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刚停,老旧的断桥铝窗户上还挂着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这张餐桌上黏稠得化不开的气氛。挂钟“咔哒”一声,指向了晚上六点半,我把最后一盘清蒸鲈鱼端上桌,手指在碰到盘沿时缩了一下。不是因为烫,而是指关节的风湿遇上阴雨天,钻心地疼。
我习惯性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想擦掉那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面粉味。“姐,坐啊,别忙活了。”弟弟林强坐在主位上,把玩着手里的茅台酒瓶,指甲盖大小的酒杯被他转得飞快。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西装,袖口有点起球,但领带打得笔直,旁边还放着辆二手奥迪的车钥匙——为了充门面,特意开过来的。
爸妈坐在他对面。父亲歪在轮椅上,半边身子随着呼吸轻微抽搐,嘴角挂着一点晶亮的口水;母亲手里紧紧攥着筷子,眼神有些浑浊,可看向林强时,满是讨好与慈爱。“强子,吃鱼,你姐做的鱼没刺。”母亲颤巍巍地夹了块鱼肚肉,想递给林强,却在半空中抖落,掉在桌上那滩深色的酱油渍里。
林强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身子,避开溅起来的油星。“妈,我不饿。”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眼神终于从鱼盘挪到我脸上:“姐,今天这饭,其实是有正事要跟你商量。”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剥虾,虾壳很硬,刺破了我手指上因常年揉面磨出的厚茧,传来一阵钝痛。
“爸妈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想家了。”林强顿了顿,眼里的贪婪像溢出来的酒一样藏不住,“而且他们觉得,退休金卡放在你这儿不太合适。毕竟你也辛苦十年了,这钱以后我来管,人我也接走,顺便尽尽孝。”
空气凝固了三秒。父亲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敲了敲碗边,“叮”的一声脆响,是默许,也是催促。母亲低着头不敢看我,嘴里嘟囔着:“强子最近生意难,手头紧,我们当老人的,得帮衬……”我剥虾的手停住了,桌布下面那张贴满透明胶带的工资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七十平米的老房子。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每天凌晨三点,闹钟一响就得爬起来去店里发面,馒头铺的利润按分计算,一个馒头赚三毛钱,我得卖多少个,才能换来满屋子的药味?为了省钱,父亲的导尿管是我自己学的更换技术,第一次换时手抖得像筛糠,弄得父亲一身血,我躲在厕所里扇了自己两巴掌。后来,我练就了单手给一百六十斤的父亲翻身的本事。
我的床头柜上没有护肤品,只有一排廉价的凡士林和开塞露。凡士林涂我裂口的手,开塞露给便秘的父亲用,这两样东西,就是我十年的缩影。“姐,你说话啊。”林强有点不耐烦,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爸妈一共八千块退休金,除去吃喝两千块顶天了,剩下六千一年就是七万多。这十年,你少说也攒了七八十万吧?”
七八十万?我看着他保养得当的脸,突然觉得好笑。“强子,你觉得这鱼好吃吗?”我没接他的话。“还行,挺鲜的。”他随口敷衍。“这条鱼四十五块,是野生的,爸现在的肠胃只能吃这种。”我指了指父亲面前那碗糊状物,“这里加了进口蛋白粉和益生菌,他吞咽功能退化,普通饭菜吃下去会呛进肺里引发肺炎,这一小碗成本六十块。”
林强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姐,你别蒙我,不就是点流食吗?猪食都不用这么贵。”“猪食?”我把剥好的虾仁放进父亲碗里,父亲立刻张嘴吞了下去,连嚼都没嚼。“还有这窗户,”我指了指窗外,“你进门说家里暖和,是因为我透支信用卡换了断桥铝三层玻璃,爸怕风,一受风就偏头痛,痛起来能嚎一整宿。”
“行了姐!”林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你别跟我算细账。换窗户也是你的房子升值了,你就说,卡给不给吧?”母亲赶紧拉他的手:“强子别急,你姐就是心细。”转头又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哀求与理所当然:“丫头,就给强子吧。他车行要压货,我和你爸花不了几个钱,钱放银行发霉,不如给你弟周转。”
我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小时候有好吃的她总偷偷塞给弟弟,弟弟打破邻居玻璃让我顶罪,如今老了病了,心依然偏得离谱。“行。”我拿起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净每一个指缝,“卡可以给你,人你也可以接走。”林强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看见猎物的狼。“不过,有些东西得交接清楚。”
