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燃烧的岛群”第1250篇原创文章,作者:汪明军。
作者简介:汪明军,浙江金华人,九三学社社员,爱好中国古代历史、军事、地理,喜欢阅读、写作,作品以历史类纪实文章、散文、诗歌为主,现为金华市作协会员、金华市网络作协理事。曾在铁血文库、战争事典等历史刊物发表过多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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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末起义军领袖朱元璋在扫灭了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割据势力后,于当年农历正月初四日在应天府(今南京市)登基称帝,定国号大明,建元洪武,是为明太祖。同年八月,明军攻克大都(今北京),元朝残余势力退回至蒙古草原,史称“北元”。为消除北元对新生明朝的威胁,明太祖多次派军远征,陆续平定了辽东、滇黔等地。
新生的明朝政治稳定、疆域辽阔、经济发达、人口繁盛。至明成祖朱棣时期,其五次北伐蒙古,又派遣郑和七下西洋,国势达到顶峰,被后世誉为永乐盛世。其后的仁宗和宣宗时代,虽然国力依旧强大,但新的危机已在孕育,一个起源于叶尼塞河的偏远部落正在日益壮大,并即将向大明王朝发起强有力的挑战。这个部落便是蒙古部落中的“非主流”,被称为“林木中人”的瓦剌。
一、民族起源
瓦剌,文献记载始见于《蒙古秘史》,史称为“Oyirad”,汉语音译为瓦剌、斡亦剌惕、卫拉特,意为“森林中的百姓”。最初发源于色楞格河下游、叶尼塞河上游和贝加尔湖附近森林地带,其下部落众多,如斡亦剌惕、古儿列兀惕、兀良合惕、秃麻惕、巴尔浑、不里牙惕、贴良古惕、兀儿速惕等,统称为“秃绵斡亦剌惕”,汉意即林木中百姓联盟,即由若干个邻近森林部落组成的部落联盟,而非某一具体部落,斡亦剌惕为其中最大一支。斡亦剌惕最早见诸于史籍之活动便是自十三世纪初先后与弘吉剌、塔塔尔、乃蛮、泰赤乌、札答阑等部结盟,参与反对铁木真的联盟战争。
开禧二年(1206),铁木真统一草原建立大蒙古国,被尊为成吉思汗。为扫除南征金国的后顾之忧,开禧三年(1207),成吉思汗命长子术赤出征林木中百姓。此时的蒙古帝国声望如日中天,斡亦剌惕首领忽秃合別乞主动迎降,并自愿担任蒙古军向导,为术赤征服林木中百姓建立了极大功勋。为表彰其功,成吉思汗将女儿扯扯干嫁给忽秃合别乞的儿子脱列勒赤为妻,将术赤的女儿火鲁嫁给其另一个儿子亦纳勒赤为妻,并把美貌的秃麻惕首领塔尔浑夫人嫁给忽秃合别乞本人。同时还把斡亦剌惕重新划为四个千户,以忽秃合别乞为四千户长,并允许其保留独立军队,从此偏远的斡亦剌惕部落和黄金家族结成了姻亲,在大蒙古国内地位扶摇直上,自身也形成了相对完善和独立的体系。
图2.术赤影视形象,出自电视剧《成吉思汗》
在随后百余年时间里,伴随着蒙古帝国多次西征,作为从属的斡亦剌惕人也逐渐扩散到天山南北和中亚等地,一路兼并融合了很多蒙古及突厥系部落,自身实力不断壮大,特别是忽秃合別乞家族作为蒙元皇室世代通婚的勋戚,地位尊崇。史籍记载成吉思汗系公主嫁于斡亦剌惕贵族共16人,斡亦剌惕贵族女尚元室后宫者12人。凭着这层裙带关系,忽秃合别乞家族始终牢牢地掌握着卫拉特部落联盟的领导权。
