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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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日记》

“世间的美让我心旷神怡,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兴奋,这样超越世俗的快乐。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有种骚动从脚底开始,慢慢升到头顶,我就觉得自己挣脱了身体,成了纯粹的精神,正在享受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

上面这段话来自毛姆的《刀锋》。说出这段话的主人公拉里,选择放弃世俗眼中体面的工作,和优裕的生活,踏上求索之旅,云游四方体验生活,寻找生命的意义。

长假在即,我们也终于可以对生活做一次短暂的逃离,试着用物理空间的位移,换一次重启生活的可能。

新一期的咏读计划也在这时和大家见面。这期节目中,咏梅和《刀锋》的译者陈以侃进行了对谈。他们从毛姆和毛姆笔下的故事说起,讨论起毛姆作品中真切的人性与丰富的人生体验,也讨论起毛姆为我们提供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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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一个让译者感恩的作家

咏梅:大家好,“咏读计划”又跟理想国的朋友们见面了。这期“咏读计划”的轮盘,转到了毛姆。这期节目,我选择了毛姆的长篇小说《刀锋》,推荐给大家。我个人看了这部小说以后,产生了一种想要进入切实生活,好好感受生活的强烈渴望。阅读这本小说的过程,给我带来了很深的愉悦感。这期节目特别荣幸地请到了《刀锋》的翻译,陈以侃老师和我们一起聊聊翻译《刀锋》的经历,还有他的写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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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侃:谢谢咏梅老师。“咏读计划”的朋友大家好。我大概十多年前,在出版社工作,做一本关于外国文学的杂志,之后我就回到家乡,开始自己做一些翻译和文学评论。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理想国的雷老师,我们都很喜欢毛姆。我非常莽撞地接受了翻译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的活,一翻就是四五年,大概每年会有一本毛姆的短篇小说集出来。翻译毛姆的短篇小说集之后,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回声。很多朋友都说很喜欢毛姆的小说,理想国的编辑也一直跟我讨论,是不是能翻译一部毛姆的长篇。就在前两年,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刀锋》也是我读大学时很喜欢的一部小说。我觉得可以呈现一个不同的译本给大家读着试试看吧。

咏梅:在翻译毛姆的短篇小说和这部长篇时,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陈以侃:翻译短篇会更轻松愉悦一些。我觉得对于很多译者都一样,每时每刻、每个句子,在落笔时,你都会觉得不满意,因为呈现的译文跟原文总是会有一点点落差。在这个工作过程中,你很容易受到困扰和阻挠,就在这些一点点细小的阻挠的干扰下,你会很容易放弃,觉得我今天是不是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我以前也是编辑,我也曾听说,对于一个很长篇的工作,很多译者译到一半会放弃,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调整,再重新把这些工作拾起来。

如果是短篇的话,你可以很集中地在一个时间段里,比如一周或两三天,把它的情绪,故事中的起承转合给翻译出来,这是一种相对而言比较畅快的体验。长篇的阵线可能会拉得过长,你一开始接受任务的那种企图心、那种欣喜、那种期待,就像生活一样,会被磨损掉。

咏梅:那就是说,其实你翻译《刀锋》的这个过程还蛮折磨的,是这样吗?

陈以侃:对,我这样又好像开始变成一个抱怨自己工作的,很俗套的译者。当然,有很多译者在做一些很艰苦卓绝的工作,有很多很难的文本需要他付出很大的艰辛去翻译,但我一直说,如果一个译者还要抱怨毛姆的话,就太不感恩了,毛姆是一个对译者非常非常友好的作家。首先,毛姆是一个对读者非常友好的作家,他文字的呈现会让读者更容易进入他的小说、进入他想呈现的环境中相应的,它给译者带来的困扰和阻挠非常非常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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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1946)

所以在以前,翻译毛姆短篇小说的时候,相对于其他翻译工作,你会有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毛姆其实是一个让译者比较轻松,会让我感恩的作家。

不知您读毛姆的故事时,跟其他作家相比,会不会体会到毛姆的文笔有这样一种特质?

