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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文 咖啡通往街头

马奈放下男人的宏大话题,画“咖啡馆音乐会”以及“在咖啡馆中读书的女人”,定位了女性与咖啡的审美关系,精致而细腻,令咖啡之苦,如沉鱼落雁,使人嫣然折服于杯底。

凯尔希纳画“喝咖啡的女人”,暗示了咖啡馆为女性提供公共空间的时代意义,如今这一老话题仍然年轻,你说呢?

野兽派的马蒂斯,稍微抖了抖他的艺术机灵,就把咖啡的话题转移到“摩洛哥的咖啡馆”上,画风天真朴拙,色块单纯简洁,却有一股疗愈的回天之力,将咖啡拉回自我的本色,单纯、平静、放松、快乐,人与咖啡共氤氲,共享精神性“闲暇”。

什么是“精神性闲暇”?且回首端详古希腊。“闲暇”之于古希腊,是“学校”,比它更早的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并不缺少物质享受,感官方面也时尚风流,但它们却不曾有过“闲暇”。“闲暇”是一种自由人的状态,是自由人的身份标志,是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的人,他们不受资本、权力、主义、教条的支配。

“闲暇”的精神性,表明“闲暇”是一种精神生活,而“学校”则是过精神生活的场所,是古希腊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同时也是他们的生存空间和思想空间。因此,“学校”无处不在,在广场、在剧场、在会场和体育场。古希腊人有了“闲暇”就到“学校”去,他们在“学校”里“求知”,还在“学校”里“娱乐”。他们从“闲暇”中收获了两个文明成果,一个来自理性化的“知识”体系,一个出自心灵的“娱乐”方式,两朵花儿异趣而有趣。

还是忘了犬儒学派吧,可是一谈到“闲暇”“广场”和“学校”,我们还是忘不了那位伟大的“自由的野狗”——第欧根尼,忘不了他在人类思想史上投下的那个巨大的惊叹号!

二千年前,青春王者亚历山大大帝在科林斯城街头的广场上,邂逅了行乞者第欧根尼。他正躺平在破木桶里,就像躺平在天地间人类初生时的产房,不但晒着免费的太阳,而且无视这位希腊化世界之王。王者自报家门:“我是亚历山大。”他躺言:“野狗第欧根尼。”大帝问:“我能为先生效劳吗?”野狗依然躺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大帝又问:“难道你不怕我吗?”反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大帝说:“当然是好东西。”野狗懒懒道:“有谁会害怕好东西呢?”大帝叹:“我若非亚历山大,即为第欧根尼。”

就这样,这位犬儒派大哲与亚历山大东一句、西一句抖着自由的机灵,惹得大帝一时涌起做“野狗”的冲动。

如果当代愤青的梵高遇到快乐的野狗第欧根尼,我们试想一下,那会发生什么情景呢?他会将流落街头的第欧根尼,带到他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吗?当然会!坐下后,在桌子上,摆放两只咖啡杯。这时,会有人来给他们满上两杯咖啡吗?当然有!

如果他们能到中国来,那就更好啦!他们来到哪一家,就会给哪一家带来幸运。没有人像亚历山大那样问“你需要帮忙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别担心,一切都会安排好。

更为有趣的是,会有文化中国的公民们,从天南地北、四面八方闻讯而来,来干什么?来聆听,聆听他们对话。

他们一边品味着欧洲启蒙运动中就已流行的那款饮料,一边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提神,从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到每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一个都不能少——从文化个体性到文化人类性!

然后,游历文化的江山,让另一个问题涌上了心头:是像李白那样走读江山,还是像第欧根尼那样流落街头?此二人者,各尽其妙,一个“天子呼来不上船”,一个“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梵高提议,还是去喝一杯吧!于是,步入林下咖啡书屋。云绕林间,花满山川。喝一杯,“上下与天地同流”,这还是头一回,在文化的江山里,体验了古希腊人的“精神性的闲暇”。

他拿起画笔,支起画架,大雄峰上,重启“夜晚的咖啡馆”,高天流云下,星汉灿烂中,李白与第欧根尼同框了。

酒酣而不醉,就因为有此咖啡一杯,李白也就不用随波逐流,逐月而去,而第欧根尼也可以一边晒太阳,一边喝咖啡,虽然历史不能回头,但我们仍然希望有一种文化将他们融合。

当历史上两颗高级的灵魂再次发生碰撞时,必将激荡飞溅人类的精神之光,呼唤出人类思想的极光品质,照耀历史的地平线,喷涌着令人类每每回顾时都会让灵魂泪目的历史高潮。那高潮,犹如梵高画笔下“燃烧的星空”化为“吾心的宇宙”,被一缕灵魂习习的苦香之旅穿透,能助诗仙走读江山、乞哲流落街头。

咖啡的闲暇底气

当咖啡传入欧洲,古希腊人那一粒“精神性的闲暇”的广场种子,便被植入咖啡馆里。闲暇意味着学校,也可以是咖啡馆。咖啡里,有精神的可卡因、思想的兴奋剂、灵感的触手。以闲暇入咖啡,以咖啡馆为学校,将古希腊人外向性的广场内化到咖啡馆里,于是,一枚咖啡小屋,化为灵魂地标——“一便士大学”。