随着元朝灭亡,黄金家族汗权式微,经过百年韬光养晦的斡亦剌惕乘机了摆脱元庭控制。而明朝史籍中也赋予了斡亦剌惕一个新的称呼—瓦剌。瓦剌与元代的斡亦剌惕部既有继承延续,又有着新的发展和变化。新加入瓦剌的有兀良哈绰罗斯部、阿里不哥后裔辉特部、克烈部后裔土尔扈特部和科尔沁部后裔和硕特部。随着领地扩大和属民增多,原来的四千户卫拉特发展为“四万户卫拉特”,源于不儿罕山哈勒墩山兀良哈的绰罗斯部替代了忽秃合別乞家族逐渐成为卫拉特联盟(瓦剌部落)的领袖,并在脱欢—也先父子统治时代达到全盛,差点颠覆了整个东亚帝国的格局。
斡亦剌惕—瓦剌与中原交往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至成吉思汗时代。据《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成吉思汗西征之时,在斡亦剌惕人聚居区谦州(又译谦谦州,在今俄罗斯图瓦共和国唐努山乌拉以北,叶尼塞河上游地区。原附属于西辽和吉利吉思,术赤平定林木中部落后归属于蒙古汗国)已有上千名汉人工匠从事手工织造业。元朝建立以后,又将更多来自中原地区的汉人农民和手工业者迁往谦州从事农垦和手工业,这些北迁的汉人为当地的斡亦剌惕部落带去了水利灌溉等先进技术。在长期共同生活中,斡亦剌惕人和汉人之间了解不断加深,也逐渐学会了内地的农耕、陶冶、冶铁等技术,接触到了先进的中原文明,对遥远的中土有了初步的认识。
二、统一漠北
自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率元朝残余势力撤回草原之后,北元仍然控弦数十万,不断侵扰着明帝国边境。为肃清边患,明太祖屡屡出师北伐,重创了北元政权,蒙古草原逐渐分裂为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鞑靼即北元政权及其治下游牧于东蒙古草原诸部落的统称,其势力范围东至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西至杭爱山、色楞格河上游;北抵贝加尔湖,南至漠南。瓦剌游牧于蒙古高原西北部至阿尔泰山一带。兀良哈乃古部名,明初聚居于漠北及辽东边外。洪武年间,明军主要打击对象还是拥有可汗名位的鞑靼部。经过连年征讨,鞑靼实力和权威大为削弱,地处偏远的瓦剌则未受到明军直接打击(洪武时期的史籍《殊域周咨录》中对鞑靼和兀良哈都有记载,唯独瓦剌没有单独列传而是附于鞑靼之后,说明此时的明朝对于瓦剌并不了解,双方也没有发生军事冲突)。远离战端的瓦剌部在首领猛哥帖木儿(蒙古名浩海达裕)带领下逐渐走向强盛。根据《蒙古黄金史纲》记载,当时的瓦剌部已有四万之众,势力雄长西北。洪武二十六年(1393),瓦剌部首领克呼古特乌格齐哈什哈甚至杀掉了当时的蒙古大汗额勒伯克汗,可见原本作为北元臣属的瓦剌已经成为了一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到了永乐六年(1408),瓦剌首领马哈木(猛哥帖木儿之子)向明廷称臣纳贡。翌年明成祖册封三位瓦剌首领马哈木为特进紫金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特进紫金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紫金光禄大夫、安乐王,明朝与瓦剌进入了短暂的“蜜月期”。当然促成两者关系和睦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明朝与瓦剌有着一个共同敌人-鞑靼。此时的鞑靼在可汗本雅失里和太师阿鲁台的带领下,先后征服了兀良哈三卫、哈密和河西地区,截断了瓦剌和明朝的贸易通道。
永乐七年(1409)六月,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又率军侵入瓦剌,结果被马哈木击败,之后瓦剌占领了蒙古帝国发祥地和林一带。同年,本雅失里杀死明朝使臣郭骥,并击败了明将丘福率领的北伐军,引发明成祖第一次亲征漠北。
