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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生活,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第一财经:《别离歌》里第一位出现的7岁白血病患儿阿亮,他母亲救治他的经历非常震撼。阿亮第二次复发后,为了筹药费,她甚至做了一次性工作者。你在书里说,这个细节本来答应志愿者不说出去,为何最后决定公开?记录这个事件的意义何在?

陈行甲:公布这样一个母亲形象,是因为她在我心中是一个伟大的母亲。阿亮至今也是我们服务档案中记录最细致、留下文字最多的孩子,因为过程太波折了。阿亮母亲我只见过她两次,但在心里见过她无数次,因为阿亮第二次白血病复发,病危后她在医院救治了一段时间,就把孩子留下,自己消失了,我们一直在寻找她。她甚至已经变成了我们服务对象中一个特别的标志性存在。这些年,阿亮的母亲都让我意难平,她是一种人的缩影,只不过很极端,困难到极端,善良到极端,坚强到极端,曾经走向崩溃,但最后还是面对,完成和儿子的告别。

最初,我设想主角是阿亮,写到阿亮母亲如何想办法给他赚钱治病那一段时,我真的是犹豫过。我还跟我爱人讨论,要不要公布阿亮去世后,病房家属才告诉我们,她做过一次性工作者那个细节。我们讨论的结论是,这个事情是阿亮治病的一部分,不羞耻,要写出来,而且我处理得也足够妥当,不会泄露当事人隐私。

我觉得,阿亮母亲带给我们的启示远不仅仅是悲情——当然她也确实很悲情——还有一种人在极端苦难中呈现的力量感。一个没读多少书的农村年轻女性,来到城市打工,遇到一个不太负责任还怯懦的男人,一起12年没结婚,生了两个孩子。阿亮生病后,她倾其所有治疗,孩子去世后她决定离开“丈夫”,回到老家重新安家,又生了一个儿子重启人生。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底层人的难,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未经他人苦”,不知道会苦成什么样。

第一财经:所以也有网友说,在书里看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缩影对吧?小莹父母是农民,为了给她治白血病自费花了200万也不放弃。青海的扎西,你们愿意给他提供帮助,但他继父一开始却因为自己的考虑,以各种理由阻止,耽误了孩子的病情。这些记录和阿亮的故事一样,都让人印象很深。

陈行甲对。其实我还想说,他们也是生活的落水者,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就不要苛求他们,要求他们还要体面、优雅。现在有种很不好的社会心态就是苛求受害者,要求受害者是完美受害者,比方说女孩子被强奸了,有人还说谁叫你穿这么薄?我的天!哪有天理是吧?这是一种病态的社会心理。

现在《别离歌》的印数也超过20万了,但没有一个读者跟我说:“阿亮的妈妈怎么能这样做?”大家共同的反应都是基于人性的物伤其类,就是我们同样都是人,怎么生活就把一个人蹂躏糟蹋成那样子?走投无路到那样子?所以这就是生活,是真实发生的历史,我作为一个书写者,客观、真实、平实地记录下来,也是对历史的一种态度。

到现在,我服务的白血病患儿有300多名了,把阿亮放在第一个来写,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阿亮的母亲,我太想写这个人,太想记下这个人了。她在提示我们,不要忽略、忘记底层人的苦。我们这些公益组织是做什么的?我们当然不是救世主,但是要试着通过为这些人服务、解决问题,来搭建我们的公益模式。

“清官”只是我守住了底线

第一财经:你说你做公益,不仅仅是帮助具体困难,还要做成社会基层治理的实验,这涉及的面太广了,你怎么能够应对这么大的事情?我看书的时候就觉得,你作为民间力量,怎么做得了?

陈行甲:我就这么跟你说,我不是去做一块砖,而是想建一栋楼,就要先平地基,然后打柱子,把框架全部建好,再找材料砌墙。地基是从小我母亲的教育,让我形成对弱者的同情、共情和悲悯的价值观。

后面,我又建了四根柱子。一是找到社会问题后能提出解决方案,我有相对开阔的视野、很强的学习能力和做田野调查的能力,可以让我写出计划方案。二是我的执行、落地能力,这是过去多年我在行政岗位上面锻炼出来的比较强的能力。三是社会认同能力,没有人跟随,就是站在风车前的堂吉诃德,别人眼中你是个疯子。这时,我那么多年做官的经历、我的“清官”形象就很重要,大家选择信任我,这个社会认同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四是坚守的信念,晏阳初1923年从耶鲁大学回来后,用一生去做乡村平民教育,他光是带着全家,就在河北农村住了8年。要像他一样把公益做成基层治理的社会实践,我这种在世俗眼中已经功成名就的人最适合做。我从农村出来,上了清华大学,当了祖祖辈辈当过的最大的官,得过这个职务的国家最高级荣誉,又裸辞了。可以说,见过大海的人就不会再迷恋江河,所以我才定得下心来,守得住寂寞。