有人常说,城市不是安顿自己的居处,而是人欲竞争的职场,但城市有咖啡馆,人欲横流处,就有了一个歇脚的地方,万丈红尘中,就有了一个宁静致远可达“诗与远方”的驿站。

若要安顿自我,不妨去咖啡馆坐坐,手擎一杯咖啡犹如与一位沉默的牧师相对,不,它比牧师还懂精神的乡愁,它治愈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深处的淤积,而且是信仰级别的清污。

日本画家山村豐成所画“上海的咖啡馆舞者”,也是一座闲暇的学校。

人们在咖啡馆里,学习西化的一切。

咖啡进入中国,随欧风西雨而来,它虽非“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科目,但一杯有灵魂的咖啡,绝不会干旱。它会下雨,将西雨落在东土。每一滴雨,都是一颗咖啡豆,落地生根,在人类性的土壤里,它摇曳生姿,点燃了清茶的心灵,携手灼烫每一个即将堕毁的冰冷。

任何时候,咖啡都是能点燃他人情绪的饮料。

自有咖啡以来,咖啡就成了海派文化的标志,不管出现什么风波,无论怎样穷迫,咖啡馆在上海滩从未逃离过。

有一杯咖啡做底气,画家笔下的上海咖啡馆的记忆,便不再发黄,怀旧的底调,也十分的时尚鲜艳,似乎隐喻了西学仍然是我们今天非常新鲜的课题,一如咖啡时尚鲜艳的气质。

时尚鲜艳,表达为三种情绪:咖啡自身带来的品物情绪,咖啡隐喻延展的异域情绪,还有大城市名利场以及浮世绘式的西洋市井情绪。如此种种,皆沉淀为大上海的固有腔调。一百年过去了,如今咖啡天赋异禀的苦香气,已非异国情调所能解读,它已斐然于中国的大街小巷,与茶一样温暖人间,无论市场上推出千百款饮品,咖啡与茶总能以人类灵魂的“小棉袄”胜出。

我们对于咖啡的兴趣,已然习惯于扑鼻而来的苦香袅袅,多半人是为了疏解人生之惑、世俗之忧,还有少半人盎然于神秘甘美的缭绕,以安享其内在超越的精神通透,更小一众人则在遭遇困境时,因其独嗅含苦的芬芳,而以苦涩的美感偶然幸遇命运之契,豁然重启如咖啡般的命运经历,为自己再造一个苦香氤氲的人生,以体验创世,获得一个被高压萃取后拥有质感的苦香人格。

若更有幸者,记忆深处被这份苦香唤醒了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的创世之崇高感以点缀新生的旅程,再造一个回归初始的自我,也不是不可能。在一个醉态的时间里,被一杯咖啡焕然为一中西合璧、古今合璧的彬彬“璧人”。

这当然是对一粒咖啡豆的“诗与远方”的解读。人类历史无比精彩,当我们喝着咖啡时,就难免将那一粒粒咖啡纳入到历史中来,不经意地赋予其无限可能的历史性的时间和空间。然后,终归还要面对自己,便从光昌流丽令人流连忘返的人文场景中,如孟子所言,“收放心”了。于是,带着自愈的心情,各奔东西。

泡咖,是调试情绪的艺术,讲究如何把情绪调理到完美在线。那么,咖啡有内涵吗?当我们拿起一杯咖啡,边嗅边品时,愉悦之余,都会发出这一让常识顿感困扰的问,问向灵魂。

品咖时,我们有一种感觉,咖啡似乎能触及人的灵魂。但灵魂是什么?不知道!我们只晓得它是人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决定了人之所以为人。想要了解它,就得提问题,让问题带你接近灵魂,而咖啡则是问题的催化剂,喝着喝着,问题就来了。

喝着咖啡,享受“精神性的闲暇”的人,能抵挡惯于庸常的眼神儿,因为,他能“反求诸己”,活在自己的内涵里。

不要说是植物,这世界所有物种之属,唯有人才是有内涵的生物。内涵,指人的内在涵养,是人的精神生活指数。

有内涵的人,都是要过精神生活的,而精神生活的动力,来自人的内需。“吾心即是宇宙”,这是多大的内涵,有多大的内需?所以,喝咖啡,也要“反求诸己”,喝出“吾心”来。

当“吾心”觉醒时,自然就赢得了一份人格丰美的阔气——“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咖啡的吾心内涵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其所谓“立心”,立的什么“心”?当然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其所谓“立命”,立的什么“命”?还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或问:这么大的问题,一杯小小的咖啡,它能担待得起吗?担待不是咖啡的事,咖啡的作用,是有助于提出问题。

在咖啡上“反求诸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精神操练,必须喝出人生哲学的味道,才能追随先贤去过一种精神生活。