永乐八年(1410)二月,明成祖调集50万大军(实际兵力当在10余万左右)北征。五月,明军行至胪朐河(今蒙古国克鲁伦河,成祖将之更名为“饮马河”)流域,探得可汗本雅失里率军向西逃往瓦剌部,太师阿鲁台则向东逃。明成祖亲率将士向西追击本雅失里,最终在斡难河畔大败本雅失里所部。得胜的明军随即旋师东向,于兴安岭一带击败阿鲁台,而本雅失里不久后也被马哈木所杀。之后阿鲁台和马哈木分别拥立哈撒尔后裔阿岱台吉和阿里不哥后裔答理巴为汗,蒙古草原依旧是东西对峙的分裂状态。
在明成祖第一次北伐鞑靼之时,瓦剌虽然依旧保持着臣下礼节并献出了元朝传国玉玺,但敏锐的朱棣已经感受到了瓦剌恭顺态度之下的野心。随着鞑靼不断衰弱,瓦剌对明朝开始由恭顺转变为狂傲悖慢。
永乐十一年(1413)冬,马哈木拥兵三万东渡饮马河,先锋游骑甚至到达了明朝边境兴和刺探虚实。为了防患于未然,永乐十二年(1414)三月,明成祖再次亲征。六月七日,当明军抵达忽兰忽失温(今蒙古国乌兰巴托东南)时,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已携傀儡大汗答里巴屯兵山上。此战为了与明军一决高下,马哈木几乎出动瓦剌的全部家底包括3万最精锐的重装骑兵,每名骑兵携带从马三、四匹,光是战马就不下10万匹。
相比以轻装骑兵为主的鞑靼,瓦剌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更为精锐。由于地处西北,瓦剌得以避开明朝的铁器封锁,转而从中亚获得大量铠甲、铁器,从而得以组建了一支数量庞大的重装骑兵部队。瓦剌重装骑兵受帖木儿帝国军队影响,内着全身札甲,配合锁子甲及部分布面铁甲,甚至还有一些板甲加强部件如板札式腿甲、护臂甲和胫甲,其战马也披金属铠甲,有明显的突厥系部落风格。其重装骑兵主要兵器是长矛,每个骑兵腰间还携带一柄短弯刀或一根狼牙棒,作战时骑兵依靠战马冲击力发起雷霆万钧般的冲锋。不仅如此,瓦剌军中还有作为前锋的重型弓骑兵,他们往往在战斗中身先士卒,充当击溃敌军的角色。
图7.瓦剌骑兵油画
虽然强敌已经占据先机,但朱棣毫无慌乱之感,他亲自带领直属精锐铁骑瞭望地形,并派出数名骑兵出阵挑战。见明军叫阵,大批瓦剌骑兵从山顶呼啸而来,狡猾的马哈木企图趁明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之际,利用铁骑一举冲垮明军。未曾想朱棣对此早有准备,立即命安远侯柳升领神机营迎战。激战中神机营连发枪炮射击,瞬间就击毙了数百名瓦剌骑兵被击毙,火炮火铳发出的巨大声响也吓坏了瓦剌军队的战马,大批瓦剌骑兵跌落马下自相践踏而死。很快瓦剌前锋已有了溃败迹象。之后,武安侯郑亨、成山侯王通等先后率兵攻击瓦剌右翼,丰城侯李彬,都督谭青、马聚等率兵攻击瓦剌左翼,双方重骑兵激烈搏杀互有死伤。就在战局白热焦灼之际,朱棣亲率数千直属骑兵直冲瓦剌中军。
直属骑兵是明军最精锐的骑兵,分为重型弓骑兵和铁甲骑兵,不仅将士身经百战,就连配备的战马也是精挑细选,已经精疲力尽的瓦剌军在遭到这支锐气正盛的生力军冲击后终于无力支撑,开始全线溃败。明军见瓦剌后退顿时士气大振,随即转入追击,连步兵都开始投入战斗,“杀其王子十余人,斩虏首数千级”。随后明军一直追击到土剌河(今蒙古国中部图拉河),马哈木、太平等仅以身免。在班师途中,朱棣亲自撰写了《班师诏》:
“朕不得已,躬率六师讨之。师至撒里怯儿之地,贼逆战,一鼓败之,迫至土剌河,贼首答里巴、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不度智能,扫境而来,兵刃才交,摧枯拉朽,追奔逐北。兽狝禽戮,杀其名王以下数千人,余虏宵遁,遂即日班师。”