咏梅:会的,读毛姆,尤其读《刀锋》,我觉得特别顺畅。能体验到毛姆所带来的愉悦感和对读者的友好。我也读了一部分短篇。这本《刀锋》尤其明显,我会很顺畅、速度很快而且很愉悦地把这本小说读完。

陈以侃:其实大部分不是译者的功劳,毛姆在中国受欢迎已经很多年了。几乎毛姆所有的小说简直无一例外地受到读者的欢迎,没有一本小说,会因为译者翻得不好,大家觉得读不下去。博尔赫斯说好的文学、经典的文学,它可以穿透差的翻译。了不起的文学,它有一种特质,就是隔着不好的翻译也能透过来。我觉得毛姆在这方面是非常扛打的,他的文学中,译者所能增添或者消减的部分并不是很多,它的文字有一种淳朴的魅力,是一种友善的魅力,就像你去一个很会待人接物的主人家里参加派对一样,那种魅力会让你觉得自在,会让你觉得自己有意思。

而且毛姆他自己也会聊文艺、聊写作,是一个非常热爱阅读的人,也很喜欢聊关于写作本身的哲理。他不喜欢那些把注意力吸引到自身的作家,那些作家所要呈现的是自己的文笔多么优秀。他说,我的任务是讲故事。所以他尽量让自己隐身,让你感受不到有一个讲故事的人在卖弄他自己的学识,卖弄自己的幽默。当然毛姆其实挺好笑的。

咏梅:他很懂这些,而且毛姆故事的结尾也很妙,他经常把故事都说透了,但又把你拽回来,给你一个特别满意的结尾。

陈以侃:《刀锋》是一个 happy ending,它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但毛姆的很多故事,好像有一些反转,但又不是欧亨利式的反转。毛姆故事的转折往往是一种人性的转折,虽然你之前想不到,但你隐隐能感觉到这个人物或这个故事暗藏着你没有注意到的一面。当他故事里展现出人性中,诡异、奇特让人震惊的特质时,细想的话,你会觉得人好像确实会有这些曲折的倾向。

毛姆出道时其实是一个戏剧家,他刚刚出道时英国人都很爱上剧院。直到六七十年代,可能直到今天,英国还是有这种传统。年轻人想要出道,可能不像在其他所有写作文化中,是想去写一部小说。英国很多年轻作家出道时其实是想写一部剧,毛姆也是这样。就像您刚刚说的,毛姆很懂读者的心理,也懂得去看剧的观众的心理,他会把自己放在观众席里,或放在读者的位置上。

我们日常聊八卦时,人会有纯天然的好奇心。他讲故事时能体会到,所以他在写剧,写短篇小说,经营自己的长篇小说时,时时刻刻能展现出天生讲故事的人那种敏锐的嗅觉。他跟所有普通读者,所有在剧场看剧的观众一样,自己也期待着那些能够取悦他自己的故事的进展。

决绝的人物与温和的小说家

咏梅:你怎么看待拉里这个人物?如果在没钱的情况下,你觉得他会选择不同的人生吗?

陈以侃:我觉得他的原始冲动是,他去打仗了,在战场上他一个很亲近的朋友牺牲了,由此引发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思考——为什么人类要承受这种艰辛、苦痛、折磨?周围各种各样的人给他各种各样的说法,人生到底应该追求什么?于是他就想自己去探究一下。我觉得因为他受到了这种强烈的推动力,所以可能不管生平的细节是什么,他或多或少都会走上这样一个求索之路。

的确,网上有很多人会用一种半取笑的口吻说,如果他没有足以支撑温饱的收入,他可能就没有余裕去追求自己,选择自在任性的人生了。但我觉得,我们在评判别人的人生时,是不是都会高估了对方拥有的优越条件而低估了对方的困境?他有三千块的收入,我们就觉得这个是重要的,如果我有三千块,我也会变成和拉里一样的人,这是我们在平时生活中很容易产生的一个误会。

拉里是一个芝加哥人,战争回来后,他回到自己的朋友中,他有一个未婚妻,他的未婚妻很想在结婚之后让他进入金融界,他们就可以过一种唾手可得上层的生活。我觉得他可以随手抛弃这些,人生的阻力不一定就是穷困,而是各种各样的诱惑。大多数人带着一种轻佻的口吻说,因为拉里有足够的收入,所以他选择这条人生道路是很容易的。其实未必,我们在面对拉里那样的生活时,未必能做出那样的选择。所以他的这种专注多年来一直很吸引我。不知道您在拉里身上有没有看到什么讨厌或者喜欢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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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1946)

