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天,官军平定安史之乱的消息传到了成都,流浪漂泊于巴蜀多年的杜甫,禁不住手舞足蹈,喜极而泣,涕泪满衣。

那一刻,他心潮澎湃,激情高涨,“漫卷诗书喜欲狂”。诗人望向山重水隔的中原,直抒胸臆,畅然呐喊“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急不可待地要赶往日思夜想的家乡。他已不想耽搁须臾,只希望“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全然忘记了自己年过半百的大病之身。

踏上返乡的旅程,杜甫才发觉回家之路难,难于上青天。仅仅才走到夔门,贫病交加的诗人就不得不在此羁旅三年。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秋,安史之乱已结束四年,他独自一人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和纷纷飘落的枯树叶,触景生情,百感交集,写下了被后世誉为“七律之冠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一边是滚滚长江的雄浑壮阔,一边是萧萧落叶的随风飘零,诗人的心情一下子就从昔年春日喜悦的“白日放歌须纵酒”,跌落到了眼前清秋伤悲的“潦倒新停浊酒杯”,满目凄凉,满怀凄怆,整个的“断肠人在天涯”。

《淮南子》说:“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这里的“秋士悲”三个字,正印合了杜甫此时此刻近乎绝望的身心感触。

站在清冷萧瑟的秋风里,遑论贫病交加的杜甫会悲秋伤怀,即便是以豪放洒脱而立身的李白,也情不自禁地写下了郁郁寡欢的《三五七言 /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清冷的风,惨白的月,聚散不定的落叶,坐卧不宁的寒鸦,映现出“绊人心”的缠绵情,引发出“无穷极”的相思苦,离怨别恨,把人煎熬得悔不当初。

更有九五至尊的汉武帝刘彻也脱不了凡俗,免不了伤感,情绪低落地哼唱了一首《秋风辞》,无可奈何地一任秋风对帝王雄心的生生打击: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岁月的流逝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无论是悠悠的白云,还是葳蕤的草木,不论是秀雅的幽兰,还是芬芳的金菊,在秋风的横扫之下,都已凋残败落,四散飘零。无论是佳人的明眸皓齿,还是英雄的豪情壮志,在岁月的狂奔之下,无不是“哀情多”又“奈老何”。

说饮食男女常常是“春女思,秋士悲”,但人间“知物化”的结果也不尽然,被白居易称为“诗豪”的刘禹锡就一反悲秋的窠臼,慨然高歌了两首《秋词》。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这是何等的豪迈与豁达啊!要知道,写作这两首《秋词》的时候,正值刘禹锡的人生低谷,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但在34岁风华当年的刘禹锡眼里,春光不过是以艳丽取悦于人,唯有秋色才是以风骨傲然于世。

刘禹锡的一生,有23年都是在遭受贬谪的逆境中颠沛流离,但他从未因此而消极沉沦,而是始终都在不屈不挠地进取。会昌元年(公元841年)秋,已是七十岁老者的刘禹锡,壮心不老,依然创作了遗世名篇《秋声赋》。

凛冽秋风里,刘禹锡看到的秋色,与他人并无二致,也是“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松竹含韵,梧楸圣脱”“废井苔冷,荒园露滋”;刘禹锡听到的秋声,与他人毫无分别,亦是“百虫迎暮兮,万叶吟秋。欲辞林而萧飒,潜命侣以啁啾”“夜蛩鸣兮机杼促,朔雁叫兮音书绝。远杵续兮何冷冷,虚窗静兮空切切”“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刘禹锡感受到的秋意,也与他人一模一样,是“晚枝多露蝉之思,夕草起寒螿之愁”“惊绮疏之晓吹,坠碧砌之凉月”“犹复感阴虫之鸣轩,叹凉叶之初堕”。

但与他人不同的是,年届古稀的刘禹锡,心中依然澎湃着炽热的豪情,他在秋风里大声疾呼:“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这是他向秋风的宣示: 啊!千里马虽已老,但雄心不已,苍鹰虽不能再凌空翱翔,但内心还充满着搏击的勇气。一听到劲吹的朔风,心头就怦然而动,一看到苍茫的秋色,精神就为之一振。力量虽已将尽了啊,腿脚也已不再自由,可我还是要在呼号的秋风中一往无前!

无独有偶,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同样也写有一篇《秋声赋》。

秋日的夜晚,53岁的欧阳修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西南方向而来,“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他赶忙打发书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书童回来告诉他,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有树林间刮风的声音。

听闻只是风声,欧阳修的心中顿生些许悲凉,不禁叹息起来:“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在他看来,秋天乃是“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秋风所过之地,无不是“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继而再次感慨:“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不过,欧阳修还以为,季节轮回,四时变换,“草木无情,有时飘零”“天之于物,春生秋实”,都只是自然规律而已。但人非草木,是有血有肉的万物之灵,人的朱颜易老和乌发渐白并非因秋天的草枯叶黄而起,愁苦和悲伤也并非因秋风的铺天卷地而生,而是受损于百般思虑和万事操劳,都是自我处罚,每每伤神劳心,都是对身体和精神的折磨,更何况人们还总是“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的事情呢?

因此,欧阳修借深夜秋风的声音告诫世人,大可不必悲秋伤景,怨天恨地,而应自我感悟,躬身反省,“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我们的身体并非金石铸就的斧钺刀锯,为什么要去和繁茂的树木花草争荣呢?好好想想谁才是摧残我们的罪魁,又何必去怨恨那无辜的秋声呢?

面向大自然,有人心由景生,有人景由心生,有时人随景移,有时景随人移,间或情由色化,间或色由情化。那一时,或生幽怨,或发赞叹;那一刻,或悲从中来,或喜自心起;那一程,或在听着流泪,或在走着歌唱;那一晚,或收获了感悟,或打开了憧憬。无论东西南北,无论春夏秋冬,都在唤你去阅读,去体会,去沉浸其中,去抒发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