而咖啡之内涵,亦因其与人的“精神性的闲暇”有关,故其特有的物质属性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物质变精神。

它本身虽非内涵,但其特殊的物质属性——苦香,却能于宇宙某一瞬间,突然激发某人的灵感,调动其生命潜力,将有颜色的情绪和有声音的思考——这些具有内涵质地的生命情调,无保留地与其苦香共氤氲,恍若苦到了底才始闻真香的换命知己。

就这样,知己互为天堂。这时,一种诗的韵味,便油然而起,倾诉衷肠:啊!那被你抿入口腔的苦香,在自己的虚无中,掩埋了你的叹息,以孤独的丰硕,融入你的虚无,消解了你在无人倾谈的沦落中怀拥的自卑、自大、怨恨、嫉妒的小情绪,与你沉默式的畅谈人间不能倾诉的冥想,以弥补无可慰籍的仓皇。

当我们确定了一个人与一杯咖啡的“精神性的闲暇”关系,“闲暇”就来约会了。“闲暇”是一种“精神性”的开放状态,当有人为你而“闲暇”时,那便是毫无设防,你应当与之赤诚相见,让精神的内涵,不但表现为气味相投,还开显出肝胆相照,做自己的事情,欣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用你的美好来使我完美。

咖啡最具魅力的成分,即咖啡因与咖啡焦油。

咖啡因是兴奋剂,它能改善体力和心智的能力,而且几乎不会有副作用。咖啡焦油则为咖啡提供了风味与香气。

我们不得不承认,苦是有缺憾的滋味,缺憾是不完美。南宋人在残山剩水中懂得了缺憾的真谛——不完美之美。

南宋人深陷无常之感,他们躲进无常里审美缺憾,在不完美的间隙里独自寥落,其抒怀也,只在一角半边里,岂不太吝啬?他们那么有分寸、有节制地挥洒,成其自我的一个小角落。咖啡馆之于城市亦如此,带着城市文明的缺憾,成其苦香的一角。

不过,真山真水,的确并非皆是完美,自然的美多半是残缺的美,真实的人与大自然一样的不完美。日本人称这种不完美主义为“倾”,并将它膜拜为本国的不对称美学范式,珍惜身边的实景,珍惜有时间感的、可供掌控、近在眼前的有缺憾的实物。

缺憾,是人的天性,有如胎记。人之率性而为,从来都有缺憾。完美,是人定义的某种理想状态,在缺憾中追求完美,这副德性,差点儿误导了我们对咖啡之苦的审美与热爱。

我们习惯漫无目的的受苦,接受那种被教育的受苦,迷失于痛苦的自虐,妄想成就完美。幸好有两千年的清茶之苦涩垫底,在历史深层孕育了苦涩的美感,才会拥有这份对咖啡之苦的清欢。自我意识被回甘与苦香唤醒,在苦与香中,选择不在以他者的价值为己鉴带来的痛苦,通往审美领域,而非占领价值领域。

咖啡与清茶之苦,虽然“纵浪大化中”,却令人亲近,因为,对于苦和缺憾,人们不用歌颂,也无法歌颂,只要倾诉。

嗨!自溺于怎样的灵性,能引起我们对咖啡之苦的种种思考?那种棕色与黑色的交融,萃取的热恋,掩饰了浓郁之苦的精神性内涵。当其一口入魂时,它更像一首诗,因了我的苦叹,浮沫下,那沉稳的黑金意志,慢慢舒展浓香。

我在唐诗里追逐你的味道,是有的,人生的苦味。我在宋词里追逐你的味道,也还是有的,有自我意识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份苦况的意味。在各自品尝之后,或有特立独行,但所有的特立独行,都要付出自由的代价。自由必须有代价,那代价,就是你疏离了群体意识。群体意识是依赖心,是在既定轨道上漫步。

这世界,还有正义吗?其实,正义早已不在由宏大叙事主导的意识圈里“反复”,而止于每个小事小物的个体性里。对于世界而言,我是一粒浮世之尘,对于自己而言,我是我的主角,我是我的历史舞台。

悲观之约,静待苦香,清咖一杯,提供“等待”和“希望”。然而哪一种未来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未来?人类总有操控未来的野心。探囊未来,不仅仅在透支子孙的想象,更有窃取未来之嫌。还是把未来留给未来,把未来留给子孙后代。那么,当下呢?也不必在终极家园里莳弄信仰之花、概念之草,何妨如张潮所言,“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若以清咖一杯,对“花月美人”,如此人生也不算“非分之想”吧?

关于咖啡发展的世界史,我们可以多种方式轻易获得,但关于咖啡的心灵史,就有必要与《尚·咖啡的世界史》相处一阵子。本书中,有作者对咖啡许以“幸福”的承诺:“咖啡不仅仅是一种饮料,世间男女饮用咖啡,是因为咖啡能增加幸福感——它的疗愈效果主要来自其独特的风味和香气。”因此,他要“向世界最非凡的饮料致敬”!但作者总不能在六十多万字里一遍遍喊口号。

(作者近著《走进宋画——10至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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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独立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