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大明王朝1566》剧照
大明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巨轮。船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仍旧无济于事。这艘船的头等舱乘客在享用皇粮,中等仓的人互相报团、结党营私,明面上说着“为我大明”,私下已经设计好了跑路方案。留着下等仓的人,做最重的活,受最多的苦,忍受饥饿、寒冷、腐败,面临葬身大海的危险。海瑞、高拱、张居正,这些各不相同的人都曾想救起这艘船,他们采用了各自的办法,践行各自的理想,但船身太重,他们的努力终究以失败告终。
海瑞: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
宗城
公元1514年1月22日,一声哇哇的啼哭声在海南岛传开。这年正是明朝正德皇帝期间,朝野动荡,社会矛盾如潜流般在地下积聚。海南岛位于帝国边陲,却也饱受倭寇和台风、瘟疫之苦,明代第一清官海瑞,这位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中声名远播、与多次政潮密切相关,一生又宛如不合时宜的堂吉诃德般的人物,就这样诞生在海南岛琼山县一个落魄廪生(享受政府膳食补助的在读生员)的家里。海瑞年四岁,父亲故去。三十五岁之前,海瑞在大明王朝籍籍无名,充其量不过海南岛一执拗读书人耳。但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却要在不久后惊动大明朝的天下。
海瑞,这位历史学家黄仁宇口中的“道德模范”,也是明代大思想家李贽眼中的“青松翠柏,栋梁之才”;他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诤臣,却与帝国君主和最高人臣都先后发生矛盾;他的死讯传到北京城的那天万民哀悼,在他活着的时候理想却不得伸张;历史上的海瑞乃是举人出身,他历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先后担任南平教渝、淳安知县、兴国知县、户部主事、兵部主事、尚宝丞、两京左右通政、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等职,他以举人身份有此殊荣,不仅在明代,在整个中国封建王朝都是一个奇迹。
海瑞为臣的故事,要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说起。嘉靖二十八年,海瑞在琼州参加乡试,他写下一纸《治黎策》,条缕明晰地分析海南黎患,得中举人。尔后,他屡次科举不中,眼看仕途暗淡,只能在福建南平县儒学担任教谕,“笔架博士”的外号就源于这一时期。相传:有一次,朝廷的御史前来南平视察,海瑞与两名训导前往迎见。面对御史,两名训导跪地相迎,海瑞却岿然不动,只是行抱拳之礼。三人两低一高,如同一个“山”字、一个笔架,御史大怒道:“安所得山字笔架来?”但海瑞不但不认错,还说:“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
嘉靖三十七年春,海瑞因功擢升为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知县。淳安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山上只出产茶叶、楠竹、杉树、柏树等,平民生活堪忧。海瑞到任后,“初阅册籍,民之逃亡者过半”,而“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贫富悬殊、流民甚多,海瑞决定重新清丈土地,规定赋税负担。
在淳安,海瑞做过两件出名的事。第一件是惩治胡宗宪的儿子。《明史》记录,胡宗宪之子经过淳安,由于不满于接待规格,他把驿吏倒挂起来。海瑞知道后说:“曩胡公按部,令所过毋供张。今其行装盛,必非胡公子。”于是他命人打开胡公子的袋子,袋中数千两金子没收到县库中,并派人告知胡宗宪。第二件,与当时的大贪官鄢懋卿有关。所谓“鄢懋卿,冒青烟”,此人贪婪成性,好大肆搜刮,海瑞任淳安县令时,他是都御史,所到之处,“监司郡邑诸吏膝行蒲服,跪上食。携妾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仪从煌赫,道路倾骇”。但海瑞偏偏不伺候,师爷劝说,警告他有性命之忧,他反道:“充军死罪,宁甘受,安可为此穿窬举动耶!”
