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和文明的生态转型势在必行,与此同时,生态艺术、生态艺术批评与生态美学业已成为值得关注的新兴学术领域,但“生态艺术学”却未能引起重视。生态艺术学如何建构?具体的路径是什么?

程相占,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主要研究领域包括中国美学、生态美学、环境美学、身体美学与生态批评。近日,程相占做客山东美术馆,围绕从“美的艺术”到“生态的艺术”的发展过程,对生态艺术学的建构路径作出了精彩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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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艺术品的好坏,除了美丑之分,还有生态与否

西方的文明发端于古希腊,那时就有了手工艺。从古希腊时期到1745年,手工艺品和艺术品是混淆在一起的,艺术品并未从手工艺品中独立出来。法国学者巴特于1746年出版的著作《简化成一个原理的美的艺术》被视为现代“美的艺术”观念的集中表达,并成为德国美学家康德的理论资源,他们都是在与“自然”相对的意义上来探讨“艺术”的特点,其主要目的在于将艺术从手工艺中区分开来。

1835年,黑格尔《美学》的出版使“美的艺术”获得了更高的地位,黑格尔将“美的艺术”等同于美,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理念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哲学思考的对象,当一个载体将它呈现出来之后,被我们的感官捕捉到,就变成了艺术。被称为艺术品的东西至少要包括两大要素:一是深刻的思想意识,二是杰出的表达技巧。

今天,我们判断艺术品的好坏,其标准除了美丑之外,还有生态与否。

美国生态学者米克在1972年发表论文《走向生态美学》,正式提出了“生态美学”概念,同时还提出了另外一个有别于“美的艺术”的关键词——“生态的艺术”。米克以生态学作为理解实在的模式,在借鉴生态学和生物学知识的基础上反思和批判了现代观念论哲学中的框架和艺术观念,即“美的艺术”。

米克回顾了西方美学史,尖锐地批判了康德、黑格尔等“持观念论的人文主义者”,并且在反思了其缺陷之后,在充分借鉴进化论、生物学、生态学的观念和概念的基础上,将学术视野拓展到超越人类精神世界之外的、更为广阔的实在世界,从而提出了“生态的艺术”这一崭新的概念。

被誉为绿色圣经的利奥波德《沙乡年鉴》就从“捕狼”的角度顿悟了生态审美观念。二十世纪,美国人发起了打狼运动,他们认为只要狼灭绝了,草就肥沃了,牛也会长得健壮。但草地上狼消失了之后,鹿便没有天敌,将草场上的植物全都啃尽,出现了严重的沙化,这也就是美国为什么水土流失、龙卷风如此严重的原因之一。

更通俗地说,生态的艺术就是基于生态实在之真的艺术。康德、黑格尔们认为人眼睛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其中蕴含着主体的观念和意识,但生态艺术家则认为自然有其本身的艺术形式,例如中国古典美学认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米克认为,人类关于美的体验根植于自然形式和自然过程。太阳早上升起,星星晚上现身,这就是自然过程。而自然过程又是有节律的,例如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如果按照现代艺术观念认为艺术是超越自然的,那就是对自然的扭曲。审美理论应该是正视审美活动中人类的生物属性,尊重艺术的生态性。当今的哲学已经从斗争的哲学变成了和谐共生的哲学,如果固执地认为人是万物的主人,人有权力去改造和利用自然,那么生态危机也就会随之产生。

将生态艺术视为自然的女儿

“生态学”一词最早来源于希腊语。德国生态艺术家雷攀拓是与我心意相通的好朋友,山东大学于2015年举办了一场有关于“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的空间”的国际会议,参会学者很多,雷攀拓主动要求到会发言,我当即表示了欢迎。在发言中,雷攀拓认为要将生态艺术视为自然的女儿,这一说法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邀请他再次来到山东大学,作了一场名为“艺术与世界中的生态秩序”的学术报告,谈到艺术无非就是将自然之中已有的秩序呈现出来。

雷攀拓的生态艺术观来自古希腊的家园,生态学(ecology)由词根“oikos”和“logos”演化而来,“oikos”表示住所,“logos”表示学问。其实通俗来说,生态学就是家园学的意思,所以雷攀拓认为生态艺术就是表现家园的艺术。将人类生存的地球看作生存的家园,把这个家园当中的既有之物表达出来就是好的生态艺术品。他在著作《为了人类的艺术或生态艺术》中认为,艺术是为了人类的,艺术家把艺术变成关怀人类健康生存的东西时,就是生态艺术了。当今人们面临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等诸多问题与挑战,生态艺术应该对破坏自然和破坏环境提出警告,帮助地球重新恢复绿色,保护地球,使之肥沃富饶、有益于生命。生态艺术要恢复自然的神圣特性,教会人们在实践中以谦卑、敬畏的态度对待自然,要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爱、尊敬和敬畏。

人类尊崇人类中心主义,认为天地万物的存在价值就是服务人类。但如今这种观念应当发生改变,我们人类不过是生命共同体中的一部分,同时不能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万物。前面我们谈到了狼与羊的关系,我们所认为的“恶”,可能在自然界中就是自然现象,狼吃羊,羊吃草,从羊的角度上狼是恶的,从草的角度上看羊也是恶的,但其实这不过是生物链中能量的转化过程而已,这是一种观念上的问题。

中国当代画家郭振宇创作了一幅名为《文明第五季》的作品,他说在玛雅的预言中,古老文明的文明程度可能会超过中国和古希腊,现代人类文明是第五太阳纪,之前的四个太阳纪中的每一种文明都会毁灭,而人类的文明也照样会毁灭。我无意宣扬末世论,只是从生态学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的人类文明,如果不重视生态文明建设,现有的一切文明成果都将消逝灭绝。

因而,艺术、评论与理论之间应该有一个良性的互动,通过艺术评论,我们有时也能更好地洞穿一个作品的价值。在“观此青绿——山东美术馆馆藏生态文明主题绘画作品展”中,展览的主题为生态文明展,作品都是对于生态文明本身的思考。郭振宇的作品《文明第五季》表现出苍茫的虚空感、沉重的悲壮感、萧索的孤独感,用季节的时间替代地质年代的纪元以表现出时间的短促,用绘制、垒砌、雕刻、炙烤等综合手法来表现文明的足迹和灭绝后留下的遗迹,就像一座被火山喷发而惨遭毁灭的古城,在数千年后又经过考古重新挖掘,这就是文明的遗迹。郭振宇的另一幅画作《不周山》思考了人类文明产生之后秩序的更迭和宿命感。不周山代表着秩序,共工怒触不周山,于是就有了“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旧的秩序毁灭以后又出现了新的秩序,其中蕴含着人类秩序的维系。

艺术观是统领艺术学的灵魂,生态艺术观则是生态艺术学的灵魂。建构生态艺术观的前提是追溯“美的艺术”的形成过程及其光环的根由,从而为“生态的艺术”的理论探讨铺平道路。这种观念的兴起与生态美学有着密切关系。(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朱子钰 实习生 陈晶晶 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