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1日,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医文献学家,中医训诂学家钱超尘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钱超尘将“中医考据报国”作为人生追求,将毕生的精力与热情投入到研究与教育工作,为中医文献学乃至中医学的发展与传承作出了重要贡献。

先生激励我深研伤寒

中国科学院院士 仝小林

早在大学期间学习医古文时,我就仰慕钱超尘先生之学问深厚。1984年,读硕士研究生期间,我随导师李济仁去安徽亳州参加学术会议,在华佗故里与先生终得一见,且一见如故,聊了很多。其中一个话题,是《伤寒杂病论》中的伤寒其病、其量。当时,我谈到伤寒应该不是外感疾病的总称,而是具体的一种较为烈性的传染病;《伤寒杂病论》的用量,应该不是《中国药典》所云“古之一两,折合今之3克”,而应是15.625克,这对临床疗效的提高至为重要,希望先生能考据出来。

先生听后思考片刻说:“这个我做不了。”问及缘由,答曰:“这些问题,都是临床上的大问题,人命关天啊!我不懂临床,怕是考不明白。即使考据清楚了,临床大夫也不一定信。”先生的话,坚定了我作为临床大夫去搞清楚伤寒其病、其量的决心。

来年,我考上了邹云翔、周仲瑛的博士研究生,开始了三年流行性出血热的研究。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流行性出血热的整个病程,太像《伤寒论》描述的伤寒病了:从太阳早期头痛、身痛、腰痛、骨节疼痛,三痛三红的麻黄汤、桂枝汤、柴胡桂枝汤,到高热期与休克期两期重叠的四逆散、四逆汤类证,从高热合并急性肾功能衰竭的膀胱蓄血、膀胱蓄水,到阳明经证、腑证,六经演变过程,何其相似!尤其是膀胱蓄血的桃核承气汤证,大块的血性尿膜排出后,小便如注,多脏衰迅速缓解。在治疗危重症时,我参照经方本原剂量,大胆实践,取得了远超想象的疗效,真可谓效如桴鼓。这三年流行性出血热的实践,使我一下子搞明白了伤寒其病、其量、其用;并最终在“经典名方量效关系相关基础研究”这一重大项目中,首次在临床上用循证医学证实经方本原剂量可大幅提高急危重难病的疗效。可以说,钱先生实事求是的态度,是我下定决心去研究伤寒其病、其量的动力。

钱先生一生,气质优雅,学富五车,淡泊名利。有梅之品、兰之美、竹之清、菊之谦。做人做学问,如钱老者,此生足矣。

最后,以一副挽联,聊表敬意。

横批:上善若水

上联:做学问率性求真本不分职业事业;

下联:冷板凳一坐多年哪在乎金屋草屋。

愿钱老天堂安息,回看人间。

中医训诂学之一代宗师

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 张其成

今年的“双十一”对我来说,是一个沉痛的日子。中午12∶54我还收到恩师的短信:“其成实诚吉祥……大谢无疆!”当即回复:“恩师吉祥!弟子十分想念恩师,无奈不能回京。祈望恩师早日康复!敬拜恩师!”万万没想到,当晚收到噩耗,恩师已于18∶51仙逝了!顿感人生无常。这一天原定是家父李济仁的纪念会,如此,恩师和家父这一对老友在天界相会了。

承章黄学派,从“小学”入“大学”

我和恩师的缘分是很特殊的。我出生在新安世医“张一帖”家庭,原本是要学习中医继承祖业的,可我高考选择了中文。毕业工作几年,终不敢忘怀家学,后来得知北京中医学院(现北京中医药大学)招收医古文研究生,导师是任应秋、钱超尘,并招收中文系学生。任应秋是家父非常崇敬的师友,家父曾于1965年被安徽中医学院(现安徽中医药大学)选派到北京参加任应秋、王玉川主导的全国内经研修班。家父积极鼓励我报考。1984年的招生简章上导师一栏写着任应秋、钱超尘,可到1985年招生时,任先生已驾鹤西去,只余钱超尘一人的名字了。父亲告诉我,钱先生是北京师范大学陆宗达的入室弟子,是中医训诂大家。而医古文专业其实就是古代汉语,更准确地说是中医古代汉语。这门课无论是对中医的重要程度还是本身内容的难易程度,都不亚于中文系。好在经过充分复习,我有幸考取钱先生的研究生。