图9.三千营彩画
忽兰忽失温之战对于瓦剌影响深远,此战瓦剌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在战败后的第二年,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联袂遣使向明廷谢罪。两年之后,马哈木、答理巴、乌格齐哈什哈等相继死去,夙敌鞑靼趁机大举来犯,瓦剌无力抵挡只能求助于明朝,此后近35年时间里瓦剌与明朝之间未发生大规模战事。
图9.朱棣北征影视形象,出自电视剧《大明风华》
为安抚瓦剌并制衡再度强盛的鞑靼,永乐十六年(1418),明成祖册封马哈木之子脱欢为顺宁王。之后明成祖又三次亲征鞑靼,鞑靼损失惨重。野心勃勃的脱欢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于永乐二十一年(1423)夏在饮马河大败阿鲁台,鞑靼部被打得四散奔走。在消除鞑靼威胁后脱欢回过头来整合瓦剌内部各方势力。永乐二十二年(1424),脱欢先后除掉了太平、把秃孛罗,至宣德元年(1426),脱欢已经征服了土尔扈特、和硕特等部,基本统一了瓦剌部落联盟。
宣德六年(1431)春,脱欢再次大败鞑靼部阿岱汗和阿鲁台,逼得鞑靼余部远徙辽东。虽然此时瓦剌已经在军事上完全压倒了鞑靼,但在蒙古诸族仍以具有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血统的阿岱汗为正统。为了弥补政治上的劣势,宣德七年(1432),脱欢拥立成吉思汗后裔脱脱不花为蒙古大汗,自立为太师。宣德九年(1434)七月,瓦剌攻灭阿鲁台,阿岱汗余部逃至陕西、甘肃一带。至正统三年(1438)九月,瓦剌攻杀了阿岱汗并统一了整个蒙古草原。
图10.绰罗斯脱欢雕像
统一蒙古之后的瓦剌积极征服和吞并周边部落,其疆域鼎盛之时西北起额尔齐斯河上游直抵巴尔喀什湖,北连叶尼塞河上游,东至呼伦贝尔草原一带并控制了女真诸卫和朝鲜,向南直抵长城。屡战屡胜的脱欢一度想自立为汗,但在正统四年(1439)却突然暴毙。脱欢之死在蒙古史籍记载中颇有神秘色彩。传说有一天脱欢骑着马来到成吉思汗陵前,用剑劈其帐壁并扬言要取代成吉思汗成为全蒙古大汗。他的言行惹怒了挂在陵寝帐壁上的弓箭,弓箭发出响声,脱欢背上应声出现了箭伤,惊惶的人们看到箭袋中有一支箭还在颤动,箭头上沾着鲜血。这显然是一则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却也反映出当时脱欢虽想称汗但又受到只有黄金家族后裔才能继承汗位的传统观念制约,最终未能如愿的历史事实。脱欢死后其子也先嗣位,自号太师淮王,明朝也将引来建国之后最大的一次危机和挑战。
三、土木惊雷
进入也先时代,瓦剌继续发展壮大,原本和明朝有限的贸易交往已经无法满足其在经济上的需求,迫切需要扩大贸易范围。政治上也先也不再以“朝贡部落”自称,而是自称“北朝”,称明朝为“南朝”。军事方面,早在脱欢时代瓦剌便已开始零星袭扰明朝边境,至也先时终于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土木堡之变”。