过去,人们说起这些,都用来说明海瑞的节俭与清直,其实,海瑞这么做,也与淳安当地状况有关。淳安地小民穷,却由于地处新安江下游,平时多官僚往来,地方上不得不出面进行接待,巡按御史经过,接待费一二百两,巡抚出巡,接待费三四百两,如此下去,开支巨大,这笔开支最终都由百姓承担。海瑞砍掉这笔开支,且畅行节俭,恰恰是用自己的清名做赌,减少百姓负担。
不仅如此,海瑞还曾参与救灾工作。在《大明王朝1566》中,海瑞在淳安赈济灾民,用的是米羹,这一处,编剧刘和平就参考了淳安的历史。民间相传,米羹正是海瑞在淳安抗灾时自创的抗饥食物。
但早在那时,海瑞就暴露出处事凌厉、打压乡绅的习惯,淳安乡绅受不了海瑞,于是暗中走关系,借霍与瑕之事,使朝廷“另有重用”,把海瑞调到了江西兴国县。可这下又害苦了江西地主和懒政怠政的官僚。
在兴国,海瑞延续了自己对县官的严加要求,他规定:除“柴马俸粮之外,用里甲一毫,皆为侵民。催征勾摄之外,役里甲一毫,便是不能守己”,违反者,严加处置。此举让县官的“常例”顿时缩水,虽然不能尽除,却已少了十之八九。
同时,海瑞还坚决革除冗官冗员,在任上,他“革除清军县丞一员,把清军工作责归管粮主簿;革除捕盗主簿一员,把捕盗工作责之典史”,又革除了一员衣锦巡查、一员回龙巡查司巡查、一员县儒学训导以及一半“哨官”等,这些举措大大提高了兴国行政机构的效率、减少了开支,却也得罪了部分官员。
与淳安相似,兴国同样面临农民逃窜、人丁凋落的局面,大明朝的社会危机,从这些县城的情况可以管窥,海瑞每到一地,针对地主隐瞒土地的现象,都要清丈土地、核实赋税、安抚百姓,清查的结果总是触目惊心。大明朝这艘巨轮,船舱里爬满蛀虫。
海瑞大力打击“偷税漏税”让豪强地主不堪其扰,他们与不满海瑞的官吏勾结,豪强出钱,官员出力,为海瑞去跑官,跑省里、跑京城,跑到成为止。结果,海瑞在兴国任职不到两年,就升任户部主事。当地地主弹冠相庆。
和黄仁宇的判断不同,海瑞并不只是一个清廉的道德模范。在明代官场,海瑞及其所代表的官员,在中央与地方的博弈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不仅涉及皇帝与文官之间的博弈,也涉及朝廷与地方士绅的关系。海瑞是一个胆敢顶撞皇帝的角色,但他同时也是中央加强对地方控制的棋子,用《大明王朝1566》剧中张居正的话说,海瑞是大明朝的一柄利剑。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一日,海瑞做了让整个帝国都为之震动的事。他在家中备好棺材,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朋友,独自一人,向明世宗嘉靖皇帝呈上《治安疏》,批评这位大明朝聪慧而自私的君主沉迷巫术、荒废朝政,以一己之私欲,置百姓于不顾。疏中石破惊天地写道: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史载,明世宗读完《治安疏》后震怒,他把《治安疏》扔在地上,对侍从黄锦说:“快把此人抓起来,不要让他跑掉!”