咏梅:我很喜欢拉里。他战友的死亡,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分钟之前,这个人还在跟他对话,一分钟之后这个人就没了,这条鲜活的生命在瞬间消失。这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冲击,他开始了对生命终极的探索:人的本质是什么?所以优越的生活、财富、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对他没有更大的吸引力了,他更想去探索终极,还有人本质的奥秘。我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我也有这方面的好奇,我也一直想要在这方面做更多探索,我跟他有很多的共鸣,他的所有行为我都是能感同身受的。

在书中,拉里和他的未婚妻伊莎贝尔在小旅馆里有一个对话,他的未婚妻请求他跟她回美国,但拉里放弃了。有人觉得拉里是抛弃了他的未婚妻,但从我的角度来看,不是拉里抛弃了伊莎贝尔,只是拉里选择了他自己。他希望他的未婚妻可以和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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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1946)

陈以侃:这一处我觉得也体现出毛姆对拉里的喜爱。在设置拉里“抛弃”未婚妻的过程中,他还给拉里留了一个口子。拉里说,在我内心深处,你是我一生挚爱,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探求人生的奥秘。他说我想了很久,一直想去希腊。因为在对人生意义的探求上,希腊是拉里一个乌托邦式神往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如果要结婚,度蜜月就应该去希腊。这让他愿意跟伊莎贝尔携手一起探索意义求索之路的决心非常真挚。伍尔夫说,女作家需要一个自己的房间,因为她觉得在写作时,受到家长里短、家庭生活的干扰实在太大了。在人类漫长的发展中,女性总是不被鼓励去追求个人精神生活,相反,男性更被鼓励去采取这种自私的、隔绝周围的、所谓的追求事业的生活方式或者人生态度。

写作是一个很艰辛的事业,从事任何文艺工作都不容易,你要从无到有地创造一个东西,其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阻力。今天我好像说了很多阻力,因为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艺术的战争》。西方人翻译孙子兵法叫《战争的艺术》,但是有一个作家,他把两个词调过来了,叫《艺术的战争》,就是说艺术像打仗一样,你要有艰苦卓绝、奋不顾身的精神才行。它里面提出了一个概念,我很喜欢,就叫做阻力或者阻碍。是说你要做一件超越你自身的事,比如你要跟莎士比亚,跟福楼拜,跟托尔斯泰做同样的事情,写一本了不起的小说,这件事情是会遇到很多阻力的。

拉里也是一样的,书中反复强调,这也是拉里另一个很可爱的地方,他老是说我是一个乡下来的、不学无术的人。他说,那么多先贤哲人探求了几千年的道理,凭什么我能探究的出来?他一直有这种英国式的、很符合常理的自我认知,这就是我们在艺术创作时所碰到的阻力——凭什么是我?不知道您在拍电影时或您认识的电影人会不会有这种强烈的感受?我看很多作家的访谈,几乎每个作家都有“僭越者综合症”,他觉得自己不配成为一个作家,他不配写一本小说,他不配对那些伟大的作品指手画脚。你要去真正的克服这个东西,往往需要你性格里有很蛮横、很强硬、很坚硬的一面。

咏梅:你说的这个我特别同意,因为有些障碍和阻力,你真的必须有一股狠劲儿才能跨越过去,要对自己狠。

陈以侃:而且这种狠会蔓延出去,变成一种对身边人的狠劲。就像拉里做出的选择,他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抛弃这一段婚约,去追求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话术,它可大可小。可以是一种很温柔的、很艰难的选择,也可以是一种很蛮横的、很凶悍的人生态度,就是说,我选择了我想做的事,无法顾及您的情感,您伤心我是没有办法的。

但毛姆在这部小说里做得很好。他让拉里做出了这样一种不近人情的决绝,拉里要走上求索之路的话,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很难变成一个温柔宽厚,对所有人都很友善、能照顾所有人情绪的人。但毛姆在这部小说里费尽心机,用了他几十年作为小说家的能力,把拉里写成一个比较可爱的人。你看拉里,他脑子里完全都是世间为什么有罪恶,上帝到底存不存在,我人生的救赎之路到底在哪里,这样的大问题,但是他可以跟朋友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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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1946)

毛姆小说中的叙述者,其实是毛姆本人的一个替身。他在巴黎遇到了拉里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开心的时光,去看各种各样的展览,参加派对。毛姆在这里又很一厢情愿,很有心机地说,拉里反而像他们这个派对的核心,只要拉里不在,他们好像就没那么开心了。尽管拉里在派对上说话并不是很多,但好像大家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更能享受朋友间的交流。

毛姆和他的逃离主义

咏梅:到今天,毛姆还是有这么多读者,在当下这个时代,很多人依然非常喜欢毛姆的作品,你觉得具体原因是什么呢?