战争的导火线发端于双方的贸易纠纷。瓦剌和历史上所有草原民族一样,单一的游牧经济结构使其迫切需要同中原地区开展贸易以换取己方不能生产的各种必需品。《万历武功录》记载:“锅瓮针线之具,缯絮米蘖之用,咸仰给汉”。于是瓦剌和明朝之间便产生了特殊的经济政治关系—朝贡。朝贡包括称臣、进贡、贸易三个基本程序,洪武三十五年(1402)八月,明成祖新继位后即遣使颁诏晓谕和林、瓦剌等诸部酋长。永乐元年(1403),明廷遣镇抚答哈帖木儿持敕书往瓦剌部招谕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等。永乐六年(1408)十月,马哈木等遣官向明廷供马,并由明廷赐予封爵印信,自此双方确定了臣属关系,马哈木死后脱欢也承袭了顺宁王爵位。对于前来归附的瓦剌贵族与百姓,明廷也视情节封官授爵或予以安置,正统初年仅居住在北京的瓦剌人就有万余。正统四年(1439)脱欢去世,也先不再向明朝请求袭爵,但其部属中受明封爵者为数不少。
进贡则是瓦剌和明廷之间经济联系的主要形式。瓦剌诸部主要向明朝朝贡马匹、骆驼、皮张、玉石、海青等物产,明朝则以“给赐、回赐”作为酬答。凡瓦剌诸王、一至四等头目以及使团的一至四等使臣均有给赐,给赐物品包括彩缎、绢、纻、衣帽、靴袜等。另计算所贡方物,给予相应的彩缎、纻丝、绢以及折钞绢等,称为回赐。瓦剌贡使大体是每年十月由大同入境,十一月到达北京,参加正旦朝贺,次年正月离京。马哈木时代瓦剌朝贡规模不大,至脱欢时代朝贡人数及贡马数量开始增多,到了也先时代,除正统十四年(1449)因与明朝发生战争没有通贡外,每年贡使人数少则数百多则数千,所带马驼数以万计。以景泰三年(1452)为例,当年也先遣使3000人贡马驼4万匹。仅正统、景泰年间(1436~1456)20年里,瓦剌便向明廷派出贡使团43次,常常前使未归、后使踵至,出现使臣络绎不绝,驼马金帛器服连绵不断迭贡于廷的繁忙景象。如此大规模的朝贡贸易让明朝也付出了巨大代价。首先是给赐,如永乐、宣德年间赐予瓦剌顺宁王彩缎十匹,妃五匹,头目一等者五匹,二等至四等者四匹,外有加赐、回赐等。对来北京朝贡的瓦剌使团除了由京师会同馆提供食宿之外,沿途官驿也须按站接应,所需开支超出寻常。据统计仅大同一地每年往来解送及提供食宿就要消耗牛羊三千余只、酒三千余坛、米麦一百余石,鸡鹅花果莫计其数,折算下来一年里馈赠费用超过白银30万两。
比通贡贸易所造成的财政负担更严重的是兵器流出。由于明廷公开严禁向蒙古诸部出售兵器,导致边关走私猖獗且屡禁不止,特别是守边官吏利用与瓦剌贡使接触之便,带头进行走私贸易。如大同镇守太监郭敬“递年多造铜铁箭头,用瓮盛之,与瓦剌使臣。也先每岁用良马等物赂(王)振及敬以报之”。上层如此,在京及沿途官军民等更肆无忌惮,“瓦剌贡使至京,官军人等无赖者以弓易马,动以数千,其使得弓,潜内衣衫,遇境始出”,“瓦剌使臣多带兵甲弓矢铜铳诸物。询其所由,皆大同宣府一路贪利之徒,私与交易者”。通过走私,大量兵器流入瓦剌之手,直接威胁到明朝的国防安全。
正统十二年(1447),瓦剌使臣谎报使团人数企图冒领赏赐,明廷查明之后仅以实数给之,凡虚报人数均不承认。也先问询大怒,遂以此为由在正统十四年(1449)发动了对明朝的全面战争。为了试探明朝虚实,也先首先唆使兀良哈和女真诸卫袭击明朝辽东边境,广宁沿边屡报烽烟。当年七月,瓦剌数路大军分道入寇。也先亲率主力入侵大同,在猫儿庄(今内蒙古自治区丰镇市东北)一带击败明军并斩杀明右参将吴浩。大汗脱脱不花偕兀良哈部入寇辽东,阿剌知院入寇宣府,并遣别部入寇甘州。面对外敌入侵,年轻的明英宗朱祁镇希望效法先祖建立赫赫武功,于是在亲信太监王振怂恿下轻率地作出了亲征决定,从而拉开了土木堡之战序幕。
土木堡之战结果已毋须赘述,但这次大战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谜团,其中最令人困惑的无疑是双方兵力悬殊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明英宗率领的50万明军被2万瓦剌军击败,这个说法已被各种文献转载记录,似乎言之凿凿,由此引申出明军不堪一击的观点。但是即便明军再无能,瓦剌再强悍,仅凭2万人马真的能够全歼50万大军吗?不妨让我们来探究一番:
