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现没有,历史的发展就和人走路一样,得“左——右——左”轮流迈步,不然就要“顺拐”栽跟头。
所以每个时代,总会有人念叨前代的好,感叹今不如昔,这倒未必说,当年真有多好,更有可能是,他们那群人或左或右,刚好踩在上一个时代的步点上……
比如公元前81年,这场关于真理问题的大讨论。
伟大的汉武帝已经去世6年了,汉帝国刚刚经历了逐匈奴于漠北,封狼居胥的燃情岁月。
不过激情总这么燃烧着,太费油了!
后来人也在反思——
为了我强汉开疆拓土、大国崛起,现在国库空虚,民间财富凋零,有的地方甚至盗贼群起……
这国怎?
定体问!
亏总民~
于是,继任的汉昭帝让各地公选一批知识分子,来长安座谈,PK前朝汉武帝的钱袋子、帝国财税政策总工程师桑弘羊,研讨政策问题。
大家的意见和建议,总结起来,其实就四个字:“国退民进”,具体诉求大概有这么几条:
一、调整帝国的盐铁专营政策,让利于民; 二、取消均输和平准的计划经济体制,搞活民营经济; 三、打击官商勾结的官僚权贵集团,抑制权贵经济……
这里解释一下,盐铁专营是中华帝国两千多年的一项悠久传统,早在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就这么干了,算不上汉武帝“理论创新”。
当然,管仲的做法比较宽松,称为“官山海”,也就是把矿山和盐场圈起来,收归国有,但是开放盐池跟冶铁作坊,给民营资本承包经营,然后国家掌控定价权,对盐铁产品统购统销,抽取大约三成的利润。
汉武帝玩儿的就比较绝了,盐业太分散,照旧承包经营,冶铁产业则完全由官府垄断,各郡县设置铁官,从勘矿、冶炼到铁器销售,都由官府完成。这些官办铁器作坊,大概就是中国最早的“央企”了。
至于什么是均输和平准?
均输的本意,是隶属中央九卿大司农之下的厅局级官员:均输令,还有各地的均输官,这套班子有一点点像今天的供销合作总社。
打个比方说,今年东北大米丰收了,为防米贱伤农,均输官就代表官府,保底价收购——反正你也要交粮纳税吗,卖了这些米折价,就是算是交过了,农民就只管种地,省了储粮、运粮、售粮的麻烦;反过来说,海南今年年景不太好,粮食欠收米价上涨,均输官就把东北收的大米运过去,按市价销售,同时稳定市场。
这两边的差价,就是官府的盈利了。
至于平准,本意是隶属大司农之下的厅局级官员:平准令,职能有一点点像今天的商务部。
打个比方说,咱都知道市场有个“猪周期”,这个周期价格波谷时,平准令就代表官府大量收购,用作中央储备肉,过一段价格高峰时,再拿出来集中抛售,平抑物价。
这里当然会有个差价,也归到官府的盈利了。
从字面上看,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不用加税还能充实财政,为啥社会贤达们要求废止呢?
其实不用解释,咱们代入进去想一想,就知道了。
比如铁器专营制度,我是一家地方网点负责人,供部队的军品当然不敢怠慢,那民品呢?会不会用心打磨,严把质量关?
放眼周边郡县,你只能买我一家的,质量好不好、款式适不适用,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啊,甚至残次品也不成问题,反正我就是完成官府的统购统销“计划”——所以啊,你必须买,还不能讲价!
再比如均输制度,假如我是某地的均输官,根据我的“判断”,今年东北大米太多了,收购价只能给这么多、不能再高了,反正你只能卖给我一家,否则没法交皇粮;反手运到海南,根据我的“判断”,今年大米紧俏,我就卖这个价、不能再低了,反正供销网络就这一个,你敢走私“黑米”,破坏朝廷的大米供销“计划”,官府就要法办你……
总而言之,咱们能想到的,官府垄断经营的各种弊端,两千多年前,一样也不少。
那能不能把这些政策一并废除,回到汉初,那个民营经济的“田园时代”呢?
