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伉（1894—1969），名贞健，字孟伉，号艺叟，土家族，重庆市云阳县清水人，书法家、诗人。他曾是一个敢于出生入死的革命家，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川东行署委员兼副秘书长，四川省人民政府文教委员会委员，四川省文史馆馆长，四川省政协常委。
刘孟伉书法艺术简论
文 | 傅 舟
巴蜀大地，地灵人杰，自古而今，奇才俊杰辈出，名重海内者众多。然因种种原因所致，许多艺术成就卓著者其艺术并未被充分认识，刘孟伉先生便是如此。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刘先生之艺术内涵丰厚，是书界的宝贵财富。研究刘先生书艺，有助于后学认识先生之艺术风格，于书一道获取弥足珍贵的经验，深刻领会书艺之精髓，吸收其独具特色的技法。余拜读先生书艺及相关论述，获益匪浅，因作是文，或览者亦有感焉。
无论何人何家，形成一家之面貌，盖由两方面因素所致：一为客观，一为主观。矛盾论讲主观决定事物发展的方向，客观只起辅助作用。我以为此实限定于一相对固定的时空而言。而人成长之年少或年幼时期周遭环境、家庭教育等客观原因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物个性、品质的发展和形成，及长则不同耳。刘先生书艺沉雄劲健、气格清丽、用笔老到、行间茂密，非一般人能及。此与刘先生幼年所受之学关系重大。
刘孟伉（1894—1969），四川云阳县（今属重庆）人，名贞健，字孟伉。幼年从其长兄刘贞安（晚清进士）读书习字。先生聪慧颖异，天赋过人，6岁即能熟读诗文，稍长遍览历史、诗赋，精研《十三经》等，壮岁著《说文解字笺》《六书评论》二书，其学力深厚，为人称道。受业于族兄刘贞安，广读传统经典，学习书法，促使先生打下深厚的传统文化基础。传统的修齐治平的思想也深深映入先生脑海。幼年及少年良好的传统教育为刘先生打下了深厚而扎实的传统文化功底，为其道德文章和变化做了充分准备。
刘先生一方面沉浸于传统文化之深入研究，另一方面，亦积极参加国内革命运动。1927年，他随刘伯承参加泸县起义，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他和一批地下工作者在万县创办国华中学，自任学校董事长。1947年冬，刘先生任川东游击纵队七南支队司令员兼政委。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川东行署副秘书长、四川政协常委、四川省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等职。
严谨正规的传统文化教育和波澜壮阔的革命生涯深深影响、陶冶了刘先生不同于他人的革命情怀、文人气质和高尚人格。这种不平凡的经历造就了刘先生风格标举、气势豪迈而又含蓄中和的艺术风格。
毫无疑问，刘先生是一位杰出的书法艺术家，但他并不以此自诩。刘先生博通经史，雅擅诗赋，精于篆刻和书法。先生自谓“印第一，诗第二，书第三”。
前文已述，先生幼承族兄学习，壮岁著书。其间，先生从未间断传统文化尤其经、史等之深入研究，并以之教授后人。1927年，随刘伯承起义失败后，先生便先后在云阳、开县、万县等地中学执教国文。新中国成立后，先生于1952年担任四川省文史馆副馆长，此后长期潜心于文史、艺术等学科的研究工作，并取得了丰硕成绩。尤其是对杜甫的研究、论证甚为精到，见解独特，其所编《杜甫年谱》尤为学界所重。除此之外，先生还创作了大量的诗词，结集者有《冻桐花馆词钞》《庚辛堕稿》《冉溪诗稿》《壬寅诗稿》等，气格迥高，词调清雅。兹录数首如下：
碧天如水夜深凉，时有疏星透小窗。
故应晚来清睡稳，连宵人袭稻花香。
——《盛田山舍》
万户千门鐍不开，思量得为怕春来。
春风虽是好消息，劝尔殷勤接回来。
——《乙亥元辰，万县》（1935）
绕屋巡廓百本梅，朱朱白白向人日。
乱插繁花归去晚，放歌愁绝杜陵诗。
——《人日草堂看梅》（1961）
刘先生博学，精于文史研究，擅于诗词，为先生的书法艺术平添了丰厚的文化内涵。刘先生在谈到学书要诀时也强调学书要：一、多读书；二、勤练；三、参加社会活动；四、要懂得规矩，规以画圆，矩以正直。可见先生十分强调修养对书法的重要性，也因为此，先生之书艺才能别具高格，超逸凡俗。
先生自6岁学书始便终生勤于翰墨，可谓为池水尽墨矣。
先生在初学期间，在堂兄刘贞安指导下，先习《郑文公》，以强其宽博稳健，扎扎实实，功力深厚；尔后转师《颜真卿书勤礼碑》，学其法度；后又师《道因法师碑》，增其筋骨，凌厉果敢。此时，先生之书已达到“形神逼肖，见者无不倾倒”的地步，可见用功之勤，临习之精。
16岁以后，先生对汉碑用功最勤，尤其《张迁》《礼器》《曹全》诸碑，更是朝夕揣摩，临摩不止。后又由此上溯三代，对甲骨文、金文以及籀篆、诏版文字上大下功夫。此间学书，先生已超越了童年。一方面，博采众长以拓展自身的艺术视野；另一方面，先生学书取得形似之外，更取其风神。先生总结学书的诸多体会，说道：“学书，离不得欧颜，一是提笔，一是顿笔。”寥寥数语，道出临欧、颜之要诀。