我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弹响,走进卧室从衣柜最深处搬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盒子很沉,边角磨掉了漆,露出灰黑色的底色,就像这个家,外表完整,内里早已千疮百孔。我把盒子“咣当”一声放在餐桌上,震得鱼骨头都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林强皱眉往后仰,“别是烂首饰,我可不要。”“这是爸妈的‘命’。”我平静地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叠叠按年份用长尾夹夹好的纸张。最上面是本翻烂的打印册,封皮写着《家庭重症护理操作手册·手写版》。“密码是爸的生日。”我掏出工资卡放在盒盖上,“卡里有这个月刚打的八千块,一分没动。”
林强一把抓过卡塞进内兜,笑容终于真诚了几分:“这就对了!姐,咱们是一家人。你放心,爸妈去我那儿住带电梯的洋房,比这老破小强多了。”父亲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兴奋着,大概以为能去儿子家享福了。“还有,”我指了指铁皮盒,“里面的东西你回去一定要细看,特别是手册和单据。”
“行了行了,知道了。”林强挥挥手,根本没把盒子放在眼里,“不就是吃药打针吗?我那有保姆。”他站起身指挥:“妈,收拾东西!咱们今晚就走!”母亲欢天喜地地去打包旧衣服,父亲在轮椅上扭动着,含混不清地喊着“走……去享福……”。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墙上的挂钟秒针“咔嚓、咔嚓”地倒计时。
临走时,林强为了显孝心,特意把父亲抱上奥迪车。因为不懂技巧,他勒得父亲脸红脖子粗,还嫌弃地垫了三层报纸在真皮座椅上:“爸身上这味儿……姐你也不讲究,怎么不勤洗洗?”说着就喷了半瓶车载香水,廉价古龙水味混着老人味,在车厢里发酵得令人作呕。
我站在车门外喊住他:“爸每隔两小时必须翻身,不然会长褥疮。妈晚上会闹腾,要喝水上厕所,你得醒着。”“知道了姐!我又不是没长手。”林强不耐烦地发动车子,“你自己保重,以后就解脱了。”奥迪车的尾灯在雨后夜色里拉出两条红线,消失在小区拐角。
家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餐桌和没收拾的残羹冷炙。我没有哭,也没有失落,只是慢慢走到厨房,拧开洗洁精刷碗。水流冲过手背,冰凉刺骨。我看着窗外的黑夜默默数着数,他们以为带走的是摇钱树,其实是两台不知疲倦的碎钞机。那天晚上,我睡了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半夜的闹钟,没有父亲的呻吟,也没有母亲的起夜声。
直到第二天清晨五点,床头的手机疯狂震动,铃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看着天花板的霉斑,没有立刻接。震动停了又再次响起,更加急促。屏幕上跳动着“林强”两个字,我滑动接听,那头传来哭腔:“姐!救命!爸不行了!快死了!”背景里是混乱的嘈杂声、母亲的哭喊声和仪器的滴滴声。
“怎么了?”我的声音沙哑而冷静。“爸半夜就开始抽搐,拉了一床黑的!送医院后,医生要病历要药单,我都不知道啊!”林强崩溃大吼,“我翻那个铁皮盒找病历,结果……结果……”他像是被掐住喉咙,声音戛然而止。“结果什么?”我光脚踩在地板上,凉意直冲头顶。
“姐……那盒子里的单据都是真的吗?为什么有那么多自费药?一个月要花这么多钱?”林强的声音在颤抖。我拉开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强子,你以为那八千块是工资?那是他们的保命钱,连买你说的‘猪食’都不够。现在,打开盒子最底层那张红色的纸。”
电话那头传来翻找纸张的哗啦声,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那是我的记账单,不是Excel表格,是一张张贴在硬纸板上的药店小票和手写记录。“爸吃的进口靶向药,医保不报销,一盒四千五,一个月一盒。妈打的脑营养针,一支五百,一周一支。再加上尿不湿、护理垫、流食、理疗费,每个月固定支出一万二。”我语气平淡得像报菜名。
“八千块退休金还差四千窟窿,这十年每个月四千,一年四万八,共四十八万。这还不算我的人工费和关掉门店的损失。你不是要算账吗?这笔账算清楚了吗?”林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姐……爸妈从没说过……”“他们当然不会说。”我冷笑,“在他们眼里,我的付出是应该的,你给一百块都是孝顺。对了,你昨晚喂爸吃了什么?”
“就普通米粥……想着热乎……”“那是你亲手喂的毒药。”我闭上眼,“他的吞咽软骨已经钙化,普通米粒会呛进气管。你听到的拉风箱声,是吸入性肺炎的前兆,不进ICU洗肺,活不过三天。”“ICU一天五千……”林强哭了,“姐,卡里只有八千,我求你过来!我把卡还你,再给你两万,你把爸妈接回去吧!”
“晚了。”我挂断电话,没有丝毫心痛与犹豫,只觉得无比畅快。有些孝顺是演给别人看的,要收费;有些孝顺是做给自己良心的,无价。可惜他们只认钱,不认人。三天后,林强把父母送进了最便宜的民办养老院,舍不得花钱填窟窿,进口药换成国产的,营养针也停了。
听说父亲第一天就因没人翻身磨破了尾椎骨,母亲因吵闹被护工骂得缩在床上不敢出声。他们给我打了无数电话,哭着喊着要回家,我一次都没接。我重新装修了馒头铺,雇了小工帮忙,手指甲终于养长了,手上的面粉白茬也慢慢淡了。
后来在街上远远看见林强,他手里拎着最便宜的纸尿裤,背弯得像个老头,那辆奥迪车早就卖了。我没有打招呼,转身走进漫天飞舞的面粉里。这一次,这笔纠缠了十年的账,终于算清了。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