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忙活到深夜,老赵才拖着灌满铅块一般沉重的双腿,朝自己的家挪去。

天降暴雨,全市下水道大面积堵塞,作为打工人,老赵在连续疏通了十多个小时的下水道之后,身上已经不剩二两力气。

彼时,他最迫切需求的,就是坐到自家桌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以驱走满身的寒冷。

终于走到家门口,他先把湿漉漉脏兮兮的外套脱在拐角处废弃纸盒里,过后才瑟缩着脖子打开家门。

虽然外面路灯阴暗,但眼前更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打开电灯,正要往里走,突然,一只茶杯迎面飞来,擦过他左耳,嘭,撞在他身后墙壁上,碎落在地。

如同挂在深秋的树叶被寒风袭击,老赵不由自主地抱肩颤抖,惊魂未定,只见继子吴浩从茶几旁站了起来,霍地蹿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狗肉上不得台面,你这个死样偏偏让小娟撞见,说,你是不是成心坏我好事?”

老陈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伸长脖子,徒有咳嗽的动作,却发不出咳嗽的声音。

这个时候,吴秀丽从卧室里慢腾腾地走出来,揉着惺忪睡眼说:“松手吧,弄死他你得偿命。”

吴浩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老陈随即咳成虾状 。

终于缓过一口气,老陈抹一把随着咳嗽而来的眼泪与鼻涕,对着吴浩喊起来,“吃错药了,干嘛要无缘无故地打我?”

刚刚坐到沙发上的吴浩,又蹦起来对着老赵连环踢打,老陈疼得龇牙咧嘴,那模样让人想到无能为力的老狗。

吴菊花不去呵斥儿子大逆不道,反而朝着老赵大声囔囔,“小娟要不是看见了你掏窑井那个鬼模样,就不会跟小浩提分手,小浩有气当然要朝你发泄!”

“是你们两个合伙欺骗小娟,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啊!”可这句话滚到喉咙 ,又被他咽了下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可尽管这样,吴浩还是没有放过他,

就在老赵扶着墙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弄口吃的,吴浩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扑通趴在地上。

老赵咬紧牙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冬天深夜的寒冷彻头彻尾地包围了他。

老赵性格内向,靠卖苦力讨生活,直到35岁才结婚成家尝到女人的温情。可好景不长,不过两年,老婆跟着有钱人远走高飞,撇下他重回孤单寂寞冷。

他不恨老婆攀高踩低,只怨自己没有能力给老婆创造好生活,于是从此,他风里来雨里去,一颗汗珠摔八瓣一人打几份工,而且省吃俭用努力攒下每一分,就是期望有一天老婆能回到身边。

光阴似箭,五年时间倏忽过去,老婆杳无音信,来自山区丈夫因病去世的吴秀丽带着儿子吴浩走进他的生活。

因为是熟人牵线搭桥,吴菊花又比老赵年轻十岁,老赵自然喜不自禁,正如饥肠辘辘间,恰好有人递过来一碗美食。

老婆孩子热炕头,心心念念的生活终于变成现实,老赵感到非常满足,同时又十分珍惜,他把自己栉风沐雨挣来的钱毫无保留地上交吴秀丽,同时对吴浩视如己出。

然而,生活不会一直叫人称心如意,还有甩不掉的腌臜与龃龉。

随着天长日久,吴菊花渐渐流露出好逸恶劳的一面,先是辞了超市零活,之后热衷于摸牌打麻将。

老赵起初没少嘀咕唠叨,要她为吴浩的将来多做打算,可吴菊花把他的话全当做耳旁风。

强按牛头不喝水,老赵对此也就作罢,不再多说什么,毕竟他可以养活她母子,最叫老赵看不惯的,就是吴菊花宠溺吴浩,儿子要什么就给什么,儿子要个头她就给个拨浪鼓,舍不得骂一句。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赵一旦出手管教,吴菊花就像被蜜蜂蜇了一样蹦哒起来,总骂他个狗血喷头,总是附带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好像她一朵鲜花插在了老赵这堆牛粪上,好像她母子吃了天大的苦受到了天大委屈。

