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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选自《活在身体里的故乡》,李俊玲/文,原文标题《故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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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失故土的人是一具游魂,居无定所。他们的记忆是断片的连续剧,突兀而陌生。他们有着灵魂深处无法消遁的乡愁,刻骨而荒凉。所以,我常常庆幸自己是个有归属感的人,虽然我的故土仅仅是儿时的浮光掠影,但那些如老底片般的记忆已是汇入血液里的强大因子,始终在体内不断循环,对于那个叫作老家的地方,依旧保持着鲜活的念想。然而当我阔别多年重回故土时,这些记忆会随着世事的改变分崩离析,内心徒生故乡已然成他乡的凄凉。

对于布朗族而言,死亡就意味着归土,回归到脚下这块祖辈世代劳作的土地中去,这块土地像是一个巨大的母体,繁衍出庄稼和牛羊、树木和井泉,也繁衍着一代代的人。大地是宽厚的,生时供给一切,死后接纳一切。万物有灵,人死后注定和这世间一切物体一般轮回再生,而来世不知重生为哪种花草或者动物。所以,布朗族对于死亡的态度是淡然的,人们对万物总是心怀敬畏,就是虫蚁,也不可肆意践踏,狩猎也要祭拜和烧香。我曾经对这样的说法冠以迷信之名而不屑一顾,随着年岁渐长,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信仰,它会让你的心变得宁静而宽厚。

阿公的坟就在离家不远的山地,那个骨骼强硬如石头、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的人已和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我想他的来世定会化身为一棵树,枝繁叶茂而树干笔直。像他生前一样,总会将一席阴凉洒给别人,而让自己承受着四季的风雨雷电。父亲说,你写碑文别忘了说“行善水”的事,它是李氏家族不可或缺的精神遗产。我早听说过阿公的“行善水”,就是未曾见过。老叔说:“跟我来吧,还有一公里多的山路。”沿着崎岖的黄土路去寻找阿公生前的点滴,每一步我似乎走得格外艰难。对面就是昌宁地界,山下枯柯河的水永远不知疲倦地流着,山与山近在眼前,而这看似一段绳索长的路,用脚板丈量却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山里人的艰难和路密切相关。

这是一块立于崖坡之上、稍微平整的地带,一棵紫柚木树撑开它油绿的树冠形成了一把天然的伞,树下就是阿公凿的石水缸。从永德、昌宁来施甸,这条路是捷径,无数马帮曾在这里踏起滚滚尘烟。从枯柯河一路攀爬,都是五十多度陡峭的山路,来到此地时,大都人疲马乏。路人常常在这里休整歇息,阿公自己也在这条山路来回走了无数遍,深知劳作人和赶马人的辛苦,便在石崖上凿了一口水缸,挑水到石崖,给来往的行路人解渴除乏。无法想象,每天两担水,来回近十公里的山路,阿公这一挑就是十三年,每天清晨从寨子到石崖的小路上,总有一个担水人的身影,步子稳健而笃定。这小小的一泓清泉沉浸了山里人最珍贵的情感——体惜,后来大家便将石崖之上这远挑而来的水称为“行善水”。阿公老去,老叔和表哥接下了那根被磨得发亮的扁担,继续挑水,崎岖的山路上烙下了三代人深深浅浅的足印。直至附近的公路修通,这条路才沉寂下来。

如今石缸依在,老树依然,而纷繁的脚步和马蹄声已烟消云散。父亲和老叔在树下坐了良久,沉默不语。石缸历经风雨,满目疮痍,父亲用手轻轻抚摩着它,像在抚摩阿公的肌体。这世间最伤感的事情就是物是人非,至少“物是”还存有几许慰藉,可以安抚“人非”的哀戚,然而很多时候,正是这样的“物是”才会勾起那些尘封的回忆,使人愈加感伤。山风吹过,父亲凌乱的白发格外醒目,第一次我感觉父亲的神态如此悲凉,如这块黄色的土地那样,苍老的容颜背后深埋着一生的艰辛和付出,我的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

清明之际,细雨飘洒,祭祖献坟的时节再次到来。柳色渐青,远山如黛,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远眺老家的方向,那个已被雾霭隔阻的群山之后的地方,耳边突然传来李健的《异乡人》,一种难言的苦涩拥堵于胸。我何尝不是一个异乡人呢?就算脚踩故土之上,也会心生疏离和陌生。故乡,难道真的只是我心里最初不舍丢弃的固执和惦念吗?除了雨声,没有人给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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