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傍晚。

刘老头抽着烟,坐在家门口,不住地叹气。

转头,幽幽地说了一句。

“村里,又饿死人了。”

闻言,在屋里收东西的刘婆子手一顿,险些摔了碗。

这话分量太重,既是暗示,又是事实。

两个小家伙还在房间里睡着,丝毫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

其实,早半个月前,家里的米面就不够吃了。刘家夫妇商量了许久,也没商量出个对策。

怪只能怪今年收成不好,又赶上大旱,儿子女儿又远在城镇务工,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工夫顾得着这两个小孩!

刘老汉咬着牙,握着刘婆子的手:“这样下去,两个孩子一个都养不活!”

刘家有两个小孩,大点的是姐姐,小点的是弟弟。

姐姐自小身体不好,营养不良。当初,她父母就是怕养不大,才急慌慌地要了第二个。

也许是弟弟更有福气,自出生起就圆滚滚的,耳朵是“招福”的大耳,眼睛是亮晶晶的圆眼。

他性格也讨喜,不像姐姐那般抑郁。

也许因为是男娃子,活泼,调皮,身体也壮实。

起先,刘家都觉得愧对姐姐,可耐不住小儿子太招人喜欢,之前的那点愧疚也就变了质,心里总觉得,是个拖累。

家里早年为姐姐治病花了不少钱,现在弟弟要吃要上学,供不起两个孩子。

没攒到钱不说,现在赶上灾年,不少人家带着孩子上山,下山的时候红着眼眶。

有良心的还会问:“咋的,你那娃儿呢?”

被问的梗着脖子,硬着心肠:“娃娃上山一趟,遭狼叼走了!”

村里人心知肚明。

最可怕的不是丢孩子。

晚上能听见孩子哭声,本来就瘦弱,又饿,没有自理能力,在山上挺个三天,也就安静了。

永远安静。

可怕的是,有些人带着孩子上山,下山的时候孩子没了,反而竹筐里多了几块肉。他们的眼睛也是红的,不是心疼和无可奈何的红,而是不正常的,病态的红。

刘老汉最怕遇到这种人,他知道,他上过几年学,书里有写,灾年,易子而食。

为此,刘老汉防贼似的防着村里人,他年纪大,身体不好,一把年纪了去山上挖野菜。

半年前还是青青的山,现在是黄黄,秃秃的一片。

日防夜防,刘婆子回家的时候,发现窗户被人敲碎了,能勉强伸进半只手。两个孩子浑然未觉,在床上睡得正香。

当晚,刘老汉拄着拐杖在村门口,抹着泪大骂。

“你们真是一帮没良心的东西,要真饿了,真没办法,人想活着,那你们把我这个老东西抓去好了,别动村里的小娃娃们啊!”

“十年种树,百年树人,你们迟早要遭报应啊!我一个老头,黄土埋到脖子,我要是死了,我从土里爬上来,我晚上也去扰你们的清静!”

也许是刘老汉这话唤起了村里人的良知,也许是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村里果真消停了几天。

可暗潮汹涌。

村口老李的小儿子,被人发现倒在了河岸上。

据说,是活活饿死的。

可村里的老中医去看过,那孩子是饿死的不假,但发现的时候,已经少了只大腿。

刘老汉说,两个孩子,只能活一个。

刘婆子一听,眼泪糊满了脸。

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一张脸上都是苦相。

她拉着老头子的手,恨不得给他跪下。

“团团和圆圆都快七岁了,他们就是我的心头肉,怎么能说丢就丢?”

刘老汉心里也难受。

像刀割一样的痛。

但只能冷着脸,尽量忽略心口的异样:“那你说咋办?这样下去,团团圆圆一个都活不了!”

刘婆子提起这事儿就激动,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背过气,憋得脸通红。

“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十指僵硬地垂在半空,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老头子说得对啊!

没钱,没粮,村里的米厂,学堂,供销社都停了,还能咋样?

总不能一家子全都陪葬吧?

刘婆子擦去了泪反问:“老头子你说得容易,那你说,咱们不要哪个?”

