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德：最后的西域使臣

唐末西域各国纷纷自立，许多西域小国与中原的联系及丝路商旅，友好交往，均遭到阻挠和劫掠。当时，西州(高昌)，曾一度被吐蕃占领，后来西州回鹘又夺取了政权，建立了回鹘王国。公元960年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北宋王朝后，大力发展农工商经济，厉兵秣马、国力强盛，高昌王阿斯兰汗为了加强与宋王朝的友好联系，公元963年派出42人的友好使团，携带地方名产，珠宝等向宋王朝进贡。公元981年，高昌王自称为“西州外甥狮子王（师子王）”，又一次向宋王朝进献珍宝奇物，加强友好联系。随后，宋太宗赵匡义派王延德等率百余人的使团回访高昌。

当时因河西走廊为西夏占据，无法通过。王延德一行只有向西北取道蒙古高原，在沿途部族中进行联络，然后折向西南，于公元982年4月抵达高昌。王延德此行，并非仅仅是北宋针对契丹采取的一种远交近攻的策略，目的在于争取高昌等地方政权配合北宋收复后晋石敬瑭向辽朝割让的燕云十六州。虽未取得预期成果，但作为中原王朝继五代后晋高居诲出使于阗之后的又一次重大官方出使活动，起到了联络东西、加强交流的作用。

王延德等受到师子王的热情接待，“其王烹羊马以具膳，尤丰洁”。接见盛况更是空前，“其王及王子、侍者皆东向拜，受赐。旁有持磬者击以节拜，王闻磬声乃拜，既而王之儿女亲属皆出，罗拜以受赐，遂张乐饮宴，为优戏至暮。明日泛舟于池中，池四面作鼓乐。又明日游佛寺，日应运泰宁之寺，贞观十四年造”，充满对北宋使臣的友好热情。

王延德归来后，把自己所看到一切撰写成了《西域使程记》，载入《宋史·高昌传》，成了后世研究北宋时期高昌回鹘社会状况的宝贵资料。

在王延德的记述里，他和使团进入伊州（今哈密），接待他们的是汉族人州将陈氏。陈氏先问王延德：“现在是宋朝了吗？”随后告诉王延德，他先辈自唐开元二年（714年）领州，至今已过去267年，代代相传已经十几代了。陈氏还说，唐朝皇帝颁赐的诏书敕信等还保存着（次历伊州，州将陈氏，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

今天，一般史家认为高昌回鹘汗国的东部疆域和甘肃河西相接，伊州则是高昌回鹘汗国的一部分。但在王延德的记述里这里当时显然是一个“空白地带”。一些研究哈密地方史志的学者认为，陈氏所说“诏书敕印”之类的东西，是真是假已很难说清，一个家族“统治”一个地方近300年，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在北宋首都卞京的元旦朝会上，西域九国中就有高昌、伊州的使臣。这说明伊州使节和高昌使节是一起参加宋朝的元旦朝会的，而那时伊州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政治实体，与北宋王朝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州将陈氏述说的这近300年时光，让人觉得当时的伊州就像一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塞外飞了很久，但也是一个心向中原的爱国故事。

王延德(公元939-1006年)，今河北大名人。他从小服侍晋王赵匡义，公元976年赵匡义登上皇位后，升任供奉官，为皇帝掌管衣食供应。出使高昌回鹘是公元981年的事情。作为最后的西域使臣，王延德进入高昌回鹘汗国的线路很是特殊，值得今天的人们研究。

王延德行程的大致线路是：从汴京启程，向西北过陕西、陕北，继续向北，至今天内蒙古河套地区，然后向西，在宁夏境内过黄河，沿河西走廊北山北麓，过合罗川、马鬃山，经哈密到高昌（今吐鲁番）。这知线路说明，古代河西走廊南北，均有通道可行。他从陕北进入高昌回鹘汗国具体的线路是：

初自夏州历玉亭镇次历黄羊平，其地平而产黄羊。度砂碛，无水，行人皆载水。凡二日，次都啰啰族，汉使过者，遗以财货，谓之“打当”。次历茅家猧（音：wō）子族，临黄河，以羊皮为囊，吹气实之，浮于水，或以骆驼牵木栰而度。次历茅女王子开道族，行入六窠砂，砂深三尺，马不能行，行者皆乘橐驼。不育五谷，砂中生草，名登相，收之以食。

