就常常把敦睦仁爱、安宁祥和的价值观镌刻在地名里,让我们生活的地理空间弥漫温情,持续散发独特的人文气息。遂宁,名源东晋遂宁郡名,取“息乱安宁”意;广安,名源北宋于此所设广安军,取“广土安辑”意;康定,素以“川藏要冲”“藏卫通衢”著称,因丹达山以东为“康”,取“康地安定”意;仁寿,含“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美念,取“仁者寿”意。还有富顺、隆昌、长宁等,莫不寄托了中国人的尘世安乐梦;大量含有“仁”“义”“德”“孝”字样的地名,又莫不体现了中国人的处世伦理观。
  清代学者赵熙说:“从古诗人多入蜀。”四川历史悠久、山川秀丽,既走出了大批文化巨匠,也吸引了历代文人墨客来此诗酒流连,大量地名见证了他们的风流雅韵,也赋予了四川更强的感染力。李白笔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一口气写下“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五个地名,形成一幅优美的蜀江行旅图。陆游笔下“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绝句》),“锦城”“青羊宫”“浣花溪”三个地名连用,好一幅潇洒的名士赏梅图。摩诃池、罨画池、万里桥、散花楼、子云亭、读书台、纱縠巷等地名一经诗人笔下,顿生盎然之气。这些地名通过诗词流布甚广,有诗意、可共鸣,成为一个个精神符号,让人心向往之。
  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说过,“地名是人类历史的一块‘活化石’,是一种看得见的乡愁。”据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四川有各类地名120余万条,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地名难有确数,具有文化遗产属性的地名近两千个。这些地名是几千年蜀文化的“活化石”,是浓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共同记忆的符号,珍藏着何以今日四川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