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房子,人间闹了多少悲剧
贾平凹
人被房子围在口里,那就是囚。
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人死了也需要房子,乡下的要做棺、拱墓,城里的有骨灰盒。 其实,人是从泥土里来的,最后又化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后,装什么呢?
有一个字,囚,是人被四周围住了。 房子是囚人的,人寻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来,这有点投案自首。
过去的地主富农,买房买地,现在一般的农民省吃俭用,第一个建设就是盖房,活着没有盖所房子,好像一个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一样,很丢人的。
时下的房地产很热,大款们也是广置房产,都要囚,囚了自己,还要给子子孙孙都有囚的地方。
为了房子,人间闹了多少悲剧: 因没房女朋友告吹了。
三代同室,以帘相隔,夫妻不能早睡,睡下不敢发声。 单位里,一年盖楼,三年分楼,好同事成了乌眼鸡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分房不公的领导鱼死网破。
人为什么都要自个儿寻囚呢?没有可以关了门、掩了窗,与相好谈恋爱的房子,那么到树林子去,在山坡上,在洁净鹅卵石的河滩,上有明月,近有清风,水波不兴,野花幽香,这么好的环境只有放肆了爱才不辜负。
可是,没有个房子,哪里都是你的,哪里又岂能是你的? 雁过长空无痕,春梦醒来没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你,就是这房子里的空间归你,砰地推开,砰地关上。
可以在里边四脚拉叉地躺着抽烟,可以伏在沙发上喘息; 沏一壶茶品品清寂,没有书记和警察,叱斥老婆和孩子。 和尚没有家,也还有个庙。
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自由的时候想着囚,囚了又想到自由。
现在的官们款们房子有几幢数套,一套里有多厨多厕,却向往没墙没顶的大自然,十天半月就去山地野外游览,穿宽鞋,过草地,吃大锅,放响屁,放浪一下形骸。
没房子的,走到公共厕所都在暗暗设计: 这房子若归我了,床放在哪儿好,灶安在哪儿好。
有了房子,如鸟停在了枝头,即使四处漂泊,即使心还去流浪,那口锅有地方,床有地方,心里吃了秤锤般的实在,因此不论是乡下还是闹市,没有人走错过家门,最要看重的是他家的钥匙。
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布置了,在外做什么职业,在内就表现什么风格,或者在外得不到的,在内就要补上。
官人们的坐椅大,躺椅长,桌上有两副眼镜,看报纸一副,看人一副,墙上要有大的地图,书架里有领袖的装帧豪华的文集。
款人们的房间里英文字母最多,以钱币叠成的菠萝挂在墙上,有一个壁橱是供了财神的,通有电光,遥感能发“财源茂盛”之声,想做艺术家的布置出了比艺术家还艺术家的氛围,有完整的盘羊头骨,有偌大的插画轴瓷缸,书不上架堆在桌上,纸烟拆开用烟斗来吸。
那些自己做苦工偏要培养儿女做音乐家的,钢琴摆在窗下。 病恹恹的,常年卧床的,挂龙泉剑在床头。
而实在的人,过平常日子,家具是逐步添办的,色调不一,米袋子同浴盆、凉鞋、舍不得丢的吃过饼干的盒子塞在床下,醋瓶子、蒜瓣和《新华字典》共放于缝纫机面板上。
墙上是全家照片镜框和孩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他们今天把桌子移靠窗,明天床又东西向变为南北向,常变要出新,再折腾还是拥挤。
书上写着的是: 家是避风港,家是安乐窝。 有房子当然不能算家,有妻子儿女却没有房,也不算有家。 家是在广大的空间里把自己囚住的一根桩。
有趣的是,越是贪恋,越是经营,心灵的空间越小,其对社会的逃避性越大。 家真是船能避风吗,有窝就有安与乐吗?
人生是烦恼的人生,没做官的有想做做不上的烦恼,做了官有不想做不做不行的烦恼。有牙往往没有锅盔 (一种硬饼) ,有了锅盔又往往没了牙齿。
所以,房间如何布置,家庭如何经营都不重要,睡草铺如果能起鼾声,绝对比睡在席梦思沙发床上辗转不眠为好。
用不着热羡和嫉妒他人的千般好,用不着哀叹和怨恨自己的万般苦,也用不着耻笑和贱看别人不如自己,生命的快活并不在于穷与富、贵与贱。
奋斗,赚钱,总算有满意的房子了,总算布置得满意了,人囚在家里达到人初衷了吧?
人的毛病就来了! 人又要冲出这个囚地,“情人”一词越来越公开使用; 许多男人都在说,最大的快乐是妻子回了娘家; 普遍流行起“能买来床,买不来睡眠,能买来食物,买不来胃口,能买来学位,买不来学问”……蚕是以自吐的丝囚了自己的,蚕又要出来,变个蝴蝶也要出来。
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
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著不对,一切视做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下来了。
—FIN—
文丨贾平凹
排版丨慢师傅
编辑丨WEY LEAN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