图13.瓦剌入侵路线
关于土木堡之战明军参战数量,在明、清官方正史如《明实录》《明史》中均无记载,明代的《否泰录》《国榷》《北虏考》,清代的《明史纪事本末》均写作“五十余万人”,《古穰杂录》《西园见闻录》《明书》等记为二十万人,各种记载不一,不过参考明帝国兵员总数倒可推敲出些许端倪。洪武二十六年(1393),明帝国共有329个卫所,至明成祖时代卫所增加到493个,一个卫所兵额一般为5600人,如各卫所满额总兵力共计2760800人。而明军在京畿附近的武装力量主要是京营和畿内卫所兵,明成祖时设立了京营七十二卫,兵员在40万规模,而卫所军也有20余万。到了宣德年间,明朝又确立了班军制度,自宣德元年(1426)起,每年都会征调河南、山东、大宁都司、中都(凤阳)留守司、直隶淮阳等卫所及宣府军士到京师备操。备操军分春秋两班,每班8万人,两班满额共16万人,所以得名“班军”。由此看来明帝国京营额军人数当有4、50万人,似乎出动50万大军也是顺利成章,但是以上数据仅是额定兵员数而并非实际兵力。比如明成祖时期京营五军营中每军有步骑2万,合计10万上下。到宣德时期因为历次抽调备边等原因,五军总存5.7万余人,可见实际兵力相差巨大。
那么到明英宗亲征之时,京营人数还有多少呢?据明人叶盛《水东日记》所载,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战前夕,明五军都督府并锦衣卫等卫官旗军人应有3258173名,实有1624509名,缺员1633664名(此为全国兵力)。锦衣卫等三十五卫应有294117名兵员,实有159871名(此为京城兵力)。加上后军都督府划归京营管辖的三十九个卫所,额定兵员总数是195000人。也就是说按照纸面额定兵力京营总数是48万人,但实际只有一半在岗。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按照纸面的48万兵力也不全是战兵。明朝初年百废待兴,急需与民休息发展生产。以当时情况如果课税养军将会使国家经济不堪重负,于是明太祖便下令各卫所就地屯田,卫所军士自己开田耕种以为军饷,称为屯田制。卫所军士通称为旗军,旗军又分为屯军和守军,屯军专务屯田,守军专务操练及对敌。京营之中操练而不屯田的战兵满额人数应为14.6万余,这与《明实录》中正统二年(1437)记载的三大营满额兵员数量大致相当。由此可知京营战兵满额总人数当为战兵14万余加上班军8万余人,大约22万,当然这也是纸面满额兵力实际远远不到。但即使按照20多万来测算,明军也无法全部随明英宗亲征。
正统十四年(1449)六月底,明英宗令太保成国公朱勇选拔京营精锐4.5万人操练待命,随着边防形势急剧恶化,又命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耿义、毛福寿、高礼,太监林富等率其中3万军队前往大同,都督王贵、吴克勤率剩余1.5万军队前往宣府,以抵御瓦剌迫在眉睫的侵略。说明在土木堡之战前夕,京营就已派遣了4万多人前往备边,留守京城的战兵已经不足20万人。而从英宗宣布亲征到出发,明军“高效”地只用两天时间就“完成”了动员、粮草、军械等一系列准备工作。可见从京师以外的卫所征调兵马根本来不及,就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土木堡之战明军兵力不会超过20万,约在15、6万左右。
当然,就算土木堡之战明军只有15、6万,但被2万瓦剌军打得狼奔彘突,最后10多万大军一战而溃,也算是明朝建国以来的奇耻大辱了。那么瓦剌军是否真的只有2万骑兵?关于土木堡之战瓦剌2万兵力的数据最早是出自《否泰录》,后世的资料多依此记载。