1983年秋,钱超尘(左)与陆宗达合影。

从跨入钱门开始,我的命运便发生了转变。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先生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乾嘉学派、章黄家法。提起学统,先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们的学统是由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开创并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顾炎武传给江永,江永传给戴震,戴震传给段王(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段王传给俞樾,俞樾传给章太炎;章太炎的弟子是黄侃,黄侃的弟子是陆宗达,陆宗达的弟子是钱超尘。一讲到这里我们都倍感自豪。但先生话锋一转,说我们师门传承有序,家法严明。对文化典籍要“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由训诂通义理,重考据少发挥,务实求真、通经致用是本门学风,“以字考经,以经考字”是本门治学方法。先生还说:“我们的看家功夫就是《说文解字》,你们首先要点读《说文段注》。”记得我当年学习的地点离先生的办公室很近,他经常来检查我点读《说文段注》的情况,还在我的书上批注……感谢先生在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方面给我做的系统训练。正因为有了“小学”的基础,我才得以步入“大学”(经学)的殿堂。

先生在中医文献考据训诂上的成就是丰硕的。先生利用“小学”知识,解决了很多久悬未决的中医古籍语言、版本、文献等问题,这一领域的研究可谓“绝学”,是中医学界、语言文献学界很少涉及的。先生剑走偏锋,在这一领域耕耘不辍,取得的可喜成果,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黄帝内经》语言研究。先生运用古音学及俗字学理论改正《内经》讹字60多个,改正《太素》误字100多个;从音韵学角度考证《内经》七篇大论成书于东汉,著有《内经语言研究》《黄帝内经太素研究》《中医古籍训诂研究》。二是《伤寒论》的文献研究。对《伤寒论》流传版本进行考证,发掘出唐本、宋本、元本以及日本安政本等多种版本的《伤寒论》,著有《伤寒论文献通考》等。三是《本草》名物训诂研究。改正金陵本及江西本《本草纲目》误字700余个,著有《本草名物训诂发展简史》等。先生著作等身,被誉为中医训诂学开宗立派的大师,实至名归。

钱超尘对《唐本伤寒论》所作批注。

追求“不朽”,以文章著作报效祖国

先生一生追求的是“不朽”。我上学时,先生用孔子的话告诫我:“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做人要有担当,要努力做到“三不朽”。晚年先生常把傅青主、顾炎武、曾国藩的话挂在嘴边,并抄写给弟子们:“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山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不可无而后为之,则庶几可传也”“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先生追求的“称名”“不朽”,并不是爱慕虚名,而是要以自己的文章著作流传后世,报效祖国。先生常引用顾炎武的话:“忧天悯人之志,未尝少衰。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先生认为,古往今来,绵绵历史,唯有把自己的生命和祖国的命运、民族之大义、人类之文明结合起来,才能不朽。

凡去过先生家的,无不为先生张贴在墙上的字条而震撼。比如2019年8月26日先生列出“有待完成的著作”竟然有11部之多;今年1月3日又添一字条:“2022年的工作,依计划完成。一、撰写《王叔和脉经全书及考证》之考证部分,四月底完成。二、修改《伤寒论文献通考》中的两章,五月底完成。三、修改增补《国学与中医》,六月底完成。四、从2022年元月起,基本每旬一次发出函授讲义。自定计划,实践诺言!”一个耄耋老人哪里来的这种精神、这般毅力?我认为是先生心中有信仰,他已经把对祖国文化的一腔热爱化成一生的信仰!因为有信仰,才能如此不慕荣利,甘于寂寞,甘于清贫;因为有信仰,才能如此刚毅卓绝,终生坚守;因为有信仰,才能如此倾囊相授,无私奉献。

钱超尘手书2022年工作计划。

如今先生抱着未了夙愿溘然长逝,弟子身困异地无法见先生最后一面,何其恸哉!夜不能寐,谨作挽联痛悼恩师超尘先生:

承章黄,入陆门,正误内经,考辨伤寒,终成一代宗师,不朽功业;

