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未来的会,开着开着真的走进了未来,最后又“疑似”回到了“现在”的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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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按照《纽约时报》的说法,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位科幻作家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那么此人就非莱姆莫属。这话我特别同意,直到现在,这位没来得及得诺奖就在2006年辞世的大师留下的《未来学大会》,仍然搁在我书房里伸手可及的地方。写字累了,翻一翻,自会有妙趣横生的细节跳出来。

比方说,在虚构的1971年的“未来学大会”上,开幕典礼就乱成了一团。因为在那段时间里,美国驻哥斯达黎加大使馆有两位官员被极端分子绑架,以至于现场剑拔弩张。甚至在美国大使发表演讲时,他身边的六个保镖始终拿枪指着所有与会的专家。莱姆很善于用华丽讥诮、信息量巨大的句子来铺陈庞大而紊乱的场面,营造出荒诞的、反讽的、宛若狂欢的气氛。他写这“一百多层的高楼本身就像个巨大的生物,简直是个与世隔绝的温柔乡,楼外面的新闻层层过滤之后才得以进来,就像是地球另一边的新闻。”跟着莱姆的叙述,我们大致能脑补出这样的画面:楼外面的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一波接一波的城市骚乱,绑架者和掌权者正在用拔掉人质和在押政治犯的牙齿来互相威胁;楼里面,蒂赫却像是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迷宫。他先是误入自由文学招待会,见识了文学家们在奢靡放荡的盛宴中醉生梦死,然后赶紧下楼来到真正的未来学家的招待会,不由得大失所望。这是个寒酸的冷餐会,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有人说这是因为大会的重要议题是人类即将面临的世界性饥荒,所以不适合铺张浪费;但也有人说,如此悲壮的节俭,是因为对学会的拨款被无耻地削减。

再比如,莱姆替未来世界发明了很多新事物,但发明的更多的是新词汇。新时期的未来学家研究的不是“未来” 本身,而是所谓的“语言未来学”,通过审视未来语言演化的各个阶段来研究未来。我们可以把这句话视为莱姆写作这部小说的意图之一,甚至可以看成是一种自嘲,因为我们只要翻开这部小说,几乎每页都会出现各种各样妙不可言的新词语。蒂赫在大会上经过一系列节奏很快的变故,先是被“玻璃化”,然后直到2039年解冻以后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文盲,借助一部疯狂的词典,才知道“卵差”是从“邮差”演变过来的,指的是那些负责把人类的受精卵送到指定家庭的优生规划人员,而新时代的“助推器”实际上说的是助孕设备,“脚气”指“人工足爱好者”,“复兴者”则是指那些死后又被救活的人——因为新时代的人们可以随便置换身上的零部件,想要彻底死去成了一件异常困难的事。

《未来学大会》确实是一部从头到尾都在“开会”的小说。一个关于未来的会,开着开着真的走进了未来,最后又“疑似”回到了“现在”的会场。这个巧妙而充满讽刺意味的框架,既使得关于人类命运的想象和探讨,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间,又在同时解构这样的想象和探讨。至于我,此刻就生活在莱姆写作时的“未来”。每每翻开这本书,都仿佛有两种甚至三种时态在我太阳穴附近缭绕,让我一次次感受到“未来已来”的晕眩感。(黄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