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的红旗插在巴县城头那天,石达开正站在县衙的台阶上,看着兵卒们把粮仓的米分给百姓。他身后跟着个姑娘,梳着双丫髻,腰间别着把短剑,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水——这是他五年前在安徽战场上捡来的娃。

那会儿姑娘才四五岁,抱着死去的娘哭,嗓子都哑了。石达开把她抱起来,粗糙的手掌擦去她脸上的泥:“往后,我就是你爹。”这些年,他行军打仗到哪儿,就把姑娘带到哪儿,夜里在油灯下教她认字,白天让亲兵教她耍剑。姑娘也争气,《孙子兵法》能背下半本,剑法耍得比小伙子还利落,营里的人都喊她“石姑娘”。

转眼姑娘十七八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是性子烈,跟石达开一个样。有天夜里,帐外的梆子敲了三下,石达开看着女儿在灯下缝衣裳,突然说:“丫头,该给你寻个婆家了。”

姑娘的线“啪”地断了,脸红得像帐外的灯笼,头埋得快抵到胸口:“爹说了算。”

石达开笑了。他晓得这闺女害羞,便说:“明日我召集头目们议事,你躲在竹帘子后头瞧。看上哪个,爹去说。”

第二天,翼王府的议事厅里挤满了人。文官们捧着账本,武将们按着刀柄,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谁都知道,今天不光是议事,更是给石姑娘挑女婿。

石姑娘躲在竹帘后,手指绞着衣角。她看见总军需官唾沫横飞地报账目,觉得太啰嗦;看见先锋官拍着胸脯请战,觉得太莽撞;那些穿蟒袍戴翎子的,个个眼神里带着算计,看得她心里发堵。

议事散了,头目们鱼贯而出,个个都往竹帘这边瞟。最后出门的是个小兵,背着个传令旗,脑袋上长着几块癞疮,走路有点瘸——是营里的传令兵,大家都叫他“癞子”。他路过帘子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怀里的军令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脸涨得通红,头也不敢抬就跑了。

“就他。”石姑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帘外的石达开愣住了。

石达开掀帘进来,眉头拧成个疙瘩:“丫头,你没看错?帐下百十个头目,哪个不比他强?”

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很:“爹造反,为的是‘平女权’,对吧?”

“那是自然。”

“那女儿的婚事,为啥不能自己选?”姑娘走到父亲面前,“那些头目,看我的眼神像看珠宝,只有他,刚才掉了军令,第一反应是怕误了军情——这样的人,靠得住。”

石达开盯着女儿,突然哈哈大笑:“好!老子糊涂!就依你!”

婚礼办得简单,就在营里支了口大锅,煮了两筐红薯。癞子兵穿着石达开送的新衣裳,头低得快碰到桌子,脸上的癞疮红通通的。石姑娘递给他一块红薯:“往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婚后,姑娘天天给癞子兵上药。那癞疮是当年在清兵营里遭毒打落下的,她用草药熬了汤,一天三次给他洗,夜里就坐在他身边缝补衣裳。不出半年,癞子兵头上的疮好了,露出乌黑的头发,再换上武将的盔甲,竟也是个英气勃勃的汉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像石达开。

“其实我不叫癞子。”一天夜里,他摸着妻子的头发说,“我叫陈忠,爹妈是佃农,被地主逼死了,我才投了太平军。”

姑娘笑了:“不管你叫啥,你是我的人。”

太平军在贵州的日子越来越难。清兵像饿狼一样围上来,粮草快断了,有好几回,石达开都差点陷入重围。

这天夜里,陈忠刚查完岗回来,姑娘拉住他的手,眼神沉甸甸的:“要是爹遭了难,你咋办?”

陈忠“咚”地跪下,拳头砸在地上:“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拼了命也要护着王爷!”

没过几日,清兵攻破了营寨。火光里,石姑娘把父亲的衣帽往陈忠身上套,又给石达开换上小兵的衣裳:“你往东边冲,引开清兵,我护着爹往西走。”

陈忠看着妻子,眼眶红了:“你……”

“快走!”姑娘推了他一把,短剑出鞘,“记住,你是石达开!”

陈忠勒转马头,朝着清兵最密集的地方冲过去,嘴里喊着:“石达开在此!”清兵们像疯了一样围上去,刀枪都往他身上招呼。

石姑娘护着换了装的父亲,趁着混乱冲出了重围。回头看时,东边的火光里,那个穿父亲衣帽的身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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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石达开”的是个叛徒——原是太平军的一个小头目,后来降了清。他一眼就认出了陈忠,心里却打起了算盘:要是说抓错了人,还得接着追,不如就坡下驴,报个“大捷”。

刀落下的时候,陈忠望着西边的方向,笑了。

石达开和女儿在山里躲了三个月,才听到消息:“石达开已被处斩”。他们在一棵老榕树下,挖了个坑,把陈忠穿过的那件盔甲埋了进去。

石达开亲手立了块碑,借着月光,一笔一划地写:“太平军忠烈陈忠之墓”。

姑娘跪在墓前,把丈夫最喜欢的那把剑插在碑旁。风穿过树林,像在喊一个名字——不是癞子,是陈忠。

后来,有人说,在贵州的大山里,见过一个穿男装的姑娘,带着一队太平军,专打清兵。有人说,她身边总跟着个影子,像极了当年那个癞子兵。

而那块“忠烈碑”,据说一直立在榕树下,风吹雨打都不腐——就像那个叫陈忠的汉子,把名字刻进了太平军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