无论是对待法帖还是技法，先生均坚持“博涉守约”的宗旨，有选择、有重点地学习。既不亦步亦趋，亦不轻妄菲薄先贤之成法，而是用宏取精、兼融百家，继承之中力求创新。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痛苦而寂寞的过程，但也充分体现出先生之卓越见识和器量。而这些又是一位成功书家所必备的。譬如为历代书家所尊重的由智永所创的“永”字八法，刘先生则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将其归为“十字二法”，将复杂的笔法提炼为简洁的用笔特征。刘先生认为，在“横”“竖”两笔之起笔、运笔、收笔之中业已包含了其他笔画的书写特征。他以为撇、捺是竖画的变异，折、钩则是横画起收笔之顿挫的动作夸张，这是非常富于创新的见解。这些见解在刘先生书法创作中则体现为凝练简阔，而其气象则为超逸豪迈。
对于执笔，先生亦见解独特。古人云，执笔要诀须得腕平掌竖，五指齐力，指实掌虚。及至北宋，苏东坡始强调“把笔无定法，但使虚而空”。实际上，苏东坡实则强调指实掌握。而刘先生则大胆提出“执笔无定法，达到运用自如的目的即可”。此番言论较之东坡则更上层楼，他只强调执笔所达到的效果，而不是执笔自身的方法和程式，这也体现出先生大胆创新的艺术探索精神。
先生另一重要的艺术观念则是“一收一放”论。先生的“收放论”也是对传统书学精义的重新解读和发展。先生论书常常是以格言成语和只言片语，但却道出了问题的要害之所在。先生的创作实践正是这种观点的生动体现。无论何种书体，在先生笔下都是法度井然而又能随意洒脱。或天马行空，或逸笔草草，或野人高士，或壮士抱拳。全因先生心胸开阔，笔法精熟，而能纵能敛、能散能聚、能奔能停、能收能放。从笔势法字、布局谋篇任何一个角度去审视，先生都极善于造险、求险，从两极强对比历史最高水平，然后达到统一、大和谐的境界，其中既有强烈动人的视觉效果，又有博大渊雅的美学内涵。可以说，先生已在传统的“中和美”的藩篱内大大地向前迈了一步，极富“大对立中求大和谐”的现代精神，也只有先生的胆魄加技艺，才敢于创作那些“偏胜”的杰作。
先生在一幅作品的结字造型与体势安排中，常常调动多种手段以奇制胜，变化多端，平正、欹斜、大小、长短，曲尽其态。先生一笔落下，就不能收拾，或奔泻，或顿挫，落振摇曳，或追逐穿插，气势昂扬，如一匹烈马在崇山峻岭之间飞驰。尤其是那出神入化、变化莫测而又淋漓尽致地表达先生情感与技巧的行书，则充分体现了如上特点。
一点一画，疾而不滑、劲而不浮，笔随情驰、潇洒宕荡，真正做到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疾涩的线条中时而渗入隶之波磔，有扛鼎之力。即使每根牵丝也十分劲利，游刃有余。先生的博操宏取精神使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用笔技巧也达到高度娴熟的地步，丝毫没有炫技的痕迹，他不屑于这种牢骚式的卖弄，而是以如椽之笔达到写自我的最高目的。他继承了“天人合一”的中国美学精神，结合自己的个性，展示出一种超迈的风骨，一种清逸的气格。无怪乎祝嘉先生如是说：“刘先生的书法沈厚雄健，自是不凡。厚薄不关肥瘦，字瘦而其高明，超逸之气充满行间，是不可多得的。”
作为学者型书印家的刘先生从小便养成了严谨的治学品格，对中国古文字的潜心钻研、细心品味，使他在内心深处领悟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治印伊始，便讲究篆法的合度、字法的严密、配篆的合理、刀法的纯正，以此治印“四法”作为篆刻的根本。为选一个形态好的篆字、结构美的布局，先生常常数易其稿，反复斟酌，绝不轻易上石。而一旦底稿成熟，上石之后，顷刻便成。先生不喜雕琢，力求自然畅达。
先生早期篆刻取法秦汉风骨，特别是对汉白文印的认真学习，力求浑厚朴实、骨力劲健、平正淳雅。与此同时，先生在汉印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艺术特点，即个性特征。在用刀上，似冲似切、既爽又涩、匠心独具、灵活多变、稳而不呆、平而不板。如“刘贞健印”，整印看似平，但却富于变化，十分机巧，愈品愈有味道。其实四字大小都不相等，先生极大地调动了大小、曲直、欹正、疏密等对应关系，极和谐地将它们统一在这方寸之地。印字的斜线穿插与留红，既打破了全部曲线的单调，又闪现“风景这边独好”的一角留红。“健”字在中间的撇画处作一小弯，打破了此字笔画过多的闷塞感。刘孟伉先生的篆刻艺术，是他诗文书印整个精神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观刘先生的书法篆刻艺术和其艺术的形成过程，可略见先生在继承与创新、治学与从艺、为人与艺等诸方面所取得的杰出成就。刘先生的艺术是世界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需要后来者虔诚地继承、领会、研读，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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