别眨眼——背景音乐响起,此时桑弘羊缓缓站起,他的话语在历史上不断回荡,这就是无解的“桑弘羊之问”:
你们说的都对,我也无言以对,但是有几个问题,拜托各位专家了:
第一、我大汉太大了,每年需要巨额财政支出,那点农业税根本不够,不执行这些“弊政”,钱从哪里来? 第二、以上只是常规开支,如遇战争、灾荒等等计划外突发事件,按照你们的要求,“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但国库却拿不出钱来,怎么办? 第三,无论财政还是军事,如果中央不对地方形成压倒性优势,地方势力一旦割据,甚至起兵造反,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其实贯穿了中华帝国的始终,儒生们只能像今天的网络喷子一样喊口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就是拿不出对策来。
直到一千多年后,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廷和殿辩论”,反方辩友司马光仍然坚持,要以农为本、节俭度日,就是不说,财政怎么增收。
不过你因此就说,司马光他们迂腐,桑弘羊有多英明吗?
其实也不对。
还是咱们开篇说的,社会发展总是要左——右——左,两条腿轮流用力,才能往前走。
西汉王朝也不是开局就这么“反动”,而是搞过一段完全开放、法无禁止即可为的自由市场经济。辩论会上很多社会贤达,也是吃过看过的,所以才感叹桑弘羊“开历史倒车”,必须批斗。
那个“田园时代”有多美好?
按照司马迁的记载,当时的社会风气是:
农不如工, 工不如商, 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大概就是,种地不如手艺活,手艺活不如去经商,当“厂妹”给老板刺绣,不如开门店自己卖——至于卖什么?反正全民皆商,你懂得。
朝廷藏富于民,民间豪商大贾满天下,有名有姓能进《史记·货殖列传》的,就有8位,其中4位主营冶铁业,1位主营粮食产业,1位主营畜牧养殖业,1位是交通运输业,1位金融借贷行业。
这在今天也是很难想象的,因为有些领域,至今民资也不能进。
所以有人就提出,中国民营经济充分发展,完全控制资源型、支柱性产业的时期,也就是西汉初年和民国初年的北洋政府,这两个时期。
从字面上看,这是好事啊。
即使是民国,1912—1927的北洋时期,年均工业增长率高达15%,这在国际上也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但很奇怪,国家却是一盘散沙,军阀混战,“政令不出四九城”,除了一部分知识分子和遗老遗少,老百姓还真没啥好日子。
西汉这边好一点,因为外敌是匈奴,不像西方帝国主义,咱憋屈一点,跟他和亲,勉强还能韬光养晦; 内政上,皇帝不像大总统可以随便换,所以政局还算稳定,地方实力派又都是刘家二代、三代,血缘关系还不算远,不至于撕破脸乱斗。
这才搞出个“文景之治”,但后期也免不了一场“吴楚七国之乱”。而且咱们大胆预测,如果再不转换步点,继续“顺拐”下去,恐怕汉朝早晚也是民初的局面。
原因大概是这么几个。
首先,自由商人集团崛起,实际上控制了帝国的经济命脉。
你说商人的思维是什么?
就是“唯利是图”吗!
这么说不是贬义,你满脑子“舍生取义”,没人拦着你,但你肯定当不了一位优秀的商人。
所以对商人集团来说,共富贵容易,共患难就比较困难,除非你是秦庄襄王子楚,在吕不韦那里“奇货可居”。
比如汉朝刚开国的时候,楚汉战争打得国民经济一塌糊涂,商人集团就没起啥建设性作用,反而囤积居奇,操纵物价牟利,米价给搞到一万钱一石,一匹马要换一百两黄金,这才招来了汉高祖的严厉打击,还被征以重税。
不过中国历史有个常识,开国太祖一般都雄才大略铁腕治国,几代以后,接班人没那么高的威信和能力,很多政策就要反弹或者转向,后来汉惠帝和吕后时期,就重新放开了对商人的管制,这才有了后来司马迁笔下,民营经济的盛世。
然而在盛世,商人还是不大靠得住。
比如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朝廷那么多列侯封君,都要去往关东平叛,没有军费路费怎么办?金融大鳄无盐氏就站出来了,按照1000%的利率,给大家放贷——你没看错,就是十倍利,所以几个月后叛乱平息,他的本金坐地就翻十番!
