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悦/口述 胡杨林/文
陈阿姨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不回那个独自居住的家了，她去了养老院。
这一去，恐怕此生与她的老屋不复相见。
陈阿姨住进养老院的当晚，我从睡梦中惊醒，想起陈阿姨，我再也睡不着，同时陷入了无限焦虑。
陈阿姨是在那天我刚走后不久跌倒的，她给自己洗了个苹果，地板上未清除的水渍，让陈阿姨脚下一滑，跌倒出去，同时手中的苹果被扔出去数米远，苹果肉沿途摔出一地。陈阿姨却无力起身。
发现此事时，是我第二天去服务的时候。
不幸中的万幸是，家中的地暖，让陈阿姨的体温一直保持的很好，只是这一跌倒，让84岁的陈阿姨再也不能站起来。
陈阿姨，是个作家，退休收入很高，住在高档小区面积不小的公寓里。
她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人文雅，随和，不温不火。见着我，平和且面带微笑，十分好相处。
陈阿姨的书桌上摆着各种书，一套茶杯，几只毛笔。她很喜欢杨绛的《善待暮年》，我一边为她打扫卫生，一边听她读，读到某处，停下来，然后又重复的读，她也时常与我探讨人生的意义。
最近琼瑶阿姨仙逝，陈阿姨感慨了好一阵子。
我每天给她打扫完卫生，就开始帮她洗衣做饭，最后把午餐做好，她吃过，我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这样晚上，陈阿姨可以拿出简单热热。
每当夜里睡不着，想起这样的场景，虽然日复一日，毫无新鲜感可言，但我觉得那份从容叫人无限怀念。
我每日去陈阿姨家，她一个月给我3500元，我在她家吃，几乎0开销，这样温暖的客户，让我心不累，那段时间，我特别满足。
而现在，陈阿姨摔了这一下，不仅她的生活状态变了，我的生活也是大反转，那种从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虽说，出门在外是为了赚钱，但在陈阿姨家待久了，我逐渐视她如亲人，我时常担心她，总担心她未来怎么办。
陈阿姨的女儿，已经在英国定居了，她女儿也想把陈阿姨接到国外，但陈阿姨坚决要过自己独居的日子。
陈阿姨的女儿听说妈妈摔倒住院，急的直哭，但因为工作家庭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干着急。
隔着屏幕，陈阿姨微笑着劝导女儿：机器老了，怎么也转不动了，人之常态，视频通话和见面一样，让她安心工作。
“我妈妈就托付给您照顾了”。
陈阿姨的女儿在视频那头把她妈妈交给了我照顾，她说可以给我钱。
我一时语塞。
我只是她家的家政阿姨，没有人和我说过有照顾老人的义务啊，再说，陈阿姨从目前状态看，基本已经失能了，我一个女人，也50多岁了，怎么照顾的了呢？
可面对她女儿笃定的嘱托，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拒绝。
医院病床上的陈阿姨，尽管平时多么独立，此时，我也能深刻感受出她十分依赖我。
陈阿姨不缺钱，何况她女儿也说给我钱，她平时不跟任何人来往，认识并熟悉的唯我一个了，她还能指望上谁呢？
但是，我也不想把我的后半生就交代给一个失能老人，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父母，我还想想享受生活呢！
尽管我每月收入不多，但余生对于我来说也是值钱的。
我思来想去，酝酿了几个晚上，终于跟陈阿姨说:“陈阿姨，咱们去养老院可以吗？”
陈阿姨的眼神在那一刻空洞了，思考片刻说：“好，确实让你照顾也不是个事”，“我再给你每月加1000元，你三天去我家帮我打扫打扫卫生，我的花花草草还需要你照顾，你每周去养老院看看我，可不可以？”
我顿时觉得这好像是临终前的嘱托。、
我根本没过大脑，直接回答:“好”，
“我会跟养老院说您是我亲姨，让他们好好对您。”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望着远处的窗外，一只乌鸦在干枯的树枝上发出啊啊凄惨的叫声，随之飞走了。
陈阿姨去养老院半个月了。
昨天，陈阿姨给我发来信息，让我帮她回家取些东西---
书桌上《杨绛传》；
枕头下的一串檀木佛珠；
一件大红羊绒衫；
还有一些生活杂物。
我像往常一样再次打开陈阿姨的门。
浅浅的阳光透过纱帘照射进来，洒在沙发上，我似乎又看见陈阿姨在沙发上不断重复读着《善待暮年》，怎样温情的主人才能配得上这样平静如水的瞬间。
突然又想起曾经被反复诵读的那句话:
在曾经的岁月里，每个人都会有大小不一的光环，当光环褪去，谁都是柴米油盐，谁都是一介布衣。
又真实，又可怕！
我走向书桌，整齐的几本书中间夹着那本《杨绛传》，还有那个平时用来喝茶的琉璃杯子，我把书取出装进袋子。
我走向床边，把手伸进枕头下，摸到了一串紫檀佛珠，白色的床单上有一根陈阿姨花白的头发。那佛珠一共18颗，每颗珠子都承载着陈阿姨孤独岁月的沉淀。
我走向衣柜，里面的衣服整整齐齐。很多衣服都不曾见陈阿姨穿过，颜色崭新。我把大红色的羊绒衫小心翼翼装进了袋子。
我站在客厅又环顾了一下屋子的四周，最后轻轻拉上了房门，也关上了陈阿姨那青葱的岁月。
我每周都去养老院看望陈阿姨，和她一如从前，聊起她喜欢看的书，喜欢读的诗。她就这么说，我就这么听。似乎我们回到了过去。我尽可能的让她高兴，愉快。每次临走我都会叮嘱养老院的护工们好好善待她。
和陈阿姨同住的，也是一位和她年龄相当的老人，失能且失智。陈阿姨说:她没有子女。我每次去，都看到她的床边绑着白色的布条。
53岁的我也是独居，我需要拼命赚钱，我现在不想什么岁月静好，躺平摆烂，我想为自己多存点儿钱，为我的暮年生活多提供一份支持。
现在的我，还是每天去陈阿姨家打扫卫生，帮她照顾花花草草，其余的时间，我又接了一个客户，还有剩下的时间，我就会过自己的生活。
我也学着陈阿姨，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拿起一本喜欢的书，反复诵读，享受冬日的阳光，喝茶自在。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过陈阿姨一样的生活，躺在养老院的床上，和另一个人同屋，期待着一个人每周来探望我。
所不同的是，陈阿姨内心应该是丰盈的，她有自己的快乐，她不仅有身外之物的财富，重要的是她真正的财富在心里。
我的桌上也多了一本《杨绛传》，枕头下多了一串紫檀佛珠，我学着陈阿姨的样子，坐在暖阳洒满的沙发上，穿过黑框眼镜，去反复诵读那些让自己内心丰盈的句子。
我喜欢《善待暮年》那首诗——
人生最曼妙的风景，
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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