我把房子框架搭起来后,里面的一砖一瓦,整合越来越多的朋友和力量一起来做就可以了。你看,这四根支柱同时能搭起来的,在中国能找到多少人呢?从这个角度上,我觉得我简直就是做公益慈善的天选之人(笑)。

新书出来后,有朋友觉得我是得过抑郁症的人,千万别累得让自己复发了,还有人像你一样担忧,“我的天,你怎么做得过来?别压垮了!”这些反馈对我来说都感觉挺温暖的,你看我还好,好多朋友来帮我,捐几块砖,做几扇门,所以我没那么难,相反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快乐,走得越来越顺畅。

第一财经:刚才你说到自己的“清官”形象,网上现在关于你的搜索,出来最多的还是那段为官经历。你对这些民间评论怎么看?

陈行甲:其实从我个人来说,这么说我不知道矫不矫情,就是希望我的那段历史被忘掉,那就意味着整个基层行政文化的确是扭转了,不需要老百姓再把理想寄托于这么一个有清官形象的人,包括开封的包公府,现在还有人去那里哭诉。在抖音,我的名字有16亿播放量,绝大部分都还是在说过去为官的事。所以这也是我注册抖音,在上面讲慈善,更讲社会创新的原因,我希望大家顺应生活,顺应历史,希望我在几十年后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为官的标签能够被去掉,大家记住的,是一个公益社会实践探索者,而不是还把我固化在“清官”形象上。

我确实没收过谁的钱,也确实反腐倡廉,但这不是一个官员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事情吗?就和表扬一个人,说这个人没嫖过娼就好伟大一样,不能这样说。当官就应该不收钱,就应该反腐倡廉。现在我仍然这么认识我的过去,我只不过是守住底线而已,不认为我做了多么伟大的事情。把一个守住底线的人,看成最高标准,这很荒唐,也证明社会是有问题的。我希望我的公益慈善做出模式,做出影响,慢慢用我的新形象覆盖过去的形象,这是我今后的人生目标。

我很接受“人走茶凉”

第一财经:做公益经常会面对底层老百姓,你刚去巴东做县委书记时当地经济很落后,也看过很多老百姓在贫病交加中挣扎。面对这些苦难的人,你是一样的吗?

陈行甲:对底层那种共情和悲悯是一样的。不一样之处在于,说实话我以前相对服务是粗线条的,我是那个地方的主官,要解决问题,动用行政资源,号召我的干部去做就行。比如过去老百姓有困难要信访,找到我后我签字,就有一个体系会去解决,最后来给我报结果。中间出了问题没有很好地解决,我才去推动。

现在我真叫事无巨细,因为我在做社会实践,找方法,特别是很难的案例,全流程跟着,从过去的指挥者,变成现在的操盘者。

我觉得,一个良好的社会治理,应该有两个维度,一个是约束和惩戒,另一个更深的维度要靠爱与信仰。过去的行政生涯中,我动用权力去管理,主要用的手段是约束和惩戒。当然在巴东时,为了帮助老百姓脱离贫困,我也倡导官员和困难群众“结亲戚”,但总体上来说,在爱与信仰这个层面浅尝辄止,而且我当时身份限制,也只能浅尝辄止。

在人生下半场,我已经完全没有权力了,但还有能力,这么多年读过的书、做过的事、服务过的人、交过的朋友,都是我的能力。我的这些能力,恰恰特别适合在爱与信仰这个维度去探索,里面能做很多事,也没有什么拘束。

第一财经:很多人都说“人走茶凉”,你也说到自己现在没有权力了,做公益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还会求人,怎么看这种落差?

陈行甲:我很接受“人走茶凉”这件事情,过去也有不少朋友是冲着我手头权力来靠近我的,毕竟我当过十年地方一把手,在当时都算“位高权重”,这帮朋友是趋利的,注定人走茶会凉。因为他们对我的友情是有成本的,现在在我身上换不到任何东西,凭什么还交往?茶不凉才奇怪呐。

所以,人走茶凉是客观规律,我根本就不抱怨。但是,当我进入新的能量场后,更多朋友围绕在我周围,而且我在这个领域也不走了,这茶就永远不凉,还越来越热乎了。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第一财经:我注意到,你不管是接受访谈,还是参加各种节目,每次都很有激情,眼睛里面一直很有光芒,你朋友说你是理想主义者?