次历楼子山，无居人，行砂碛中，以日为占，旦则背日，暮则向日，日下则止；又行望月，亦如之。次历卧羊梁劾特族地有都督山，唐回鹘之地。次历太子大虫族，接契丹界，人衣尚锦绵，器用金银，马乳酿酒，饮之亦醉。次历屋地目族，盖达于于越王子之子。次至达于于越王子族，此九族鞑靼中尤尊者。

次历拽利王子族，有合罗川，唐回鹘公主所居之地，城基尚在，有汤泉池。传曰：契丹旧为回纥牧羊，鞑靼旧为回纥牧牛。回纥徙甘州契丹、鞑靼遂各争长攻战。次历阿墩族，经马鬃山望乡岭，岭上石庵，有李陵题字处。次历格啰美源，西方百川所会，极望无际，鸥鹭凫雁之类甚众。

次至托边城，亦名李仆射城，城中首领号通天王。次历小石州。次历伊州，州将陈氏……地有野蚕，生苦参上，可为绵帛。有羊，尾大而不能走，尾大者三斤，小者一斤，肉似熊白而甚美。又有励石，剖之得宾铁，谓之喫铁石。又生胡桐树，经雨即生胡桐律。（南宋王明清《挥麈前录·王延德历叙使高昌行程所见》）

都啰啰族为古鞑靼族的部族名，茅家猧子族、茅女王子开道族史文推测或属羌或属回鹘，钱伯泉《〈王延德历叙使高昌行程所见〉笺证和研究》：茅家猧子族应是回鹘人的一个部族或部落，其住地面临黄河（《西域研究》2010年第4期）。太子大虫族、屋地目族、达于于越王子族、拽利王子族这些民族应以回鹘部族或部落为主。

钱伯泉认为，“大虫”是宋朝汉人和吐蕃人对老虎的俗称。“大虫族”与野利族（为党项族大姓。）同住在一地，则应是党项部落。但从“人衣尚锦绵，器用金银，马乳酿酒”的生活习俗来看，此“太子大虫族”又是回鹘部落，完全不像党项人。

宋元时期，不少回鹘部族或部落被改称为鞑靼人。“屋地目”《宋史·高昌传》作“屋地因”。钱伯泉认为，“达于”应是“达干”的误写，是契丹语“宰相”之意，“王子”回鹘语汉字音译为“特勤”。“达于于越王子”应该是回鹘部落。“拽利”回鹘语原音为“国家”之意“拽利王子”必是回鹘人的一个部族或部落。卧羊梁劾特从译音推测，应是九姓鞑靼人中的兀良孩部落。兀良孩，汉语音译又作“乌梁海”。此部应是当年鞑靼族居留于最西边的人。

登相是回鹘语的汉字音译，汉人俗称“灰条”，又称“转蓬草”。夏秋草籽成熟，收集起来，贫苦农民可以用来度饥荒，游牧的回鹘则以此为粮。苦参是豆科、槐属草本或亚灌木植物，稀呈灌木状，通常高可达2米。根可入药。胡桐即胡杨，胡桐律就是“胡桐泪”，夏秋季节，胡杨树干分泌的粘液，如人泪流淌，凝结成块后可入药治病，也可制作肥皂。

夏州，古地名，在今陕西省靖边县红墩界镇白城子村。晋时赫连勃勃称夏王，筑统万城都之，公元431年，北魏灭其国，先改统万城为统万镇，不久即改为夏州。玉亭镇在今乌审旗，北宋时乌审旗为夏州地，今属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在鄂尔多斯市西南部。黄羊平在今乌审旗驻地西北，“平”就作“坪”。

砂碛应是榆林地区和鄂尔多斯市之间的毛乌素沙漠。“打当”是路人给都啰啰族人的住宿费用。茅家猧子族应在今天的磴口一带。磴口是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下辖县，其名称源于旧磴口（今阿拉善盟阿左旗巴音木仁苏木驻地）。“磴”，石之阶。黄河流至磴口处为南北向，磴口在黄河西岸，由于该岸河槽基层坚硬，河水不易冲淘，而上层覆盖着松散的沙壤土，易冲淘，这样水涨水落，久而久之便留下一级级台阶。磴口又是黄河东西交通之重要渡口，故而得名。

