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朝前期曾在边疆实行过一个“开中法”的制度,即由商人往边镇输送军需物资,领取盐引,然后到各盐场支取所值引盐,运往指定区域销售。

一些商人为获取更高的盐引利润,免去运输之苦,主动招募劳力前往边镇拓边垦殖,建筑商屯,就近纳粮上仓。

但到成化年间,运司纳银制度确立,商人只须在扬州纳银,便可领到盐引。“开中法”遭到破坏,北方商屯撤走。于是,大批山、陕富民及徽州商贾,纷纷迁居淮扬。

嘉靖年间,这些富商中徽商势力最为庞大。他们外出谋生,通常是全乡经商,集体迁徙。因此,十六世纪以后的扬州,几乎完全成了徽商的“殖民地”,大批盐商的迁居,对于扬州社会风尚,文化习俗都有着深刻影响。

盐是中国封建经济中垄断性的商品,自晚唐以来,随着赋税重心的南移,两淮盐业兴起,逐渐在全国盐政中占据首要地位。因此,淮扬盐商获利之巨,为其他盐区和其他行业的商人所无法比拟。

万历四十五年,两淮盐政疏理道袁世振创行“纲法”,把食盐专卖权托付给特许的商人,政府则坐收盐课,清初沿袭此制未改。尤其是雍正以后,少数盐商凭执“根窝”,世袭引岸专利,获利更巨。殷实富商,挟资以千万计。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淮扬一带盐商的总资本急剧增加。

万历前期,在广陵的盐商资本己超过三千万两,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这九百万两中,除了以百万输帑以外,还花费三百万两打点公私各处及施舍僧、道、丐、佣和构建桥梁、庙宇等,尚有余五百万,供各商肥家润身,使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用于奢侈性消费的资金,及至乾嘉盐务全盛时期,更加挥霍无度。据估计,在1750-1800年间,盐商平均每年可获利润为五百万两。半个世纪中,统共获利就达二亿五千万两。

要知道乾隆初年,户部银库存款仅有三千三百万两,到高宗三十七年,清王朝处于极盛时期,户部所存库银也不过七千八百余万。两相对比,就不难理解贵为至尊的乾隆帝,为什么会发出“盐商之财力伟哉”的感慨了。作为淮盐总汇之区,“扬州繁华以盐盛”,丰厚的盐商资本基础上,扬州在明万历和清代前期的两度畸形繁荣,为之服务的“艳区”也就应运而生,并由此逐渐形成具有扬州特色的青楼文化。

02.

“养瘦马”一词出自香山诗,“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三年五载间,已闻换一主。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但“养瘦马”风俗的形成,与大批盐商,尤其是徽商聚集扬州有密切关系。

根据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做生意。因此,男子年满十二、三岁,就得完婚,然后外出经商,有时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返乡省亲。

绩溪人胡适曾回忆说,徽州当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的俗谚,说的便是这种情形。为了满足长期独身生活的生理需要,徽商在娶妾、宿妓方面,往往挥金如土。有钱人享受生活,无非是美食和美女,许多盐贾暴发横财以后,便沉湎于美色。

明代小说《石点头》中,有个盐商叫谢启,“祖、父世代扬州中盐,家私巨万,…年纪才三十有余,好饮喜色,四方寻访佳丽。后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脾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脾百有余人。”

吴敬梓笔下的盐商宋为富,甚至夸口说“我们总商人家,每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明清小说笔记中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随着徽商财富的急剧膨胀,追芳逐艳的故习,愈益变本加厉。

盐商在扬州的青楼行业看来就是“狗大户”,有需求,就会有市场。

扬州倡家为了应对新的市场形势,开始训练雏姬,

“瘦马”从小受到特殊的严格“教育”,家教好,懂得礼法,严守闺门妇道。于是,扬州姬妾成了纳宠者竞相聘娶的理想人选。

“要娶小,扬州讨”,在大江南北尽人皆知。到万历前期,更是蔚然成风,成为举国上下竞相趋逐的时髦风尚。例如,在福州,应试及第的诗书举子,分到江苏做官,首先想到的就是穿湖绸,娶扬妾。甚至连皇帝也没能例外,崇祯的宠妃田氏,便是来自扬州的漂亮女子。清初,也曾有朝廷使者奉旨到扬州买女子的传闻。

据《陶庵梦忆》的作者张岱讲述,明代后期,扬州城内每天靠介绍“瘦马”生意谋生的,就有数十、百人。这些牙婆中介,每天搭桥牵线,忙得不亦乐乎。扬州娼家四处买些女童,教以书、算、琴、棋诸艺,待价而沽。买的时候不过十几贯,一旦嫁出去,则多达数百贯。

很多百姓见到有利可图,纷纷加入其中。“养瘦马”之风,在扬州愈煽愈炽,“以致四方商贾密游者,买妾皆称扬州”。万历时人沈德符曾亲眼目击,当时,每天由广陵钞关而出的鼓吹花舆(娶小妾),几乎是日夜不绝。对此,清初官员曾加严禁,痛打、惩革官户,并勒石于小东门瓮城,昭示百姓,但收效却甚微。

