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周勋初先生2006年4月19日在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所作的报告,报告题为《关于论文选题和治学方法》,后收入《艰辛与欢乐相随——周勋初治学经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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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问题就是找不到什么题目。硕士研究生可能好一点,博士研究生更伤脑筋。博士论文选题确实麻烦。因为博士论文选题很重要,选得好,才会写出好文章,也会有一个好的学术起点,在学术界崭露头角,今后还可以不断开拓、发展。所以很重要,应该好好考虑选题。

怎么去做呢?经常有人说,这个问题不能做,那个问题好做。其实,没有什么好做、不好做的,关键是水平的问题。有水平,则什么题目都能够做好;没有水平,好题目也写不好。

如韩愈,写得人很多。我最喜欢读陈寅恪先生的《论韩愈》,就两三千字的文章,但是写得十分漂亮。这种文章不知道大家现在还读不读,好像不太读了吧?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文章,用的是文言文,与现在的文章不同,读起来疙疙瘩瘩的。大家最爱读的可能还是《文学遗产》《文学评论》等杂志上的文章,但是,这上面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文章不太多。我觉得要真正提高自己的层次,还是要读王国维、陈寅恪等人的文章,因为确实写得好,对人有启发。

我于八十年代在南大带硕士的时候就开了一门治学方法的课。其中举王国维和陈寅恪为例子。因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老是喜欢赶潮流,一个潮流接一个潮流的。新中国成立后,一开始就强调立场和观点。观点正确,文章就好,而正确的观点来自正确的立场。站在人民立场的就好,否则就坏。如韩愈就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的,就坏;杜甫因为站在人民立场上,就好。教条主义很严重。当时的文章满是“人民性”“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艺术性”“思想性”等字眼。五十年代,政治决定一切。当时的文章,没有多少能传下来的。八十年代,方法论成为热门,方法决定一切,什么信息论、结构论等等,搞了半天,这些“论”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八十年代后期,就是文化论,提倡“大文化”研究。当时在《文学遗产》上就有好几篇宏观研究的文章。这么弄来弄去,真正取得高成就的东西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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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学术研究思辨》

我在南大教书时,曾经与老一辈学者如程千帆先生等探讨,认为讲方法,还不如挑出近百年来最好的一些学术文章,让学生看看学问是如何做的,反而会更有效一些。现在的同学们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文章的好坏看不出来,往往看到蹩脚得不得了的文章,却如获至宝似的。所以,自己一定要有鉴别水平。所以我就开这门课程介绍读书方法。我没挑章太炎的文章,因为他主要还属于清代朴学的传统学人,对学术贡献的确很大,但不是主流。

我认为近百年来最有成就的学术成果就是清末到民初的学术研究。这些人在清末的时候到国外留学,回来后在北洋军阀时期,一个个成长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评价古人,也要客观,一些历史应该改写。如,北洋军阀,以前老是被斥责为一塌糊涂,贪污、腐化,一无是处。北洋军阀有的是很坏,但是实际上不一定全部是这样。我们看,史学研究的王国维、陈寅恪,哲学研究的冯友兰、汤用彤等人,都是在清末时候出国,民初回来,在北洋军阀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因为当时的学术气氛还是比较宽松。胡适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因此,中国人应该好好考虑过去的那些讲法了。有些是很片面的,是教条主义的东西。

为什么以上学者能够取得很高的成就呢?首先,他们接受的教育是以传统的国学为基础的,而不是分工过细的。如《十三经注疏》等等都读过。后来到了国外,又学习了新学术、新方法。因此,这批人基础好,视野开阔,研究成果最好。对这批人就不能不加以关注。我认为陈寅恪的文章就不能不研究。

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是近百年来最好的文章之一。它将中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大家知道,“五四”时期疑古主义思潮严重,要推翻过去的一切,如胡适、顾颉刚等。胡适从美国回来,在大学讲课时,就从周宣王讲起,说中国此前的历史都靠不住。因为他在美国是学杜威的实验主义的,没有证据的东西,都认为靠不住。他认为,在周宣王之后,历史才一年一年地排得出来,此前则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我跟我的老师胡小石先生学过甲骨文,读得懂他的文章。王国维经过考证,认为《史记·殷本纪》中的记载基本正确。王国维的文章一出,胡适等人的论点不攻自破。近几年还陆续发现了许多古书和卜辞,那么古代记载可靠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因此有人提出:“走出疑古主义”的时代到了。既然《殷本纪》靠得住,那么《夏本纪》也应当是靠得住的。所以中国历史至少可向上推至夏朝。这样,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完全可以靠得住了。王国维的论文就将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写成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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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方面,陈寅恪的文章有许多新论。因为他眼光独到,《论韩愈》才两三千字,其中提出韩愈在中国历史上的六条贡献完全是他自己的独到体会。新中国成立后的文章,教条主义很严重。当时就一味贬低韩愈,抬高柳宗元。陈寅恪就在文章中说:谁骂韩愈,谁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般人这么说,可能会被打成反动分子,因此都不敢说。现在学术环境好多了,可以说了。总之,陈寅恪的眼光就是好。现在的研究工作动不动就强调要发现新材料。陈寅恪用的则都是大家都能看见的材料。如《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等。但是,他就能够从中看出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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