屋里沉默半晌没说话。

他们都知道,答案心知肚明。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作为姐姐,团团也是更没用的那个。从小到大都需要人来照顾,这次好几天吃不到正常的大米,更让她发起了高烧。

夜里刘婆子看她好几次,生怕团团的气息从此安静下去。

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割舍。

刘老汉低声。

“还是和阿虎仔小时候一样,吃饺子!谁吃到了带硬币的那个饺子,就留下谁!”

一听这话,刘婆子脸刷的白了。

阿虎仔,是他们儿子刘虎的小名。

旁人都以为,刘家只有一个独生子。

却不知道,在刘虎小的时候,还有一个弟弟。

弟弟体弱,家里养不起,后来……

连刘虎自己也不清楚,弟弟到底是生病死了,还是偷偷被父母扔掉了。

陈年往事不堪回首,刘婆子擦去眼泪,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

“好,家里还有点腊肉,我剁碎一点,混在野菜碎里包饺子……反正总要走一个,让娃娃们在走之前也吃顿好的……”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

他们争执的声音虽小,刻意压低着不愿让两个孩子知道,也不愿让他们太小就面对世界的黑暗。

但门缝后,一双暗淡的眸子,把一切都受尽眼底。

稚嫩的小手紧紧捂着自己嘴巴,害怕被发现,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圆圆瞪大双眼,回头看床上虚弱的姐姐。

姐姐还在安睡,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巨变。

刘婆子果然开始剁肉馅包饺子。

一点点零星的腊肉,肉味淡得可怜。

毕竟是灾年,孩子们都饿急了,这一丝若有若无的肉味,勾得圆圆心心念念,睡不着觉。

要是他吃到那个带硬币的饺子会怎样?姐姐又会怎样?

孩子的心里藏不住事。

一年前还是白白胖胖的小孩,现在面黄肌瘦,眼睛饿大了一圈。

他还算是懂事的,知道是灾年,不闹不哭,每天吃完一顿就上床趴着,不像别人家小孩,吃不饱还在外面闹啊跳啊,越闹越饿,饿了就哭得更惨。

活活糟蹋了生命。

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上桌。

团团第一个动筷。

饺子馅瘪瘪的,不像之前过年那样胖嘟嘟圆滚滚。里面的一点肉馅,放大了孩子们的味蕾。

团团吃着吃着就哭了,把带着一点咸味的碗边舔得很干净。

她乖,不哭,吃了几个饺子后就放下了筷子,软软地喊着。

“爷爷,奶奶,你们也吃。”

刘婆子心里紧张着,刘老汉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管是哪个孩子吃到硬币,割舍哪一个,都是种打击。

圆圆从碗里又挑出几个饺子放进姐姐的碗里。

他盯着团团,半是羡慕半是下了决心。

姐姐身体弱,他身体强壮,丢到山里也饿不死。如果是姐姐离开家里,外面天那么黑那么冷,姐姐一定会很害怕。

他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该照顾姐姐!

团团皱了眉,掏出嘴里的异物,是沾着口水的一枚硬币。

“啊!”

刘婆子惊呼一声,瘫软在地上。

手抖成了筛子,颤巍巍地指着孙子:“圆圆,你……怎么会是圆圆啊!”

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圆圆。

按理说,她对圆圆的感情更深。

孙女小时候是和爸爸妈妈一起长大的,唯独孙子,是自小跟在身边带大。

从他第一句话,吃第一口饭,走在乡下土路上的第一个脚印,都是刘婆子跟在圆圆身后,一步步看着的。

难不成真要把圆圆丢在山上,或者是推进河里?

刘婆子只恨自己年迈,无能为力。

再一想远在县城的儿子儿媳,若说把孙子孙女送到他们那边,也不现实。

小两口自己的日子都难过,咋还能再送上两个拖油瓶?

刘老汉面色凝重:“这是咱昨夜里就说好的事情,你现在反悔是啥意思?舍不得圆圆,就不要团团了?”

一听这话,刘婆子才反应过来,挡在团团身前,一手抱一个小崽子,脸上满是泪痕。

“老头子,要是真的没办法了,那就让我不吃不喝,等着死就好了!”

团团眨巴着眼睛,听不明白爷爷奶奶在说什么。

她年纪小,又天真,小孩子对痛苦的感受力并不强,只隐约觉得一点不好,却又说不上来。

其实村里的老中医看过,说团团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去大医院好好看。

比起留下来也可能随时离开的团团,分明是圆圆更有留下来的价值。

可人心是肉长的,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岂能说丢就丢?