陈以侃:我们在网上看到一些作家、书评人聊到毛姆,他们多少也会带着这样的不解。虽然毛姆现在在英国的书店里,还是卖得很不错的作家,但在评论界,在学术界,他是一个过气的作家。大家不觉得毛姆很重要,比如说在英国五六十年代的文学界,小说的一个取向就是背弃毛姆的那种纯现实主义风格,比如我要去南亚,我要去美国,我要去中国,他写过各种各样的国家,他会去各个国家认识人,然后取材,把故事呈现在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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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2006)

二战后英语文学的发展就是背离毛姆这种小说。但其实,你会发现,讲一个好故事的现实主义冲动,其实永远是小说希望回到的原点。人们永远渴望一个好故事,并希望在这个好故事里面获得一种情感的知识。我觉得读小说,不是听小说家给你讲什么道理,而是在其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人生后,你“情感的词汇量”会变得更大。

你会知道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有那样的情绪,你会知道在某一文化当中,某种人,比如像艾略特,一个巴黎上流社会的人,他会在某种特定的人生际遇中,做出某种选择,产生某种情感,这种你真真切切在小说中体会的情感都会变成你自己词汇量的一部分。

一个青少年开始读毛姆之后,会在人生的经历中认出毛姆笔下描绘的种种人生。我觉得“情感的词汇量”是很重要的,它让你在生活中不会拘束于特定思维方式,就是说,不会让你觉得这个人的做法我也不理解,那个人的做法我也觉得不可理喻。看电影,看电视也是一样的。你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情绪之后,它会变成你对世界认知的一部分。我觉得毛姆这一点很珍贵。大家喜欢毛姆,还有一种更原始的乐趣,就像我前面也提到过,毛姆自己是喜欢逃离的。他当初在寄宿家庭、寄宿学校里受到压抑,他后来去德国留学,结婚之后又逃离婚姻当间谍帮英国人打仗,当作家成名有了钱,天南地北在全世界游走。他因为童年经历和自己性格上的某些方面,会渴望逃离,他把这些也表现在自己的小说中。很多读者都在都市生活,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有着人生的压力、家庭的压力、社会关系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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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2006)

而我们为什么喜欢旅行?就好像物理上的位移,能改变生活一样。抛下这些东西,去了一个不同的地方,会觉得特别舒畅,但当你假期结束,你还是要面对一样的人生。旅行前一天是最开心的那一天。旅行的过程,你会发现有各种各样的失望,各种各样的艰辛。但在旅行前一天,下班的时候,你会想我明天要去哪里哪里,那个时候、那种畅想是很开心的。毛姆提供的是同样的诗和远方,他最欣赏的、他所描写的气质就是,我可以抛下这个东西,说走就走。

他给你一种逃离人生的方案。我们做不到,但是心向往之,我们可以间接地从他的逃离中获得一种暂时摆脱现实生活的快感。虽然我说毛姆是现实主义作家,毛姆自己说他不擅长想象,他写的很多人物,很多事情,一定是他听来的,是他收集来的,或者是他个人经历的故事。但他又是逃离主义的,英文叫Escapism。有一路文学,专门让你暂时地逃离现实生活,你在他的故事里可以暂时来到马来西亚的一个海滩上,你可以暂时到新加坡的一个酒店阳台上,一个欧洲面对夕阳的小巷子里。毛姆能够用非常劲道的、精湛的文笔把你送到那个场景之中,这是他想做的事情。被他放到那里,你会感受到一种逃离的快乐。

咏梅:我们这次就聊到这里。特别感谢以侃来“咏读计划”跟我们解读《刀锋》,说了这么多毛姆,特别开心,和我们读了《刀锋》之后的那种愉悦感一样。期待我们下次再有机会来咏读聊。

《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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