“瘦马”根据个人的天赋品貌,共分三个等级,分别满足不同层次的需求。明末清初的李渔曾以清客身份四处帮闲,后来写了一本《闲情偶寄》对“瘦马”进行点评。

他认为,“买姬妾如治园圃”,主要是为了“娱情”。因此,应当以才色为重。

扬州“风俗重盐商”,故而第一等“瘦马”必须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学会“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技艺,举止言谈,超尘脱俗。

这些芳菲丽质,经过一番刻意雕琢,个个“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独特的风致,使得无论是北地胭脂,还是南朝金粉,全都瞠乎其后,此是第一等。

盐商家资千万,账房会计的需求也随之水涨船高。于是,稍具算学头脑的四方游民趋之若鹜,纷纷跑到扬州。后来,不少人贪图俸金,让儿女学习书、算。很多商家账房会计都是由亲眷负责,本地人便延师教读,寻找机会嫁给豪商做妾,以索取优厚的聘金。

适应这种需要而培养的“瘦马”,“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功夫,叫他多少识点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去掌柜的。”此为二等。

至于末等“瘦马”,主要是为了满足服务性阶层的需要。“不叫他识字丝弦,只教他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来”(《续金瓶梅》第53回)。

这是因为自从盐商云集扬州以来,相关服务行业的手工艺人,也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万历年间,扬州城土著人口只占外来移民的二十分之一。其中以男性占绝大多数,而且又以徽州单身男子居多。

03

与“养瘦马”风俗相辅而生的,便是扬州的“清堂”艺妓文化。

早在隋唐时期,广陵(扬州)佳丽便令无数诗人为之倾倒。《唐阙史》记载:“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

杜牧就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叹述自己的花丛游历。

在东水关一带,有“东城吟墅”等画舫,专供盐商游玩选美,“歌弦丝管日横陈,千古莺花属美人,一样风光谁记得,秦淮风月广陵春”,扬州青楼文化与秦淮风月呈相互影响之势。

及至清代康熙朝以后,长江流域人口的急剧增加,淮盐畅销,盐商获利甚巨。扬州的青楼文化,也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原先新、旧二城间的市河,经过改造专供东城画舫出入。

从此,自龙头关至天宁门水关,两岸秦楼楚馆鳞次栉比,各地名妓,本帮娇娃,全都荟萃于此。其盛况堪与金陵河房相互媲美。到了康熙年间,这条河便有“小秦淮”的艳称了。

乾隆时期,小秦淮两岸成为扬州清客评话、戏法女班和丹青画工等三教九流杂居之地。昆剧史上著名的女戏“双清班”,就曾一度寓居于此;当时,扬州画坛名流竞逐,不少丹青高手,都与青楼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外,小秦淮一带,还有很多琴师、奕棋国工和烹调名厨。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扬州“清堂”艺妓文化也渐趋完美,琴棋书画,清曲戏剧,均颇具特色。

身怀一技之长的曲中名姬,如琵琶、鼓板、昆曲、小调,无不龄习之;间或也有能诗、画、琴、棋者,令人耳目一新。“流连竟日,传播一时;才子佳人,芳声共著。”

一些文人,如剧作家庄问樵,晚年居住在淮扬一带,教群芳歌舞,手持檀板,俨然是一位梨园严师。

扬州恰巧处于南北冲要之地,很多曲中名姬与四方游士来往甚密。有些纨绔浪子,甚至专门评花选柳。

如《扬州画舫录》记载的某公子,携资百万,先至苏州、江宁,继居小秦准。

据说,所见大江南北佳丽极多,凡是曲巷幽闺之中,未经公子谋面者,都是“村妓”。故此,扬州青楼妓女趋之若鹜,一经品题,顿时身价百倍。

名妓苏殷,又名苏高三,号凤卿,居住广陵小秦淮,不仅知书达礼,而且豪爽有大丈夫气概。自谓“愧他巾帼男司马,饷我盘餐女孟尝",气度不同凡俗。她与扬州的文化名人,来往频繁。

林道源,便是其中之一。一次林道源与人在净香园中射箭,苏殷旁观很久,挽起袖子请求射箭,三发而三中。

林道源因此作诗记录,一时附和者百余人,其中包括当时著名学者阮元在内。没过多久苏殷身患绝症,临终前自画兰竹,挥毫题诗。

袅袅湘筠馥馥兰,画眉笔是返魂丹。

旁人慢疑图花谱,自写飘蓬与自看。

类似苏殷这样的广陵名姬,在乾嘉年间尚有不少。扬州人梁桂林,擅长三弦及压笛,还喜欢谈诗,相传作有《梁桂林未是草》诗集。乾隆年间的另一名妓顾霞娱,工于词曲,娴解诗文,被江南才子钱起封为女榜眼。

04.