两个老人心肠都软,迟迟狠不下心。

圆圆张开小手护在姐姐前面。

“我长大了,我要保护姐姐和奶奶!”

他嚷道:“我都听见你和奶奶说的话了,要是一定要扔一个,就把我扔了,我出去挖野菜,我上山打狼带回来!”

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

刘老汉说,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再苦都不算苦,再难也不算难。

灾年,真正受苦的是穷人。

米面的价格飞涨,有钱的早就买了一堆屯在家里吃好喝好,没钱的只能硬生生挨着苦难,任命运摧残。

靠着点存粮,刘家每天只吃一顿,喝点薄粥。

依刘老汉看,这灾年最起码要到明年开春才能结束,要下一场雨,地里湿润好播种子。

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们也饿,这个乡村穷,就闹到乡政府去,凭什么那些官员们个个肥头大耳,把他们的钱和好东西吃个精光?

团团比以前更瘦了,唇色白得厉害,时常捂着心口。

刘婆子只怕她挨不过年底。

圆圆每回都把自己的粥喝一半,剩一半留给姐姐。如此也撑了两个星期,只是原本圆润的脸颊消瘦了,面色也黄了。

老刘家还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女人衣衫褴褛,牵着个瘸腿的女娃娃。

女人自己瘦得和麻杆一样,却在屋外一直看着姐弟俩,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她见到刘老汉,指指小瘸子,又指指团团。

刘老汉猛一激灵,拿着房门后的棒槌追出去要打女人:“天杀的,作孽哦!”

女人慌忙跪下,一个劲儿地摇头,还给刘老汉作揖。

眼泪都糊在脸上,头发也散乱得不成样子。

刘老汉眼见着这个女人在门口对他比划,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知道这女人,这是村里的哑巴,几年前不知被谁糟蹋了,生下一个有点残疾的女娃娃

如今村里人人自顾不暇,哑巴独自带娃更是困难。

要知道,人饿极了就更不能动,动就耗精气神,这一耗,就把命耗没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女人抖得像筛糠,两眼直往上翻,还不忘给刘老汉作揖。

慌得刘老汉急忙扶哑巴进屋,搞了碗冷水给她润唇。

刘婆子的面色冷了下来。

同为女人,她心疼哑巴的遭遇。

可是哑巴千不该万不该求到她穷人家来,家里本就两张小嘴等着吃饭,哑巴还带着孩子上门?

不去求那家财万贯的地主,反而找一户自身难保的老夫妻,安的什么心?

要怪只能怪刘老汉早些年在村里做了太多好事,村里人有什么事都记得找刘老汉。

她把刘老汉拉进屋里小声嘟囔,不知道哑巴是什么意思。

刘老汉起先以为,哑巴带着女儿上门,是想和团团做交换。

村里人饿极了,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交换,才能下得去手。

像哑巴这种寡妇,在这年道,更是容易被人榨尽各种价值。也不知道她带着小瘸子,是怎么熬过这些大旱天的?

可女人在屋里跪了半宿,连比带划的,刘老汉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虽是哑巴,其实也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她的动作和声音里,刘老汉猜出了她的来意。

夜色里,一轮清月现在天空。

月亮静静看着人世间的冷暖。

哑巴跪在地上,深深朝刘老汉磕了个头。

转身就往外跑,刘老汉一步一步跟着她,看着她到村尾的田埂里,用双手挖着地里的泥土,不知刨了多久,才刨出一个土罐子。

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米。

她什么时候开始藏米的?

村里的人没有东西吃,逐渐显露出许多恶习。

这年头钱就是废纸,带上家伙去别人家里乱闹一通,米面粮油通通抢走。

而他们也不敢招惹地头蛇,也怕灾年过去招报复,反而是女人和老人家里,影响最严重。

哑巴能在这种时候孤身一人,存下米面和厚厚一沓钱,实在是了不起。

她在刘老汉家里又住了几天。

哑巴会哼歌,傍晚抱着小瘸子在床角里轻轻地哼些温柔的曲子。刘老汉听出来,哼的是《小燕子》。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团团也会跟着唱,圆圆也挤进哑巴的怀里。

他偷偷和团团说,哑巴身上有妈妈的味道。记忆里的妈妈就是这幅温柔的样子,可是妈妈在大城市里打拼,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过得怎样,能不能吃上一口饱饭?