事实上,瓦剌南侵大军数量远超于此,在《蒙古源流》清译版本中,有这么一段记载:“脱欢太师之子额森(即也先)……遵其父遗言杀蒙郭勒津之蒙克拜。本日带领都沁·都尔本二部落行兵于汉地。”这里提到了一个讯息,就是也先南侵之时所统兵马为都沁·都尔本二部。清朝入关前外喀尔喀蒙古与厄鲁特蒙古曾有过一次重要会盟,产生了一个著名的“喀尔喀--厄鲁特法典”,法典的另一个名字便是《都沁都尔本法典》。在蒙古语中“都沁”意思是“四十”,“都尔本”意思是“四”,“都沁·都尔本”即“四十四”。之所以这样称呼这部法典,是因为传统上认为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本部有四十个万户,于是“四十”这一名称就成为由黄金家族后裔统治下东蒙古的代名词;而“四”指的是非黄金家族后裔统治下的西蒙古厄鲁特四部-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和硕特、准噶尔。因此,“都沁·都尔本”(四十四)这个数字就意味着东、西蒙古全部人口,泛指全蒙古有四十四万户。假使一户出丁一名就可达到44万大军规模(当然此为夸大之数,但四户出一丁,动员10万以上军队则无问题),按照朝鲜《李朝实录》记载,瓦剌征服女真时一度出动过10万兵力。在马哈木时期瓦剌就能出动3万铁骑,至正统年间也先已经统一全蒙古,草原诸部乃至兀良哈、哈密、沙州、女真等皆臣服于瓦剌,可见如果也先全力动员南侵的兵力绝不会低于10万人,那么土木堡之战中瓦剌具体投入了多少兵力呢?虽然鲜有史料留传,但我们可以通过后来的北京保卫战回头推测瓦剌兵力。
前文提到也先分军四路大举入寇明朝边境。其本人率领3万骑兵浩浩荡荡开向大同,此外还有脱脱不花汗领兵3万入侵辽东,阿剌知院领兵2万进犯宣府,还有一支数千人的小部队在西面威胁甘州,以上四路合计8万余人同时扑向明朝四处边防重镇。就在朱祁镇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总督大同军务的西宁侯宋瑛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等已经在阳和口(今山西省阳高县西北一带)与也先所部发生了大规模交战。作为边防重镇大同平时就驻有数万兵力,六月以来还补充了京营增援3万人,所以宋瑛等人要集结一支与也先规模相仿的部队应该说并不困难,但交战结果却是明军全军覆没,宋瑛和朱冕双双战死,监军太监郭敬躲在草丛里才逃过一劫。宋瑛和朱冕都出身于武将世家,成年后一直在军中任职绝非一般纨绔子弟,他们的败北只能说明此时的明军无论是边防部队还是号称精锐的京营,兵员素质已与瓦剌有不小差距。
七月十六日,英宗大军从北京出发,至八月月一日抵达大同。阳和口之战中幸存的太监郭敬赶紧向王振汇报战况,直到这时明军上下才意识到前方的巨大危机并开始考虑撤退。但在选择撤退路线时,明英宗又犯了严重错误。最初为尽快离开危险区域,君臣商定从紫荆关方向还京,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大军走到半路又改道从宣府返回。
这一变更非常致命,八月十二日,京营刚从宣府出发就得到瓦剌军队追击而来的报告,明英宗即命恭顺侯吴克忠率军迎战。吴克忠原是蒙古人,早年曾多次随明成祖北征蒙古,也是一位久经战阵的老将。但此时面对来势凶猛的瓦剌军,这位老将也招架不住。
至傍晚时分,吴克忠战败的消息传回明军营中,明英宗又派成国公朱勇和永顺伯薛绶领兵4万迎战。朱勇作为靖难名将朱勇之子不但参与过明成祖北伐还长期负责京营日常事务,当时已是明朝上下最受倚重的将领。但在鹞儿岭附近,明军中了瓦剌埋伏,包括朱勇在内的4万大军几乎全部战死,可见明军在抵达土木堡之前已经损失了大量军队。