这些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平民老百姓买单,这不就是发国难财吗?在中央帝国,这种事很难被容忍。
说这个,并不是讲商人坏话,你要发展经济,就必须放活民间,拜托商人集团把蛋糕做大,命令性计划经济几乎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繁荣。
但是在古代社会,以商人为基本盘,最多是搞成威尼斯那样的城邦共和国,世界上最早的战争国债,就发源在这里,但这样的体制,明显不适合中华帝国这样的大一统国家。
在中国,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只要在任内,能完成政治集权和思想统一,下一步一定是经济体制改革,抑制商人集团的发展,或者招安成为“红顶商人”,将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上。
还是举西汉初年的例子,大商人刀闲(有的地方写成刁间,这个不重要)就像教父唐·柯里昂那样,一手资助各色人等去做渔业、盐业等暴利生意,打造商业帝国;一手结交权贵,和地方诸侯、郡守盘根错节,积攒政治资源。
其势力之大,当地人甚至说——
能进刀大人家当马仔, 给个官爵也不换。
这就是赤裸裸的跟皇权争夺群众啊,简直太“反动”了。
等到各州各郡,都有了“刀大人”这样的人物,距离“政令不出长安城”,也就不远了。
更不要说,那些地方实力派。
汉初搞自由市场经济,连铸币权都放开了,吴王刘濞的封国里,就有铁、有盐、还有铜矿,铸的铜钱成色足、信用好,天下通行,吴国简直就是个会印钞的“小美帝”,日子比皇帝都豪,后来果然就造反了。
但社会贤达们怼桑弘羊,要求打击官商勾结的官僚权贵集团,其实是打不死的。
只不过,汉武帝时官商权贵集团在朝堂,被皇帝所用,桑弘羊就是商人出身,现在普京在俄国也是这么搞的,而汉初搞自由市场经济的时候,官商权贵集团分散各方,到处都有“刀闲+吴王刘濞”的利益联合体。
如果“政令不出长安城”了,那中央拿这些地方势力集团怎么办?
民国就是个参照。
北伐过后,国民政府取代了北洋政府,虽然政治上还很松散,但经济上很快就开始收权,金融业、资源型能源型支柱产业,迅速集中到官僚资本几大家族手里,从此再也没发给民间。
你先别管执行效果怎么样,但和汉武帝盐铁专营的集权思路,应该还是一致的。
反过来说,如果后来汉武帝不改革、不集权,就这么一直“放活”下去,让西汉“躺平”成民初那样,就没有后来威震西域的“强汉”了,也未必能延续,司马迁笔下的那种“好日子”。
最近的这次,就是长者当领导的时候,1994年搞分税制改革,收拢了中央的财税大权,之前因为放权搞活经济,地方上八仙过海,中央财政却成了“讨饭财政”,不改革的话,就不能像后来那样,“集中力量办大事”了。
所以咱们开篇才说,历史就是这样“左—右—左”,两条腿轮流迈步,才能走起来。
所以说,历史时代没有啥绝对的“好”或者“坏”,有人所谓的“黄金时代”,其实埋藏了深重的危机,已经到了变革的前夜,有人感叹今不如昔、生不逢时,其实也是历史发展的趋势轮转,也许不久之后,又会翻转回去。
相同的政策和人物,你让不同时代的人来评价,也许会很有意思,能得到截然相反的态度和结论。
最近这段时间,人们缅怀长者,抛开具体政策不谈,他顺应了历史发展的趋势,助推了历史脚步的轮转,可以说,圆满完成了历史交给的任务。
未来会怎么样?
西汉开国71年后:
刘彻打破了非列侯不得为相的惯例,开了先拜相、后封侯的先例,扩大了御史大夫的检察权,此后,相权对皇权的牵制作用大大减小。
西汉开国83年后:
对匈奴发动漠北之战,霍去病封狼居胥,从此海内一统,“漠南无王庭”。
西汉开国98年后:
发动第二次远征大宛,一路血洗轮台、斩郁成王,汉家军旗插上帕米尔的雪峰,西域尽在天汉羽翼之下,今天我们所谓的“自古以来”,不过是当年老祖宗的遗产罢了。
而盐铁辩论会之后,汉昭帝取消了官府的酒类专营,缩减了盐业专营范围,但其余政策一切照旧。那个民营经济的盛世,除了在民初的北洋时代“回光返照”一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东汉开国后,因为前朝的战乱,盐铁专营被地方所把持,中央无力收回,历史进入世家豪强尾大不掉的时代,直到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大分裂大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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