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娣生下来就不招父亲叶大年喜欢，也不招爷爷叶瘸子老两口喜欢。叶家三代单传，到叶大年这一辈，攒足了劲要多生几个男娃的，谁知头胎就是个丫头。
来娣两岁刚过，才学会走路不久，妹妹招娣就哇哇叫着出生了。这一来，母亲青香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月子还没坐完，叶大年在父母的撺掇下就喊骂着让她下地干活：“生了个白吃食的还有功了，一天躺炕上不动弹跟个死人一样，地里一大堆活让谁干呢？”
自从儿媳妇青香连生两个女娃后，叶瘸子精神受到沉重打击，家里大小事不管不问，每天吃完饭嘴一抹正眼也不看两个孙女一眼便径直去村口的石拱桥上和一帮老汉们谝闲传了。来娣招娣姊妹两个看似由奶奶哄带，实则是自生自长，根本不招喜欢，无人疼爱。往往青香下地回来，不是招娣屎尿拉到了炕上，就是来娣的脸摔破了。干了地里的农活，回家又要做饭带孩子，青香原本高挑健美的身形很快就形销骨立，特别是脸上的颧骨一下突兀了出来，一副活脱脱的克夫败家相。这还了得，叶瘸子夫妇一合计，明里暗里开始找茬子给儿子叶大年烧火收拾青香，准备把她不要了。可怜青香，三天挨小打，五天挨大打，本就可怕巴巴的日子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由于身心受到严重摧残，此后几年里，青香再也没有生养。
终于，在来娣七岁那年的夏天，五岁的招娣被一丈宽的大水渠吞没后，青香在极度的恐惧与疼痛中选择了逃离。事情的起因是大中午青香在地里干活没有回家，叶大年不知去哪儿鬼混了，而叶瘸子吃过青香提早留过的饭后依旧一抹嘴背着手去石拱桥上谝闲传了，剩下来娣招娣吃饭时不小心打翻了碗，饭菜倒了一地，让跑进屋里的狗和几只鸡抢吃了。当奶奶的不仅不管不顾，还给俩孙女一人给了几巴掌。下午的时候，来娣招娣又渴又饿，水缸里的水剩下底子，来娣拿马勺够不着，姊妹俩便一个牵着另一个出门去找妈妈。来娣在大水渠边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掬水喝，招娣也过去掬水，结果没蹲稳当，扑通就掉进了水渠里。来娣哭喊着沿着水渠向远处的石拱桥跑去，边跑边喊：“爷，爷，招娣掉了……”来娣跑了没几步，也滑到了水渠里，呛了几口水依旧拼命喊“爷，爷”。 还好，有下地回来的人看见了水渠里扑腾的来娣，伸开锄头将她捞了回来，却没发现招娣已经被湍流卷走了。等下游浇地的人捞起招娣时，已经没有人样子了。晚上，叶大年一把揪住跪在石拱桥下的渠沿上哭天抢地的青香的长发，像驴拉车一样头也不回大步向家里走，在青香凄厉的惨叫哭号里，叶大年将她拽回屋里关上门一顿毒打。半夜，浑身是血的青香爬了三里多路逃回了娘家。
青香爬回娘家后，一个多月下不了炕。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几次拿起麻绳就要去找叶大年算帐，都被父母亲给拦住了，老俩口拼命劝几个儿子道：“家丑不可外扬，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青香现在是叶家的人，俩口子过日子谁一个不磕磕绊绊打打闹闹？娃娃淹死了，是青香的娃娃，也是叶家的血脉，人家也心疼难受哩！”
青香连伤带吓两个月不敢回家，可苦坏了七岁的来娣。烧水，淘米，喂猪喂狗喂鸡，收拾屋内卫生，扫院子，给爷爷奶奶父亲端饭端水，洗锅刷碗……样样都落在了她稚嫩的肩膀上，就差上手擀面煮饭了。尽管牛马一样一天忙得团团转，仍然免不了来自三个大人的非打即骂。母亲青香逃回娘家后，来娣成了母亲的替代品，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地方。叶大年张口闭口骂她“贱货”，叶瘸子老俩口直接喊她“扫天星”。
青香躺在炕上央求母亲，希望哥哥的或者是弟弟把来娣给她要过来。“来娣在叶家连个猪狗都不如，我跑了，她肯定遭殃，再不带过来，只怕落个比招娣还惨的下场……”