仰圣贤,超凡尘,心如澄水,性若朗月,堪称杏林鸿儒,永惟大德。

勤修实学 无慕虚名

北京中医药大学访问学者 苟天林

百哀不舍的钱超尘钱老,学养深厚、学风严谨、品德高尚,壮心不已,真切体现了中医先辈新时代的使命意识、担当精神。我在学习中,多受钱老关怀、教诲。

钱超尘在大学课堂授课。

考证以真,继学立新

《俞曲园章太炎论中医》和《中国医史人物考》是钱老40多部专著中的人物专论。尤其是对俞曲园《废医论》的分析,钱超尘从俞曲园的生活、学术经历,从《废医论》的内容和章太炎对《废医论》的“评议”,从二位先生对郑小坡《医故》的不同评价等多方面引述考证,明确指出:“《废医论》的基本思想,不是毁弃、消灭中医,而是‘救时俗之违经,复岐雷之旧贯’‘先师发愤作论,以三部九候之术哗殇医师’。哗殇者,高声告诫也。”钱超尘写道:“俞氏写《废医论》,考其初衷,出于(母亲、爱妻和长子因庸医误诊而逝的)哀愤,意在推动三部九候法之继承与实行,非在消灭中医。”这就指明俞曲园的《废医论》一文与后来“废止中医”思潮之间真实的、本质的区别。同时,钱超尘还详细介绍了俞曲园研究《内经·素问》的《内经辨言》,有关自我保健养生的《枕上三字诀》等著作。钱超尘称俞曲园为中医文献学家,并介绍了俞曲园对中医文献学九个方面的贡献。如此求真匡正,还历史以清白,于学术、于历史、于前人都是重要的,足显钱超尘对学术之严谨,对史实之追求,对先辈之崇敬,对真理之坚守。

清末民国,中医药屡受冲击。章太炎身为民主主义革命家,对中医药的认识和态度富有深意。钱超尘在书中对太炎先生医论作了系统介绍,还咏叹:“太炎余杭,博学无疆,滚滚疑团,拨雾呈光,伤寒淹贯,执要说详,有条不紊,纲举目张,传承清澈,其功黄煌。”钱老指出,一百多年前著名国学大师俞曲园、章太炎在中医文献领域所做的工作,仍具现实意义。

《中国医史人物考》一书,对汉唐至新中国成立以来的55名有特殊贡献的医家进行考证。值得注意的是,钱超尘的这些研究、考证,并不是独坐书案完成的。几十年来,钱超尘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大图书馆,对国内现存的中医药典籍善本、孤本都如数家珍。他出国考察,利用点滴时间与国外同行交流,收集素材,积累资料;利用赴台旅游时机,考察台湾故宫博物院的中医藏书和版本。甘肃敦煌、河南南阳、商丘,陕西咸阳、耀州,凡中医药先祖故里和行医采药遗址,钱老大都拜访、考察过。每到一地,或讲学交流,或拜谒座谈,或研究文献、文物,大都有新解面世。

2004年,中华中医药学会在广州召开会议,钱老应邀撰写《中医颂》一文。其中写道:“唯我中医,昭昭若三辰之丽于天,滔滔犹四渎之纪于地,仰之弥高,千里斯应,如乾之运,如日之恒。今当盛世,国泰民宁,振兴中医,金衢亨通。于戏中医,与日月而同明。”

咬牙立志,孜孜治学

钱老曾先后总结自己的治学成果和感悟。治学成果有五个方面:一是学习章太炎中医文献研究成果,遵其学术思想,步其学术芳躅;二是以乾嘉小学及章、黄、陆一脉传承的传统语言学研究中医经典;三是抢救将亡之书;四是仍有多部文稿待选出版;五是改正中医古籍讹字误训。其中,《宋本伤寒论校注》《伤寒论文献通考》等合著、专著40多部;对《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经典改错,最多达40多处。还先后发表160余篇学术论文。

钱超尘亦数次谈及治学感悟。首先是“咬牙立志”,他常引前贤之言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汉打掉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平生咬牙立志之诀”“勤修实学,无慕虚名”“人所留天地间,可以增山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君子不惜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等。还有“小学是治中医文献利器”“章太炎先生著作有指途开悟之功”“医籍与文史著作兼而读之”“《内经》《伤寒》《本草》是中医文献研究的基础”,等等。这些既是钱超尘的治学感悟,也是他的治学行为。

钱超尘曾说:我毕业于师范,终生以育人为本。教书育人、培根铸魂,正是其一生孜孜奉献的事业,从未懈怠。

2014年,钱超尘已退休,在中华中医药学会支持下,开展了中医典籍与语言文化研究专家学术传承与人才培养计划,并举行了拜师仪式。传承班的主题是“中医典籍与语言文化研究”,涉及古今典籍44种,古今中外人物30多人。在钱超尘的带领下,在传承工作室学习的老师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果。

钱超尘的卓著贡献、高尚品德、音容笑貌永远在我们心里,永远是后人学习的榜样。

缅怀钱超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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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医药大学党委宣传部出品

来源 | 中国中医药报

排版 | 水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