第二天起床,哑巴不见了。

刘老汉没有出去找,只是默默看着小瘸子流泪。

小瘸子在家不讲话,也许是不会讲话,但会争着去洗全家人的衣服,争着帮刘婆子煮粥。

傍晚母亲还没回来,她嘴里咿咿呀呀的,让刘老汉去找,不让刘老汉关门,硬要留出一条门缝,方便哑巴回家。

哑巴一夜没回家,小瘸子就一夜没睡。

哑巴带她来的时候,还带了许多的新衣服,都是一针一针自己织的,女孩子的新衣服。

上面的花纹秀气又漂亮,刘婆子早就洗好了准备给小瘸子穿,小瘸子不穿,硬是拿着套在团团身上。

团团捧着新衣服,开心极了。

三天后,哑巴的尸体在河塘里浮了上来。

乌泱泱一堆人围在河岸看,都说哑巴吃了太多苦,死了是个解脱。

一面说,一面骂着老天,这灾年没个结束的时候。

刘老汉就在河岸口烧了些纸钱,烟灰随风飘扬。

那天晚上哑巴哭了很久,像是哭出了半生的眼泪。

她求着刘老汉,说团团天生有病,刘家也没扔过团团,是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她后来被男人糟蹋染了脏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已是没几天好活。

唯一放心不下就是这个女儿,只求刘老汉等灾年过去,带女儿去县城大医院做手术,像常人一样生活。

她留的米面够刘家吃半个月,要是省着点吃,精打细算,就是再活一个月也足够。

刘老汉闭了眼,已经知道哑巴自己选择的结局,只能默许。

似乎是母子连心,又或是小瘸子听到了村口的风言风语。

哑巴的遗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小瘸子不再吃饭了。

无论刘婆子怎么劝说,刘老汉怎么疾言厉色,她都一言不发,默默蹲在角落。

气得刘老汉骂她是不惜命的兔崽子,只一遍遍的重复:“你妈把你带到咱家,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怎么能辜负她?”

此话一出,小瘸子的眼神亮得吓人。

之后,家里的每一餐饭,她都没落下,吃得很多,也很勤快。

这让刘婆子担心,小瘸子一直吃的都少,突然敞开了肚子喝一碗半的白粥加冷水,身体反而受不了。

她劝着:“丫头,知道你想活着,但你也不能这么吃,慢慢来!”

小瘸子喝了很多水,肚子微微隆起,扭头回房和团团圆圆挨着一块睡觉啦。

刘婆子和刘老汉没再为粮食操心,总算能睡个好觉。

约莫是凌晨五六点,团团轻手轻脚出现在爷爷奶奶房间,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奶奶,小妹妹不见了。”

小瘸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是夜里走的。团团早上起床时,小瘸子的被窝凉透了。

之前死活都不肯穿的新衣服,她带走了一件,身上的旧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堆在床边。

大早上的去找小瘸子,找了一天没找着。

小瘸子一心随着她妈,隔了几天,在哑巴溺毙的河塘里浮上来。

村民对此见怪不怪,还有的,甚至想把小瘸子身上穿着的那件花衣服扒下来带回去给自己的娃穿。

靠着哑巴留下来的米,老刘家撑过了这个冬天。

今年冬天并不冷,穷人家的破袄子也能御寒。

来年春天,大地上出现了第一抹新芽。

学堂和米厂重新开张,人们偶尔谈起过去的苦难,多半也是当作笑谈,再拿来打趣,说现在出生的小孩们才是过上了好日子。

团团和圆圆的父母终于从县城赶了回来,抱着瘦了的两个娃娃泣不成声。

其实刘老汉很想问问儿子,当初儿子把圆圆留在村里,儿媳妇肚子里也又怀了一个,到今年也有三岁多些,怎么只有小夫妻独自回来,不见那个小孩?

刘老汉还是没问出口。

他和刘婆子也活不长了,只来回嘱咐着儿子,日后要在他和刘婆子的墓旁再竖两块碑,每年清明,记得烧四份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