宦官黄锦在旁边说:“此人向来有愚名。听说他上疏之前,自己知道冒犯该死,买了一个棺材,和妻子诀别,奴仆们也四处奔散没有留下来的,他自己是不会逃跑的。”
明世宗听后无言。过了一会又读海瑞的上疏,一天里反复读了多次,私下把《治安疏》留在宫中数月,感叹:“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秋季,海瑞因《治安疏》入狱,但明世宗并没有真的要杀海瑞的念头,只是他自知年岁不久,海瑞这柄利剑与其留给自己,不如留给下一任君主。待自己驾崩,儿子接任帝位后释放海瑞,恩威并施,才是霸道之术。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十四日,明世宗驾崩。提牢主事听说了这个情况,认为海瑞不仅会释放而且会被任用,就办了酒菜来款待海瑞。海瑞自己怀疑应当是被押赴西市斩首,恣情吃喝,主事附在他耳边悄悄说:“皇帝已经死了,先生现在即将出狱受重用了。”海瑞随即悲痛大哭,呕吐食物,随后晕倒在狱中。
隆庆三年(1569)夏,海瑞被任命为应天巡抚,这一次,他真正有机会大展身手,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回顾海瑞担任应天巡抚这件事,我们可以管窥明代中期的改革阻力。
明代中期的种种改革,总结来说主要是开源节流,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从而有足够开支庞大的官僚体系运转,以及调动军队来应付“南倭北虏”、农民起义等内外矛盾。明代末期军队哗变,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粮饷不足,边关将士被拖欠粮饷以至忍无可忍。而在明代,最重要的财税来源正是江南地区。
在江南,仅仅苏州一府七县就有耕地96506顷,占全国总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一,税粮却占全国总税粮的百分之十,达2809000石。大明不可无江南,江南不可缺少干练能臣,否则,明代财政收入就会告急,进而引发连锁反应。因此,明廷中央重视对江南官员的任命,明代中期重要的几次改革,往往以江南地区作为试点。
但明代中期,江南也面临了种种问题。首先,朱姓宗亲集团尾大不掉,成了压在帝国财政上的恶性肿瘤。明初,朱元璋安排朱家子孙一概封王,子孙世袭,不当差,不纳粮,49位亲、郡王应运而生,可朱元璋没有想到,他维护统治的手段反而在一步步拖垮帝国。到了嘉靖年间,朱姓宗亲数量已达万计。弘治五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向皇帝汇报:山西庆成王朱钟镒已生育了94个子女,他的孙子辈有163个,曾孙辈有510个,四代直系达到767人,加上众多的妻妾女眷,整个庆成王府正牌的主子就有1000多人。山西一省,洪武时只有一个晋王,到了嘉靖年间有封爵的皇室后代已增至1851位。尽管嘉靖朝有过一些藩王退田行为,但杯水车薪,明代藩王这个肿瘤,人人皆知,却少有人敢说、敢动。
江南地区的第二个大问题,是“乡官夺产”现象日益严重,与明代中央出现矛盾。明代士大夫中了科举可以免除杂役,中了秀才可以免役二人逃避赋税,依靠这个特权,缙绅之家出生的士大夫成了特权集团,在地方,他们不仅是知识领袖,也是大地主。明代家仆之风兴盛,吴中缙绅之家,女仆多至一两千人。
许多百姓为了逃避苛捐杂税投靠到缙绅名下,甚至有些富户,把土地投献给缙绅,从而逃避赋役。因为这种官僚地主免粮免役的特权,明代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只要一人高中进士,就会有很多人纷纷给土地投献给他。
缙绅之家由此迅速累积田地,比如华亭的徐阶家族,依靠圈占土地,有田土24万亩之多,佃户几万人,年收租谷13000石。徐家“子弟家奴暴横闾里,一方病之,如坐水火”。隆庆时期,江南地区瞒报、漏报田地已是常态,巡按直隶御史董尧曾奏明朝廷,查出苏松常镇四府投诡田1595470亩,花分田3315560亩。
缙绅不但占田,还纵容奴仆行不轨之事。谢国桢在《明季奴变考》里详细考证了江南地区缙绅家奴的不轨行为,范金民在《鼎革与变迁》一文中,也指出了地方缙绅(生员)的作威作福。例如:“隆庆元年(1567),无锡知县韩锦川,因某事不厌众心,致使诸生大哗,当面唾骂。同年,常州知府李幼滋,被五县诸生合击,差点毙命。”
对于这种情况,明末顾炎武说得最为痛切:
“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
对农民来说,自己种田给朝廷交税,和依附在缙绅之下给地主干活,或许区别并不大,但对朝廷来说,这就成了威胁财政收入和中央对地方控制力的隐患。