虎毒不食子，青香知道，叶家这一家子人比老虎毒多了。但她母亲想得长远，严词拒绝了她，说：“你胡说啥呢，你是没血缘没生下儿子人家嫌弃你，来娣和你不一样，人家的亲女儿亲孙女，怎么会不当人呢？好好把你身子养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你大哥送你回去过日子去。我估摸着，说不定不用送你回去，只怕叶大年自己就腆着皮脸找你来了。当年他娶你，穷得淌屁，二尺花布都拿不出来，我和你爸就看他个子大人攒劲嘴会说才把你嫁给他的，离了你，就凭他们一家子懒怂样，打着灯笼再都找不哈个女人！”
叶大年没找上门来，晚上八点多，来娣哭哭啼啼连滚带爬寻到姥姥家来了，额头上起了个大包，还流着血。原来，来娣喂猪时不小心摔倒，头磕在了瓦片上，当时就见了血，吓得她哭喊着去推刘瘸子老俩口子的门，一边喊：“爷，奶，我额头让瓦片划破了。”刘瘸子在屋里喊着骂了她一句：“你个扫天星，破了就破了，抓一把绵绵土贴上就行了，哭球个啥？再哭信不信我出来一脚把你放了响泡？”来娣听话地抓起一把土贴在额头上，见依旧止不住血，便赶紧跑出院子去找父亲叶大年。村子里有个不学好的二流子叶治社对来娣说：“你找你爸吗？来来来，我带你去找你爸。”叶治社把来娣带到崔寡妇家院门口，掏出铁丝麻利地捅开大门，指着崔寡妇家的上房对来娣说：“来娣，你过去，踮起脚尖，蘸着唾沫星子把窗花弄破一页子就看见你爸了。”
……
来娣一路哭着凭记忆找到姥姥家，一头扑进青香怀里喊：“妈，我三妈骑在我爸身上打我爸呢，我爸喘着气翻不过身来，肩头都抓破了，我三妈凶得还咬我爸呢，她说要吃了我爸，你快救救我爸呀……”
屋里的大人一下都愣住了。青香先反应过来，挣扎着跳下炕喊着冲她母亲说：“妈，我没猜错吧，他把我往死揍得时候，我多多少少听了些风声，就怀疑他和崔寡妇有一腿，不然下手咋会那么狠呢，你们还不信，你们听听，听听……这个不要脸的，我跟他拼了……”
“哎哎！你呀你个扫天星……”青香母亲伸出指头冲来娣指了又指，一把扶起了瘫倒在地上的青香。青香的大哥一声不吭，咣当拉上门就走了。青香母亲大声喊：“青文，青文，你给我乖乖的，乖乖的！”
外面传来青香大哥青文“昂”的一声应承。
这一次，青香的两个哥一个弟没有手软，从崔寡妇炕上揪起叶大年带回叶家，当着叶瘸子的面，将他赤条条绑起来掉到了房梁上，然后取下裤腰带，哥三个轮流抽打。
叶瘸子老俩口不住地下话，说：“娃他舅，抽累了缓一绩，我叫烧水给你们泡茶喝，好歹把大年饶一下，尽量不往下面打了，不然我们叶家香火就断了……”
来娣不知从哪儿出来，抱住打得最起劲的三舅哭着喊：“三舅舅别打了你把我爸打死我就没爸了！”青文三兄弟这才停了手。来娣的三舅手指着哭爹喊娘的叶大年吼道：“趁早把我姐接过来拱起来，再胡折腾，下一次绳子从你狗日的脖子上往起来掉……”
仨兄弟出了一口恶气，刚回到家没多久，乡派出所的民警就追过来把他们给铐了起来，还带来了一个让青香听了一下子就昏死过去的消息：来娣喝了一碗滚烫的开水，可能把肠子烫烂了，疼得在地上打滚，民警赶到时，人已经不动弹了……
民警的笔录上，叶大年说，青文三兄弟打他时，女儿来娣为了救他赶紧去给他们烧开水准备泡茶。后来，青文三兄弟走了，他动弹不了，就让来娣给自己和她倒些开水凉一凉清洗伤口，来娣渴得不成，倒了一碗端起来就喝了一口，嘴上顿时烫起了泡，但仍然要喝，最后一口气喝完了一碗，然后喊肚子疼……叶瘸子夫妇证明确实是这么回事，并摁了手印……
青香嚎叫着喊：“我娃从不喝开水，我娃长到七岁一直喝冷水，肯定是他们摁住灌的，肯定是……”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叶大年叶瘸子夫妇害死了来娣。
三个月后，头发花白忽笑忽泪的青香又回到了叶家。
临走时，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看咱们这庄子上，打老一辈人起，就没有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来娘家赖着不走的，娘把你这身子调了调，一准又能生了，这一回争口气，给叶家生个小子吧，生了日子就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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