古代儒家所推崇的“男女授受不亲”原则,极大束缚了士族男女间的人性生活状态。但作为卑贱阶层的女妓群体则可以摆脱这种束缚,有相当大的女性自由空间,她们可以拒绝“授受不亲”的伦理原则,而更加体现人性之欲望。

青楼女子,素来为良家妇女所鄙视;但往往却是青楼女子开风气之先,又为后者窃慕和效仿。青楼文化,逐渐为市民社会所接受,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

例如,天下上元灯烛,以闽中为盛。福州方言以“灯”为“丁”,每添设一灯,则俗谓之“添丁”。这种风气始于明朝,据说原是青楼狎客藉以祝愿诸姬“添丁”之意,但由于这跟传统农耕社会的市民心态相合拍,及至清代,良家皆然,风俗衍替,流传至今。

在南京,明代后期,南曲衣裳妆束,崇尚淡雅朴素,不以鲜华绮丽为主。原先在画舫青楼中流行的《绣荷包》新调,逐渐风靡于社会,以致坊市妇稚也琅琅上口,甚至连贩夫走卒亦能哼上一、两段。

此外,人们今天所用的衣食住行器具中,也有不少出自青楼。例如盛夏季节所用的折叠扇,原先只有青楼女妓才用,当时称为“撒扇”。大概到明代中叶,良家妇女才开始人手一把,至今,折叠扇成为大众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小家碧玉与曲中诸姬,互相倾慕、效仿,青楼文化的熏陶,也在潜移默化之中。以发饰为例,青楼女子的“双飞燕”、“到枕松”成为扬州城妇女梳发的时髦。

青楼的梳头妈,专为诸姬理妆,以致“扬州头,苏州脚,松江娘娘会装着”也就成了尽人皆知的著名谚语。总之是“私门则多效良家妆,而良家爱诸姬新式,亦转效之”。

与此相类似,扬州服饰也是多姿多彩,妇女衣服时时翻新花样,款式稍旧,便束之高。

有些绣衣裳,上绣《西厢》或《红楼》人物,一衣甚至价值数十金至数百金。

不知是谁说过,金陵城中,即使是卖菜佣也有六朝烟水气而在扬州瘦西湖上,“渔家小脾能吟诗”,可见青楼文化的潜移默化。

05

两淮盐务全盛时期,领引行盐的运商有数百家,资本充裕,财力雄厚。到道光初年,因财力消乏,仅剩数十家“半虚半实之商”;道光九年,著名的理财专家包世臣指出,两淮领引办运的本银需要三千万两,但当时各商的实际资本却不到四分之一,其余的都靠举债挪垫。到道光十二年,有力办盐运者只剩下十数家。

两江总督陶澍鉴于淮盐积弊,实施改革,裁撤根窝,删减浮费,并在淮北改纲为票,北盐大畅,但淮南盐商却因此“一败涂地”;及至十七年,仅剩数家运商行盐;道光二十九年,汉口后塘角盐船大火,烧去课本银五百余万,商人“胆裂魂飞,同声一哭”,不得不公禀请退。

至此,煊赫一时的徽商,基本上退出了淮南盐业的运商队伍。

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军队三次攻占扬州城,侥幸脱身的旧商仅十余人,家资耗尽。

扬州的青楼文化,主要依附于徽州盐商的伴生物。盐商家境中落,盐务的剧烈变革,也必然会引起青楼的衰败。

首先,随着徽商的衰微,市民阶层的贫困化加剧。城中人家多以借贷为生,卖亲生子女的现象也越来越普遍。

蓄养之风,有愈煽愈炽之势。不过,这时的“养瘦马”风俗,与盐务全盛时期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养瘦马”之风随着徽商衰落也趋于末流,到后来几乎成了训练妓女的代名词。

与此同时,盐商家业调零,原先依附商家的帮闲文人也都饥寒交迫,无以为生,纷纷移徙他乡。于是,“清堂”艺妓文化也迅速式微。

其次,因盐商和扬州小康之家的贫困破产,无数商家妻女沦为娼妓。新、旧二城,十里长街,“似妓非妓”的野花闲草触目皆是。

再次,妓女的激增,导致扬州难以容纳,于是大量外迁。尤其是光绪以后,近代化的交通工具逐渐盛行,外出谋生的妓女,愈益增多。

扬州妓女呼朋引伴,分往各省,南至闽粤,北到辽沈,处处都可看到“扬”的踪影。《九尾龟》小说作过估计,当时在北方各地,“南班子里头的人,扬州人差不多十居七、八;苏州、上海人却不过十之二、三”。

青楼文化是士大夫穷奢极欲的一种畸形表现,扬州姬妾被当作商品可供买卖;而且,就在娶妾宿娼最盛的徽商的家乡,宋明理学的梏也最为沉重。儒家文人一边纵情声色,一边却对“风化所关,猗欤盛矣”的“节妇”观念却大唱赞歌。

迄至今日,在“程朱阙里”的徽州大地上,依然矗立着许多错落有致的大小贞节牌坊,仍在无声地低诉着很久以前思妇的寂寞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