久而久之,中央税源出现了问题,明中叶大大小小的改革都围绕扩充税源这一点展开,比如嘉靖革新、欧阳铎赋役改革、隆万大改革等。早在嘉靖十六年,礼部尚书顾鼎臣就数次上疏,请求清理江南天赋,到隆庆朝,这样的声音持续不止。
非诤臣不可为,非置生死于度外的能臣,不可托付江南改革重任。隆庆朝廷任命海瑞,就是看中了此人并非缙绅出身、胆敢触怒权贵的特点,而海瑞在淳安和兴国的政绩,至少证明了他是一个敢于改革、敢于为朝廷和下层百姓争利之人。明廷重用海瑞,是中央与地方缙绅矛盾的一个缩影,也是明代财税改革的现实需要。但凡改革,必然需要悍将,有海瑞这样的人,原本铁板一块的地方官场,才有了动摇的迹象。
在嘉靖十六年,世宗皇帝曾任命欧阳铎为应天巡抚,展开田赋清查工作。欧阳铎在应天进行了影响深远的赋役制度改革,这项改革的关键是“计亩均输” ,它的做法是“对黄册上登载的科则不作改动, 而是用耗米和 金花银来调整同科则田地的负担”。同时,欧阳铎还根据下属建议,试行了“通编里甲均徭法”,把名目众多的徭役合并为一。1991年,学者唐文基发表《论欧阳铎的赋役制度改革》一文,详细地介绍了欧阳铎的改革措施。文中认为:欧阳铎将徭役按丁田分担,并入秋粮带征的方法,已经具备了后来一条鞭法的模式。
“一条鞭法”并非张居正首创,它最早于嘉靖十年(1531年)二月,由南赣都御史陶谐在江西实行。当时的御史傅汉臣曾上疏说:“顷行一条鞭法。……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则徭役公平,而无不均之叹矣。”嘉靖十七年,苏州知府王仪也曾推行一条鞭法,他把“粮解照田多寡为轻重,凡大小差役,总计其均徭数目,一条鞭征充费雇办,役累悉除。”此后,王宗沐在江西,潘季驯在广东,庞尚鹏在浙江也曾实行一条鞭法。
嘉靖后二十年,皇帝怠政,权臣党争,改革陷入停滞,江南地区仍然是土地兼并的热区,可朝廷又深陷“南倭北虏”问题,对江南税赋需求更甚,到了嘉靖末年,财政问题到了不得不重视的地步,只需要一个关口,积聚已久的变革热情就会喷涌而出,这个关口,就是嘉靖皇帝的死亡。
随之,新继位的隆庆皇帝放权内阁,开展了一系列改革活动。其中,打击江南缙绅就是改革的重点之一。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有雷霆行事之人,朝廷认命海瑞为应天巡抚,就是要他成为伸向地方豪强的一把利剑。
《明史》记载,海瑞担任应天巡抚是在隆庆三年(1569)夏,仅仅到第二年(1570)春天就被免职。后世有流言,认为朝廷针对海瑞的这一任命是高拱授意,理由是高拱与徐阶不和,需要有人打击徐阶和他在江南的亲谊。但值得注意的是,高拱再次入阁,是穆宗朝隆庆三年十二月庚申,他以原任吏部尚书重掌吏部,这个时间点显然滞后于隆庆三年的夏天,史书也没有记载高拱通过密折参与过海瑞任命一事。因此,朝廷重用海瑞未必是高拱主使,而是以李春芳、郭朴、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为代表的内阁做出的决定,具体是谁拍板,史无可靠,但考虑到当时正是徐阶下台、高拱主政之间的过渡期,暂任首辅的李春芳又并非强势阁臣,这个决定的真正授意者很可能是隆庆皇帝。
海瑞担任应天巡抚,主管钱粮。应天巡抚下辖应天、苏州、松江、镇江、常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不仅如此,海瑞还负责总督杭州、嘉兴、湖州三地税粮,掌管了明朝的赋税重地。要知道,仅苏州一府七县就有耕地96506顷,占全国总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一,税粮却占全国总税粮的百分之十,达2809000石,可富庶之下,是应天农民的沉重负担,以至于海瑞感慨:“生至地方,始知富饶全是虚名,而苦楚特甚。”
隆庆皇帝任命海瑞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他不畏豪强,狠抓税粮工作。此前海瑞曾担任淳安、兴国知县,在这方面颇有成绩。有意思的是,应天一带势力最大的豪强,正是前任内阁首辅徐阶背后的华亭徐家。隆庆皇帝选在徐阶下台后公布这个任命,可见帝王心术。
然而,海瑞本人并非一开始就要打击徐阶。隆庆初年,海瑞与高拱不和,对徐阶却很敬重。当年海瑞因为批评嘉靖皇帝坐牢时,是徐阶和黄锦说好话,保全了他的生命。后来海瑞调兵部,改任尚宝司丞、大理寺丞,正是徐阶担任内阁首辅期间。隆庆元年(1567),御史齐康弹劾徐阶家属鱼肉乡里,引起朝野相争时,海瑞还上疏弹劾了高拱,指斥高、齐“小人非才不能乱国”,大骂“齐康甘为鹰犬,受高拱指使,搏噬善类”,招致高拱忌恨。因此,徐阶对海瑞有恩,海瑞也投桃报李,但为什么到了江南,情况就不一样了呢?