老赵只好摇摇头,叹息着往后退。他是真怕吴菊花,怕她那张嘴骂起人来刀片一样刮人皮肉,更怕她撇下他不管不顾,因为“离婚”二字她常挂在嘴边,这二字又是杀手锏,一剑封喉。

久而久之,老赵只负责在外挣钱,对于家中诸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穷人家出贵子,吴浩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却喜欢追求吃喝玩乐,初中勉强毕业,之后进入社会游手好闲,成为名副其实的啃老族。

苦的是他老赵,全年无休,一分钱当磨盘大,可即便这样,挣钱针挑土花钱水冲沙,吴浩经常嫌钱少不够用,就对着老赵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是家常便饭。

有邻居看不下去,暗地里提醒老赵长点心眼,白眼狼喂不饱,不如抠点钱自己养老。

但老赵一贯老实,自认为除了一身蛮力,再无可取之处 ,只有通过挣钱才能把那对母子拢住,他真的害怕再回到过去那种冷锅冷灶漫漫长夜一人苦捱苦熬的日子。

巴心巴肺地付出了,老赵以为人心不是石头,总有捂热的时候,可真实生活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

吴浩二十岁那年,说长时间找不到好工作就是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所以要参加电脑培训。

赵明明知道他学习的热度不会超过三分钟,但倘若他一天不掏钱,吴浩就一天不罢休,摔盘子砸碟子闹得鸡犬不宁,吴菊花也跟着一蹦三尺高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得咬碎牙齿拿出压箱底的八千元。这也怪他自己嘴贱,有一次吴菊花闹着要离婚,他为了哄她安心,就说出父母留给他八千元积蓄这事。

结果这八千元到手第二天,吴浩就输了个精光,是他自己酒后吐真言,老赵为此后悔得背地里打自己好几个嘴巴。

然而,后悔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吴浩25岁这一年,要带女朋友小娟来家里见家长,因为“下水道疏通工这个行当太拿不出手”,便要老赵装作国企职工,每月退休工资还不低。

老赵一贯实诚,内心十八个不愿意做这种欺骗人的事情,但又经不住那母子胡搅蛮缠,只好在饭桌上配合演戏,要是他不答应,就等于搅了吴浩的婚姻大事,这个帽子太重他戴不住。

假的真不了,小娟见家长之后半个月,天降大雨,她和吴浩喝完咖啡来到路边打车,刚好看到老赵从窑井口伸出脑袋掏垃圾,跟国企职工风马牛不相及。

小娟骂了一声吴浩骗子,当即拂袖而去,吴浩追不回女友,就把一腔怒火发泄到老赵身上,并在他深夜回家时,拿茶杯砸他,用脚踢他。

掏了十几个小时下水道,回到家不但没有吃上一口热饭,还无缘无故地挨打,老赵躺在床上,感到遍体生寒,如同置身冰窖之中。

倾尽全力养大的继子,居然无情到张口就骂动手就打,往后还能指望他养老送终?他原本指望着跟吴菊花过一生一世,可看她眼前这个德性,一旦他挣不来钱,不把他当做垃圾一样扔出去就不错了。

是继续给人当牛做马累到吐血,还是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

一夜未眠,天亮了,他硬撑着起床,还得外出干活,小车不倒尽管推。

日升日落,朝来夕去,时间不会为任何人而停止脚步,这天傍晚,老赵精疲力尽地走进家门。

桌上摆着丰盛的菜和酒,母子两个一左一右,笑语盈盈地迎上来。灯朦胧,人朦胧,他揉揉老花的眼睛,莫非自己走错了地方看错了人?

