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秋雨
《文化苦旅》出版已经三十年了。今天这一版,带有纪念性质。
三十年来,这本书的印刷量,实在无法统计。
有趣的是,经常有不少重要人物拿出早已读旧了的这本书要我签名,我一看,几乎都是盗版。据有关部门早年的调查,此书的盗版本,是正版的整整十八倍。
面对这么庞大的读者群体,我为自己作为一个华文作家而深感自豪。沧海星辰般的黝黑眼神,注视着自己笔下流出的那一些汉字,这是世上其他文字的写作者无法想象的盛景。
然而这种自豪又牵连出了一种心理亏欠:我一直没有把这本书的背后故事告诉读者。以前总认为文本就是一切,文本之外的事情即使再重要,也只该藏在作者心底。现在看到几代读者超常的热情,就明白自己不必那么矜持。那些重要的背后故事其实也是《文化苦旅》的一部分,很多读者可能都愿意听听。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被推举为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还担任几所著名大学的博士学位答辩委员会主席。本来,我很可以在这样的位置上延续风光,安适度日,却遇到了一个精神裂谷。
就在这时,我读到了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对中国的论述。罗素曾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中国考察,当时的中国,备受欺凌,一片破败,让人看不到希望。但是,这位哲学家却说:进步和效率使我们富强,却被中国人忽视了。但是,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
说实话,读到“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时,我有点鼻酸。因为这个判断恰恰来自于那个向中国发动鸦片战争的国家,这个论点重新描绘了历史图谱。
其实罗素对中国历史了解不多,却显现出如此公平的见识。这种态度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催促我必须为自己的文化做一点事。
于是,我决定摆脱已有的名誉地位,辞职二十三次终于成功,单身来到甘肃高原。当时宣布的目的是“穿越百年血泪,寻找千年辉煌”。而我内心的目标却更加艰深,那就是让中国人找到“集体文化身份”。这件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斗士们没有做,因此使那场运动比不过欧洲的文艺复兴。
若有可能,我还想在文化考察中来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罗素说“如果中国愿意,它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
要说服自己和别人,理由必须感性、具体的,而不能用套话、大话自欺欺人。因此,我独自在沙漠里行走,去寻找一个个伟大的遗址。而且,首先必须是文化遗址,因为罗素说了,“文化最重要”。
寻找遗址,就像拉着一批批不信任我们的人来到曾经发生过事情的现场,用实地、实景、实迹,让他们不能不驻足。
多数遗址一定已经荒落,那就给过去的伟大加上了悲怆。悲怆的伟大更加伟大,因为它们承载着历史的重量。
我会在伟大和悲怆之间不断掂量,看看有哪些遗址还能让今天的中国人心头一热。
当时,多数同行都拥挤在出国、升职、下海的闸门口,而我却背过身去,成了一个“逆行者”,披着一件薄棉袄,穿着一双旧胶鞋,在无人的荒野间细细寻觅。
终于,在一间间乡村小旅馆,我用竹竿圆珠笔开始记述。一些今天的读者非常熟悉,而当时的读者大多陌生的地名,如都江堰、鸣沙山、莫高窟、西域喀什、上京龙泉府、黄州赤壁、青云谱、承德山庄、宁古塔、平遥票号、天一阁、岳麓书院、西江苗寨等等,一一郑重地出现在我的笔下。
随之,拜水文化、西域文化、异族文化、魏晋文化、石窟文化、流放文化、晋商文化、藏书文化、科举文化、书院文化、两难文化、废墟文化等等,也逐一被勾勒。与这些文化相关,我又恭敬地请出了许多飘渺的身影。
这些地点,这些文化,这些身影,以前虽然也有史籍论及,但几乎都没有被完整地描述过。这也就是说,我完成了一次首创意义上的“文化踩点”。这些点,埋藏着中华民族的精神穴位。
我在寻找这些点的过程中,往往既惊讶,又含泪。相信多数华人读者也会有近似的心理反应,因此我写作时采用了一种心灵对话的诗化文体。唯有诗化,才能把历史、遗址、作者、读者一起带入一种难舍难分的至美境界。
当这些在小旅馆写的文章以《文化苦旅》的标题在巴金主编的《收获》杂志发表并出版后,形成了远远出乎意料的轰动。惊人的印刷量,那还是指大陆,而更让人诧异的,是全球华文世界的超常热情……
当年出行,是为了寻找古代的脚印。现在,又要寻找当年的脚印了。
这本书,就是三十年前的脚印。
突然想起我写的几句诗,与这些脚印有关——
路途荒凉,
我无鞭无缰,
却听到远年的马蹄细碎,胡笳低响。
唐诗的断句总有点凉,
原来沙地都是未化的霜。
其实我大半辈子的人生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余秋雨于辛丑年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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