王延德乘羊皮筏子渡河，六窠砂、楼子山应该是乌兰布和沙漠中的地名。乌兰布和沙漠北至狼山（阴山最西端，也叫阳山），东北与河套平原相邻。东近黄河，南至贺兰山北麓，西至吉兰泰盐池。王延德在这一带的行程十分艰苦，由于没有任何地标可以确定方向，所以他们采用日照来确定方向，早晨背对着太阳前进，下午面向太阳向西走，中午的时候停在原地不动，这样就能确保往西走的大方向不会出错了。

这段路在历史上被称作“夏丰古道”，即由夏州城通往丰州的道路，隋开皇五年(585)升永丰镇置，治所在九原县(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前旗西北西小召乡土城村古城。一说在巴彦淖尔市五原县西南黄河北岸)。辖境相当今内蒙古河套西北部及其以北一带。大业初改为五原郡。后废。唐贞观四年(630)复置，十一年废。二十三年(649)复置，永徽四年(653)置九原县为州治。天宝元年(742)改为九原郡。乾元元年(758)复为丰州。唐末废。但“夏丰古道”的名称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随后，王延德进入了唐朝的回鹘汗国地界，都督山因回鹘汗国时其地曾有部落军事首领都督驻守而得名，为回鹘汗国的南方边陲。这时，王延德已经走在了漠北的回鹘道上。

神龙三年（公元707年），唐左屯卫大将军张仁愿在黄河北建三受降城，中受降城在今包头昆都仑河（包头市境内最大的黄河支流，大青山与乌拉山的天然分界）东岸入河处，由此东南至洛阳，西南至鳞州（神木)，东至单于大都护府（和林格尔内蒙古自治区中部，为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市所辖旗县之一），西至天德军（隶属于唐关内道丰州，其两处治所皆位于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阴山山脉南麓，与前套地区的振武军为中晚唐时期唐朝北方边疆的重要军事机构），形成多条道路。其中，经陕北至长安（西安）或经东受降城（托克托县）、太原至长安（西安），通称回鹘道。漠北回鹘道即由阴山以北通往回鹘牙帐哈剌和林的道路，也并非一条。

路在大地上如同密密麻麻的血管，流动的不仅仅是脚印。越过耸立于瀚海的戈壁阿尔泰山，王延德进入了回鹘首都喀喇巴喇哈逊地区（蒙古国北部杭爱省鄂尔浑河上游，其地曾为鄂尔浑回纥汗国的都城，尚存约25平方公里黑虎城遗址废墟，著名的出土文物是《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发现于回鹘牙帐城南），在合罗川他们看到了唐代回鹘公主的宫殿遗址，里面有温泉池（或为鄂尔浑河上游支流柴达木河形成的温泉），从中，不难看到，早在唐朝时的回鹘社会上层已经开始过上了城居生活。

钱伯泉认为，唐、宋时期的马鬃山，不是今日甘肃西北部的马鬃山，而是蒙古高原西南的横山，在阿尔泰山和戈壁阿尔泰山之间,在今蒙古国境内满达勒戈壁附近一带, 因形似马鬃而得名。这座山在汉代史籍里一作涿涂山，距今内蒙古河套地区阴山古代高阙塞千余里。而马鬃山望乡岭的名字是一曲令人伤感的思乡长歌。

在《北方北方》里我们写到过，在张家口宣化地区有座“辞乡岭”，“可一南望而为永诀”，望乡岭、辞乡岭，一东一西，就是远行的人们“仍怜故乡水”。今天的人们虽然不知道李陵岭上石庵题写了些什么，但一定知道那是男儿的温情眼泪。由此，在当地部族的指引下，向西南方前进，最后沿着唐朝的回鹘道的旧路，来到了位于哈密的伊州。而“小石州”可能是今新疆哈密东北下马崖。

王延德到访高昌期间，契丹使者也派来了使者，并对师子王说：“闻汉遣使入鞑靼而道出王境，诱王窥边，宜早送至鞑靼，无使久留。”并进一步挑拨说：“汉使来觇视封域，将有异图，王当察之。”这话被王延德听说后，严肃地对师子王说：“契丹素不顺中国，今乃反问，我欲杀之。”后因师子王一再劝阻而作罢。师子王的心态告诉人们，高昌回鹘统治阶层不愿看到在高昌发生矛盾、冲突甚至战争，事实也是，高昌回鹘在其存在400多年的历史时期中，因和平而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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