吴浩破天荒地主动给他倒上酒,自己先干为敬,接着为之前的打骂赔礼道歉,吴菊花也是小鸡啄食一般地点头附和,同时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母子两个有多久没有这样热气腾腾地对待他了?老赵一时间感到手足无措,但两杯酒下肚反倒冷静了下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吴菊花满脸堆笑地开了口。

“经过儿子再三再四的道歉,小娟终于回心转意,但前提必须买套新房。你看啊,我们把这套老破旧卖了,再加一些贷款,就可以换一套学区房,不就两全其美?”

老赵慢悠悠地问了句:“那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

“这还用问,当然是儿子和小娟的名字,以后我们还指望他们养老送终呢!”

一句“养老送终”犹如一记钢针,狠狠地戳在老赵心上,可能老房子一出手,等不及养他老,先给他送终。

吴菊花之前有过几次,要把他们母子的名字加到他的房产证上,他头脑冲动之下,还真想这么做。

幸亏见多识广的表弟劝阻了他,父母留下的这套老房子也值个七八十万,毕竟不是三瓜两枣,不得慎重考虑?

能怪他后来多个心眼?这二十年来,他含辛茹苦,老黄牛一样地出力流汗,而他们母子吃他用他住他,反过来还嫌弃他瞧不起他。

这种人毫无知恩图报之心,他真要傻到把房子拱手相让,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那跟无家可归的老狗还有什么区别?

那吴菊花舌灿莲花哄了他半天,见他仍然一声不吭,于是软的不成来硬的,开始重复过去的调门,控诉起他来。

自此,他不答应卖房,母子两个就不肯罢休,配合着表演各种戏码。一会儿笑脸相迎,一会儿脸拉八尺长,比川剧变脸还快,老赵被他们搅得不能安生,尤其月黑风高雷鸣电闪的夜晚,他变得战战兢兢,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自己死于非命。

由于整天担惊受怕,造成神思恍惚,好几次钻下水道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后怕之余,终于下定决心提出各走各路。

有地方白吃白喝白住,吴菊花母子自然不愿意离开赵家,一听说要叫他们走,首先吴浩上来对着他一通拳打脚踢,然后吴菊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地,“赵卫家,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们母子没早没晚地伺候你二十年,现在居然想一脚把我们踢开,没有五十万,谁也不想打发我们走。”

老赵被打得动弹不得,加之一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开始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血块,他要吴秀丽带他去医院,吴秀丽则充耳不闻。

他预估不到他们是否会出烂招逼迫他签字卖房,也不想就这么病怏怏地死去,就想打电话给表弟,可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手机,难不成手机被吴菊花收走啦?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这天下午,吴菊花打麻将走得着急没有锁门,恰巧工友来找他拿工具,就一边送他去医院,一边打电话给他表弟。

老赵住院治疗期间,都是表弟陪伴在侧,吴菊花母子头影不露。

十天之后,表弟把老赵从医院送回家,同时拿出一纸诊断书,告诉吴菊花,老赵已经肺癌晚期。

那女人却一脸嫌弃看也不看,好像连诊断书上都蛰伏着癌细胞。

表弟当着吴菊花的面劝老赵卖房子治病,因为他已经身无分文,老赵身体孱弱,却把头摇得异常坚定,“这套房子是娘老子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打死我都不会卖,我死了之后,这套房子留给赵家后人,再说,这个病已经晚期了,治也白治,何必人财两空呢!”

表弟见说不动老赵,也只有唉声叹气地劝他,“病到这种程度,确实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不如安安静静地离开!”

吴菊花听到这儿,不但没有安慰老赵一句,反倒坐地上一拍大腿嚎丧起来,“我怎么命苦啊,嫁了这么个糟老头,福没享多少,尽跟着遭罪了,现在又要被他拖累……”

突然间吴菊花止住哭声,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抓住表弟的胳膊,“他表叔你得劝劝老赵赶紧卖房子治病,只要有钱,我保证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老赵趴在床头,再次强调,就是面前即刻死去,也不会卖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赵家老房子铁定不卖,老赵又病入膏肓,再也不能挣钱养活别人,还成为别人的累赘,那女人失却所有的指望,于是向老赵提出了离婚,“前半生被你糟蹋了,后半生不能再跟着你陪葬,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老赵气得拍打床板,“这二十年,我呕心沥血供你们吃供你们花,现在我身体不好了,你们翻眼无情,就想拍拍屁股走人,真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啊……”