其实,海瑞并不是打击徐阶的主使,真正严查徐家的人是苏州知府蔡国熙。根据《永年县志》记载,蔡国熙为嘉靖三十八年中进士,授户部主事,主管临清仓储,四十五年初任苏州知府,当时,“徐阶的儿子徐璠,因诸多不法事,被人告发。经审理,事多属实,国熙置徐璠于狱。有人给国熙道:他是徐尚书之子,你不知道吗?国熙答曰:因为知道他是尚书之子,我才这样做的。后来张居正从中讲情,国熙不应,卒按如法。”
在海瑞到任应天前,蔡国熙已经展开了针对华亭徐家的调查,包括徐家借“投献”之名吞并土地的行为。当时,张居正作为徐阶的门生,老师有难,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他就给蔡国熙写信,暗含求情之意,但蔡国熙并不领情,坚持要彻查徐阶。
海瑞到任时,正是徐家深受蔡国熙调查之苦的时候,徐阶甚至为此去了一趟南京,放下身段向海瑞求情,希望他念在往日的恩情,对徐家网开一面。海瑞答应徐阶,说自己会秉公处理此事,如果徐家有冤屈,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但海瑞经过调查后发现,昔日齐康针对徐阶家属的弹劾是有据可依的,蔡国熙手上也掌握了大量徐家鱼肉百姓的证据。苏州、松江一带,有不少农民还主动告发徐家,要求官府为民伸冤,逼迫徐家退还田地。所以海瑞才会感慨:“华亭乡官田宅之多,奴仆之众,小民詈怨而恨。”
在调查中,海瑞还发现江南一带,存在大量投献行为。徐阶为代表的缙绅,恰恰是投献的最大受益者。《海瑞介公传》中记载:“以故富者辄籍其产于士大夫,宁以身为佣佃而输之租,用避大役,名曰投献。故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而士大夫既谢失势,又往往折入于暴贵者,以兼并为固然。乃豪强大有力之人,视田宅所便,收之莫敢不与。”
如同史学家吴晗所说:“这里所说的‘富者’,当然不是贫农,他们无田可‘献’;而是指地方上‘失势’的士大夫或没有政治身份的中小地主和富农。他们的‘民田’不断被‘豪强大有力’的官僚地主兼并,达到‘收之莫敢不与’的地步。既严重损害了中小地主和富农的利益,又严重影响了皇朝的财政收入。”
所以投献一事,主要矛盾方并不在地主与贫农,而是大地主与中小地主、富农之间的矛盾。贫农身如浮萍,又寄人篱下,在江南其实是失语的。眼见于此,海瑞决定顺应民心,逼迫徐阶等大地主退还田地。关于逼迫徐阶退田一事,海瑞还给时任内阁首辅的李春芳写信,说明原因:
“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区区欲存翁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幸勿以为讶。”
在他看来,逼迫徐阶退田是割舍一时利益,换得“百年安静”。这不能说是海瑞打击报复徐阶,徐阶是海瑞的恩人,海瑞报复他也缺乏动机,海瑞这么做,实际上是在缓和大地主与中小地主、富农之间的矛盾,同时有助于自己清丈田地、扩充朝廷的税源。因此,海瑞在此扮演的仍是一个封建官僚的角色,他立足于朝廷利益,缓和社会矛盾,但无意作出深刻的社会变革。
纵观海瑞在巡抚任内的举措,围绕的也主要是缓和矛盾这四个字。减少流民、减轻徭役、治理吴淞江、推行一条鞭法等举措,都符合朝廷的利益,减轻了中小地主和贫农的负担,为朝廷扩充赋税打下基础。那么,既然符合朝廷利益,为什么海瑞做巡抚不到一年,又突然被改任南京粮储了呢?