八月十三日,明英宗车驾抵达土木堡(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境内的一处城堡),而南侧十五里的河川已经被之前攻打宣府的瓦剌阿剌知院部所占据。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明军陷入了在劫难逃的境地。可能有人会问,阿剌知院只有2万兵力,明军为什么不敢攻打他们?莫非纯粹是被瓦剌人吓破了胆吗?这是因为皇帝手下的军队也已所剩无几了。
前文已述,明英宗亲征能调动的军队只有15、6万人左右,而土木堡之前的三次大战又损失了大量兵力。保守估计此时剩余的明军还不到8万人。反观瓦剌方面,也先和阿剌知院两军汇合后已经有了近5万人,况且瓦剌军主要是骑兵而明军却有相当数量的步兵,加上此前数战皆败,明军士气低落已经丧失了继续决战的勇气。
战役开始,面对固守堡垒的明军,瓦剌军也没有太好的进攻办法。但时值盛夏,明军急需水源供给。为此,也先假意答应退兵,引诱明军离开工事前往南侧的河边饮水。结果干渴已久的士兵们争相饮水,队伍顿时大乱,瓦剌铁骑乘机发起突击,明军转瞬间就被冲得溃不成军,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都督梁成、王贵,尚书王佐、邝埜,学士曹鼐、张益等许多重臣大将都死在乱军之中。明英宗见突围无望,索性跳下马来,面向南方盘膝而坐,不久就被瓦剌军生擒,至此土木堡之战也落下了帷幕。此战明军前后丧师数万,战马衣甲器械辎重损失无数,文武官员也死伤数十人,最为精锐的三大营毁于一旦。
图15.明英宗被俘虏CG图
土木堡之变的消息传回京城,明朝满朝震动。吏部尚书王直等拥立郕王朱祁钰即位为帝,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先则挟持着朱祁镇继续南侵,至十月已抵京师城下。随后明军在兵部尚书于谦率领下成功抵御了瓦剌多次进攻。到十一月初,也先眼见攻破北京无望只能撤兵,历时近一月的北京保卫战结束。次年,明英宗也被释放回国,并于景泰八年(1457)复辟成功。而取得土木堡之战胜利的也先则除掉了黄金家族系大汗脱脱不花和阿噶巴尔济,并在景泰四年(1453)秋自立为“田盛大可汗”,成为非黄金家族成员而称汗的首人,实现了其父脱欢在世时未能完成的志向。
称汗后的也先致信明廷,表达了其继承了元朝天命,尽有其国,并愿与明朝通好交往的意愿。但明廷在回书中仍称作其为瓦刺可汗,绝不承认其代表元朝正统。在蒙古诸部甚至瓦剌内部,也先称汗的举动也引起了各方激烈博弈。曾经与其一起入侵大明的阿剌知院想谋求太师之位而被也先拒绝,最终与其反目成仇。景泰五年(1455),阿剌知院发兵攻杀也先,一代枭雄凄惨落幕。也先死后瓦剌开始走向衰弱,东方的鞑靼乘机反攻,瓦剌余部被迫向西迁移,之后逐渐分裂为准噶尔、和硕特、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四部卫拉特。至清顺治三年(1646),和硕特、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等卫拉特四部首领联名上书臣服于清朝。后来,准噶尔部起兵反叛,清朝历经康雍乾三代方才将其彻底击败。从此卫拉特完全纳入了清朝版图,成为中华民族中牢不可分的一部分,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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