陈行甲:我非常愿意承认,我50多岁的人还有理想,将来70、80、90岁,我仍然怀着理想生活,直到人生最后一天。

第一财经:可是这几年因为各种大环境影响,很多人思想都趋于保守,或者觉得有点“丧”。你怎么还能一直保持激情?

陈行甲:因为我看到了理想的价值,理想对我能形成一种召唤。我要做一个晏阳初那样的人,推动底层社会福利体系完善的探索者。我能做成什么样是一回事,做不做得成又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愿意为这件事情热血沸腾地去努力。做一个理想主义者,生活也许很寒冷,但是理想之火永不熄灭,这些火能够照着你,生活就不那么寒冷。

第一财经:尤其是《别离歌》出版后,你参加的很多直播和访谈,说的话都差不多,但你每次都那么投入。所以我也蛮好奇,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直播?是否知道自己曾因“高调”引起了很多争议?

陈行甲: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千万别简单地以为,现在我到处接受采访是为了卖新书,推广我的公益品牌,拜托,我已经很有名了好吧(笑)。我跟你讲,我真的是心理上过了这一关的,就是不怕别人评论。为什么?我非常坚定地知道我在干啥,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做的是对的,这是我最底层的价值观和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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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歌》

陈行甲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1月版

我的人生拉长来看,上半场在勤政为官,现在我也不谦虚了,是合格的。在社会治理的约束与惩戒体系里,我做到了一个官员能做的极致,不光约束他人,也约束我自己,平生以此足矣。后半生,我去倡导传播我想做的爱与信仰,所以才开抖音,在上面不断发状态。有人说:“你想干嘛?想当‘网红’?”网红就网红,我做这些事是有底线的,绝不影响正常工作。

我对各种交流也有初步判断,知道是不是有营养,有没有收获。比如我今天跟你聊了一个多小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意外的收获。我以前没有想到过,我下半场的人生大厦可以用一间房子来比喻,里面有一块地基,四根柱子,我要这样建未来的人生大厦,我享受这样的交流状态。也有人说:“你是不是离开镜头就活不了?”不喜欢我的人也很多。

有关系就应拿来奉献于弱势者

第一财经:对,对你的评论是两极的,不喜欢你的人基本都在这个点上。我还记得2016年你做巴东县委书记时,为了推广当地旅游,从3000米高空跳伞下来,当时没有县委书记这样做过,你这一跳网上一下就火了,当时也有争议。

陈行甲:对,我那时跳伞,是清晰地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不是为了出名,就是要通过特立独行的行为,让我的巴东曝光于世界才好呢。因为坦荡,所以我无所畏惧。不喜欢我的人,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我很喜欢看脱口秀,很喜欢有人说的一句话:“你不喜欢我,是,我知道。不喜欢我的人多了。”

第一财经:还有读者看了《别离歌》后感叹,你以前做官员积累了大量人脉,才能做成很多事情,全书“生动展示了‘诚实的权力’的妙处”“有关系真好”。你对这些评论怎么看?

陈行甲:我希望大家能从中受到启发,每一个有关系的人都可以把你的关系拿出来这么用,有关系拿出来奉献于公众利益的行为,就应该彰显。

比如书里面我写,小莹得了白血病后,家里前后花了200万给她治病,刷新了患儿家庭自费治疗的纪录。我们对她的各种帮扶完成后,她妈妈很不好意思地提出,能否帮忙给她弟弟家孩子争取一个县城小学的席位。这样她可以同时照顾两个孩子,让弟弟专心出去打工,因为她弟弟家也非常困难,但之前都竭力帮助小莹家。我当时一听,想起老家一句土话,一个羊儿是放,一群羊儿也是放,马上就答应了。

于是我给我的“粉丝”张县长打电话,请他解决两个学位。张县长马上也答应了。我很嘉许他的行为,觉得写出来也是一种价值。说实话,当时编辑还担心,会不会被人质疑我在动用私人的权力。但是最后大家看了小莹的故事,没有人觉得我在滥用权力,觉得于情于理都是对的。

所以,当我有权力关系网时,我有自觉性。我把它拿来为我的服务对象服务,为社会弱势者服务,我挺自豪,挺自在,也挺自洽的,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是一个。第二个是目前我手里没有权力了,我当然希望认识的县长都能帮我,但我不会为难自己,勉强自己,是在我能力范围内做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