《明史》给出的原因,是因为海瑞得罪了地方豪强,这些豪强买通了给事中戴凤翔,通过弹劾海瑞令其被免职。《明史·海瑞传》里写道:“给事中戴凤翔劾瑞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遂改督南京粮储。瑞抚吴甫半岁,小民闻当去,号泣载道,家绘像祀之。”很多人认为戴凤翔的幕后主使是徐阶,这一派说法指出:徐阶送给给事戴凤翔三万两黄金,又让张居正命给事陈三谟,一起弹劾,从而除去了海瑞和蔡国熙二人的官职。
海瑞和徐阶的矛盾因此还被排成了戏剧,这才有了新中国的知名历史剧新编《海瑞罢官》,引来姚文元对此的批评。在新编《海瑞罢官》的故事里,海瑞和徐阶的矛盾被戏剧化:
“事出徐阶的第三子徐瑛霸占民田,强占民女赵小兰。小兰的母亲洪阿兰告状,华亭县令王明友受贿,杖毙小兰祖父。身为应天巡抚的海瑞微服出访,路遇洪阿兰,查明真相,判处徐瑛、王明友死罪,饬令退田。但是呢,徐阶买通太监、权贵,妄图罢免海瑞,推翻定案。海瑞识破奸计,断然将徐瑛和王明友处斩,然后交出大印,慨然罢官归里。”
但是,海瑞去官是在隆庆四年春天,这时候高拱刚刚入主内阁,而且是以兼任吏部尚书的形式,说他权势熏天并不为过。高拱和徐阶不合,在当时又有意打击徐阶,这时候,徐阶在朝中的能量是非常可疑的,至少,如果高拱想保海瑞,徐阶这点贿赂根本不管用。
此外值得商榷的是,海瑞与徐阶的矛盾被民间演义所夸大,历史上,海瑞逼迫徐阶退田不假,但他巡抚期间,松江知府、华亭知县没有被杀、被革,苏、松一带也没有撤掉任何一个县以上的官员,徐阶的儿子也没有因海瑞而死,其被判充军也并非海瑞主使。因此,徐阶贿赂戴凤翔或许属实,但因为这笔贿赂就能让海瑞被罢免,这是高估了徐阶在当时的能量。
海瑞被调任更主要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他与高拱素有矛盾。尽管海瑞在晚年理解了高拱,但在隆庆四年,二人仍处于水火不容的态势。高拱欣赏蔡国熙,但并不喜欢海瑞,海瑞调任表面上是戴凤翔所导致,其实际,恐怕还是得到了高拱的默许。这也是为什么,海瑞不久后又被打发到了南京户部,进一步降低实权,《明史》对此毫不避讳地说:“会高拱掌吏部,素衔瑞,并其职于南京户部,瑞遂谢病归。”
其二,海瑞的使命已完成,朝廷再留他巡抚应天,只会加剧豪强缙绅的怨恨,朝廷与缙绅并非对抗的关系,而是一种博弈与合作的关系。朝廷即取之于缙绅,又依靠缙绅等中间阶层来维护江南的统治。海瑞适合对抗,不适合长期治理,因此,调任海瑞,是安抚江南缙绅的一个信号。也是明朝统治者基于自身利益所做出的选择。
李贽曾说:“吾谓欲得扶世,须如海刚峰之悯世,方可真扶世人也。”但终其最后时光,海瑞即便再被起用,他也只是作为一个道德符号、精神象征,不再被委以重任。
纵观海瑞在淳安、兴国和应天的治理,他都是一个把均贫富、清田地、遏流民、兴水利看得很重的人。海瑞的手段深得民心,所以他的地方风评很好,他离开淳安、兴国、应天时,都有大批百姓恳求他留下。而海瑞所谓的折腾,针对的是官僚,对民众,他做的主要是休养生息。他在地方做了很多利民的实事,民众才会感激他,民众不会因为清流几句好听话就怀念一个人到自发送行的地步。而海瑞的对头们更不傻,恰恰是因为海瑞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才急切地想要送走海瑞。比如兴国的官员,受不了海瑞,就找人去给海瑞跑官,一直找到京城,终于把海瑞送出去,调海瑞去户部,他们才松一口气。
海瑞或许在对待家人上比较刻薄,在一些方面,也有现代人视野下认为的迂腐,但至少在地方治理上,他才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所以,在地方重用海瑞这样的官员,对明朝的地方治理是很有用的,多一些海瑞这样的官,明朝的社会危机或能延缓一些。只是,明朝的特权集团话语权太重,官员腐败、党争倾轧等问题过于严重,海瑞的措施,直接危害到地主乡绅乃至宗藩集团的利益,因之,后者才要急切的阻止海瑞。
最后,既然谈到海瑞,姑且澄清一个与他有关的谣言。
坊间传闻:海瑞五岁的女儿接受了一个男仆的糕饼,海瑞愤怒,以男女授受不亲来教育女儿,女儿羞愧难当绝食而死。另一说是:海女偷两斤肉吃,海瑞教育,绝食而死。其实,此说最早见于明人姚叔祥(又称姚士麟)的小说《见只编》及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