吴菊花呸了他一声,然后撅着屁股急速离开,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再也不走近老赵房间一步,仿佛他是牛鬼瘟神,任由他自生自灭。

老赵饥渴难耐的时候,只有拖着病体自己捣鼓一些茶水,聊以苟延残喘。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那天凌晨,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咚”打砸的声音,吴菊花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两个彪形大汉已直扑进来,嚷嚷着找吴浩要赌债。

那吴浩听到动静,早就躲到床铺底下,吓得抖如筛糠,之前所谓卖老破旧换学区房,不过是他套钱还赌债玩的骗术。

两大汉找不见吴浩,就把瘦骨嶙峋的老赵从床上拎起来,再扔到地上,要他子债父偿。

见老赵气息奄奄,再也榨不出来一句话,这才放下他,并且撂下狠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三天之内要是见不到五十万回头,就拿吴浩双腿作抵偿!”

待来人气势汹汹地走后,吴菊花母子瘫到了地上,半天缓不过魂来。

不等天亮,吴浩就开始收拾衣物准备逃之大吉,这是惯常的躲债路径。

姜还是老的辣,吴菊花一把扯住吴浩,“身无分文,连车票都买不起,往哪儿逃?”之前老赵挣的钱已被他们霍霍得一分不剩。

于是,吴菊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赵卫家,只要你拿十万元给我们母子作盘缠,我就签字走人,从今往后老死不相往来。”

老赵张嘴骂不过吴菊花,动手打不过吴浩,没有办法可想,只有打电话请表弟帮忙。

天亮后,表弟提着十万元进屋,那母子得着了钱,立刻签字走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望着吴菊花母子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老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把瘟神送走了!”

表弟喜笑颜开地拍拍他的肩,“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好演员。”

没错,活到六十多岁,为了自保,为了不被那对母子啃得渣都不剩,老赵不得不做一回演员。

自从那天他掏下水道到深夜,吴浩动手打他时,吴菊花对此袖手旁观,他就对这对母子彻底绝望了。

回想这二十年,他们吃他的饭还砸他的锅,对他敲骨吸髓了还嫌弃他丢人现眼上不得台面。

最可恶的是,母子两个居然把脑筋动到他的房子上,骗他卖房还赌债,这种人吃人不吐骨头,指望他们将来养他老,要么他脑子里装满猪大肠,要么日出西边江水倒流。

他不得已提出离婚想图个眼前清静,可他们不但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黏在他身上,还在他生病在床无能为力的时候打骂他。

表弟送他去医院,他终于逮着机会,老泪纵横地请求表弟出手相助。

他因为咳嗽吐血,被诊断出支气管扩张,需要住院治疗,表弟将计就计,找人模仿出一张肺癌晚期诊断书,外行人即便仔细看也不会发现端倪,何况那对母子对他的诊断书嗤之以鼻。

得了绝症,丧失所有的劳动能力,又身无分文,这样的老赵在他们眼里连个百无一用的老狗都不如。

于是,他们巴不得立刻溜之大吉,好尽快找个免费吃住的老实汉,可又不甘心两手空空。

这个时候,表弟踢了临门一脚。

他早就打听到吴浩沉湎赌博欠下赌债,也多次提醒过老赵捂紧口袋,奈何老赵太老实,根本狠不下心来把吴浩母子扫地出门。

在老赵从医院回来,他就找人给债主递消息,说吴浩准备跑路,于是,终于发生彪形大汉上门追债一幕。

为了保命,那母子拿了十万元逃得比兔子还快,老赵也情愿破财消灾换个晚年清静。

至于表弟借给老赵的十万,不出两年必能还清,老赵对此很有信心,因为他做事实在,掏下水道的活根本做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