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热气烘烘的夜雾里,充满着带焦臭味的浓烟,在尚未最后灭尽的火光中,乌云一般滚卷飘散。
村子里的大火刚刚扑灭,废墟上,横七竖八地支撑着焦黑的房架子。到处是打碎的瓶罐,沾着污血的鸡毛、死猪,躺在地上还在发出一两声哀鸣的牛。因为抢劫得太多而带不走的褂子、棉衣,破光板羊皮,老奶奶在油灯旁纺下的线,媳妇在油灯下织成的白布,这一切都被那掌上钉着铁钉的日本皮靴践踏得乱七八糟,脏污不堪。地上到处洒着粮食。
火光中闪现出发黑的墙垣、树木,朝天竖着车辕的大车,像举着复仇的拳头似地站在那里。高高的白杨树梢,似乎还在向村外远处怒视。那黑暗、闷热、响着雷声的天空下面,将军河下游东岸广阔的平原上,到处闪动着通红的火光。
街道上,场院上,以及那些幸存下来的房屋里,到处是人们的呼唤声,喊叫声,忿怒的咒骂声,小孩子的哭叫声,搬运地雷的民兵们奔跑的脚步声,打造云梯的沙沙的锯木声和叮当的斧头声。万种混杂的声音,混合成一种悲痛和愤怒的轰响。
在一处空地上,有一张蒙盖着死者的苇席。一个老奶奶摇颤着她白发苍苍的头,挤过人群,趔趔趄趄地冲过去,掀掉席子。在火光的照射下,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妇女和一个小孩子的尸体。那小孩只围着一块扎花肚兜,娘俩都躺在几乎要把她们淹没的血泊里。那散乱下来的一绺头发,仿佛是怕火光刺眼似地遮蔽了母亲的眼睛。孩子就像平时睡在母亲身边那样,侧着半个脸,把一只手搁在妈妈的身上。老奶奶突然张开两臂扑倒下去,紧紧搂住那孩子细瘦的脖颈,把她打皱的脸贴在那冰冷的小脸蛋上,喊叫着:
“孩子……我的孩子……”
一个女人在屋里向跑出房门的丈夫嚷着:“我说小子他爹,你上哪儿去呀?”丈夫手里拿着黑暗里闪着寒光的斧头,忿怒地回答:“报仇!”
在混杂的人声中,嘟嘟地响着哨子。一个压倒一切声音的洪亮的嗓门儿喊着:“民兵到广场集合!”
火光中不断闪现出来的身形,又不断地消失在黑暗里。尽是些阴沉而又忿怒的面孔。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戴着苇篾编织的伞状帽子,有的扎着英雄巾,有的戴着褪了色的军帽。有的穿着落满尘土的布衫,有的袒露着胸膛。有的扛着地雷,有的背着地雷,姑娘们用篮子挎着地雷。一个个强壮的身上,十字架交叉地背着手榴弹袋和子弹袋。乌黑的枪刺在火光中闪动。尽是些怒气冲天的喊叫:“云梯!扛云梯来呀!”“你怎么啦?用地雷爆破还不行吗?”“谁说的?”“小孩子回去!”“铁锹!铁锹不够!”……
忽然间,一切都沉寂了,所有的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一个方向。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急促地响了过来。接着,从黑暗的夜雾里钻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闪现在火光之中。前面的栗子色长鬃马上,骑着一个身躯高大的男子。一身青布裤褂,宽阔的胸膛交叉地背着盒子枪和皮囊,腰间围着鲜红的牛皮子弹袋。头上扎着蓝布巾,拱手英雄结俏正正打在两个眉梢上。长圆形的脸,微黑之中,透着只有二十出头岁的人才有的那种红腾腾的颜色。被头巾得有点斜形的粗黑的双眉下,是一对明亮的眼睛。他勒住马,瞥了一眼躺在地上那年轻妇女和老奶奶怀抱中小孩的尸体。又把目光迅速地在这无边的人海上扫了一眼,便飞身下马。
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忙下马把缰绳接了过去。这两匹马,显然是经过长途奔驰,还在发出粗重而又急促的喘息声。嘴角上的白泡沫,直往那满是灰尘的干旱的土地上滴落。
人们互相交换着疑问的目光,并且悄声耳语:“这是谁呀?”“怎么啦?咱们县的游击大队长古佩雄都不认的啦?”“那不是他的通信员小魏保嘛!”
古佩雄从老奶奶手里接过这个不知名的乡亲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年轻妇女的尸体边,俨然是一块沉重、粗实、森冷的岩石。火堆的光焰,在他发黑的眼睛里摇晃。他的眼睛,比将军河还要深沉。老奶奶要上去抱那孩子,但是古佩雄躲开了她的手,把孩子放到母亲身边。然后,两手搀扶着老奶奶送她回家,同时眼望着人群,低声地温和地但是用命令的口气说:
“掩埋好这位大嫂和孩子的尸体,赶紧收拾东西,把烧了房子的人家都安顿好!”
沉默的人群,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声调不同的回答:
“先打鬼子!……”
“先打马庄……活捉鬼子山本!”
“杀尽鬼子!”
“古队长打马庄吧!”
本村的民兵队长郭大海,一个彪壮的小伙子,腰间挂满了手榴弹,背着一棵步枪挤过人群。他大敞着衣襟,火光中闪动着油黑的胸脯,站在古佩雄面前,未曾开口,转脸挥了一下手,让人们不要扰乱他的说话。然后,把他红通通闪着汗光的大脸转过来,充血的眼睛望着古佩雄问道:“古队长,您就为这事情来的吗?”
他把不满藏在恭敬的表情底下,隐含着“将一军”的意味,继续问道:“您不是来收拾马庄鬼子的吗?”
古佩雄站在那里,眼望着郭大海,特别镇静,特别和蔼地说:“先安置村里,再谈打鬼子的事!”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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