《见只编》载:“海忠介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答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女即涕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万历野获编》则说:“(海瑞)女既杀而子亦无,天道或不可尽爽也。”后世周亮工的《书影》、沈振的《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的信源都来自于此。
可海瑞去世时,沈德符只有九岁,与海瑞没有交集,而《万历野获编》多是士大夫阶层的段子,本就真假难辨,即如《世说新语》,调侃解闷可以,当真就需要考证。姚叔祥写的更只是小说,小说非史书,多虚构之词。
而在正史上,如《明史》《明实录》《国榷》等史书均无此事记载。若真有此事,它们未必不会记录,为何?在那个推崇孝道、“女德”到极端的年代,这件事反而是褒义的,像姚叔祥,就是为了体现海瑞的忠贞才如此牵强附会。一件在当时并不负面的事,事件主人公又非达官贵族、皇室宗亲,显然不需要隐瞒。《明史》《明实录》《国榷》等皆不记载,恰恰说明此事极有可能是谣言。
而海瑞晚年不受重用的原因,恐怕也跟他重农抑商有关。明代中期商业繁荣,官商合流现象十分普遍。如同《大明王朝1566》编剧刘和平所说:“当时的官员,很多人本身就经商,或是经营着手工作坊,普天之下的财富十之七八都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他们代表了商业的既得利益集团,各级官员利用朝廷所给的权力,来千方百计地积累、并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出现了海瑞。除此之外,我们常说,明朝,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朝代。因为特别是到了明朝的中叶以后,较以前的朝代来看,人民的意识形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它的价值观念,公开拿出来说的是‘宋明理学’,这是要求士大夫、为官者所必须遵循的,但是,当时的士大夫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却是‘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在外一套,实际却又是另外一套。在这种大背景下,海瑞的出现,当然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是个‘异数’。包括到现在,不少学者在评价海瑞时都甚至会把他评价为‘古怪的模范官僚’,认为他的出现,在当时的那个时代,实在是“不合时宜”。但是,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海瑞敢直面皇帝,敢把活着的皇帝写进自己的奏疏里,这是千古唯此一人也。”
大明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巨轮。船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仍旧无济于事。这艘船的头等舱乘客在享用皇粮,中等仓的人互相报团、结党营私,明面上说着“为我大明”,私下已经设计好了跑路方案。留着下等仓的人,做最重的活,受最多的苦,忍受饥饿、寒冷、腐败,面临葬身大海的危险。海瑞、高拱、张居正,这些各不相同的人都曾想救起这艘船,他们采用了各自的办法,践行各自的理想,但船身太重,他们的努力终究以失败告终。
史书记载,海瑞去世时,“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绝”。他们哀悼的不仅是一个官员的死亡,也是一种复古理想在时代大潮中的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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