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秋
第一次见到老孔，是在冬采开运的第二天。
我们正在林场宿舍等头班运材车，屋子里烟雾缭绕，人们谈论着不相关的话题，忽然门就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带着一团冷气站在门口，有人喊：“把门关上，屋里的这点热气都放跑了”，那人也听话，转身关门，只是动作慢吞吞的，当他在转身时，这样一幅尊荣就出现了。
一米八的个头，一张灰白的脸，没戴帽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夹杂着明显的白色，眼睛不大不小，眼角泛着血丝，被一圈黑灰罩着，有点象化了妆，不大的蒜头鼻子端端正正的长在脸上，偏偏在两个鼻翼上那么对称地有两块黑灰，这是冬天在外面干活总擤鼻涕的杰作。
不过也可以想到他的手该有多脏，他上身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外套，从领口的颜色可以想象这件衣服从来也没洗过，袖口和前襟都打着补丁，这件外套有年头了。下身同样是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筒裤，满是油污，脚上一双大号棉胶鞋，只有这双鞋是新的。
当那双鞋走到屋子中间，有人介绍，他就是老孔，是林场今年冬采运材车司机。
老孔身上集中了脏乱差等该治理的内容，他也有自知之明，进屋后，主动找个角落坐在那抽烟，很少说话，一副杨白劳的样子，脸上写满悲苦，但谁都能从老孔这一身的邋遢中看出一个孤独的老男人的境遇。
我没有猜错，老孔孤身一人，四十多岁就没了老伴，有个儿子却很少与他来往，这就是老孔，一个快六十的人，靠替人开车生活。
在以后的接触中，老孔给人的印象一直不好，他不仅邋遢，而且，干什么都慢吞吞的，仿佛他的世界被施了魔法一样，再有他在与周围的人打交道时，总显出一种胆小，自卑，这种状态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因此他成了被训斥，谩骂的对象，没有人尊重他，每天只要他一出现，总会有人冲他大喊几句，对此，老孔好像已经习惯，不论什么人对他说话，他总是从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作为回答。
总之，老孔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被上帝扔进灰堆里的人，虽然活着，却把头永远低在土里。他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有一拼。
但了解老孔的人却都会为老孔抱不平，老孔有过辉煌的岁月，他曾经有一个温馨的家，妻子贤惠能干，孩子也听话，年轻时的老孔像一头牛一样一身的力气，而且会开车，因此当他所在的工厂倒闭时，同事都为生活犯愁时，老孔却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辆汽车，跑长途，拉木材，一天一两百块的收入，那段时间老孔的脸上总是挂满春风，很快成了那个年代让周围人羡慕的万元户，那时老孔在周围人的眼里不仅风光而且善良，不论是亲戚朋友，还是邻居路人，只要有了难处，老孔遇上了，他都会慷慨相助，所以老孔成了大家眼里的好人。
老孔没有愧对好人的称号，而且他还做了一件让常人难以想象的好事。那年老孔三十岁，家因为他和妻子的勤劳而温馨甜蜜，那年夏天雨水大，一个和老孔要好的朋友在跑长途时不幸遇了车祸，而且是夫妻双双遇难，留下一双不满十岁的孩子让人心酸，那天老孔帮着处理完朋友的后事，回到家他就一直闷闷不乐，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的脸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下午，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坐不住了，他拿起雨衣，有点口吃地对妻子说：“我们，我们应该为那两个孩子做点什么。”妻子是最了解他的，她知道这个外表高大的男人内心是多么的善良，她把一件外套披在丈夫身上，对他说：“去吧，把孩子接来，孩子应该有个家"。
老孔抚养了两个孤儿，他扩展了父亲的爱，他让那两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仍然有一个完整的家，甚至他把对那两个孩子的爱超过了对自己孩子的爱，十五年，老孔完成了一件上帝交给他的任务，他让两个孤儿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大家都说老孔是个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
但老孔的人生并没有一直风光，命运也没有因为他的善良和慈爱而风平浪静，四十七岁那一年，和他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的妻子突然病倒，当医生告诉他，他的妻子得的是癌症，已经到了晚期，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瞬间被击垮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现实又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份残酷，当他清醒过来，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安慰和劝说，他要挽救自己深爱着的女人，为了给妻子看病，他花光了所有积蓄，甚至卖了房子，卖了赖以生存的汽车，他本以为奇迹会被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但结果仍是一出悲剧。
妻子没了，家也没了，命运留给老孔的是黑夜的孤独和山一样沉重的外债。
当老孔从黑夜中醒来，他老了，高大的身躯佝偻着，鬓角出现了白发，他经受着人生中最残酷的切割，但生活还得继续，他又开始拼命的干活，他要让劳累驱散心里的悲伤，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他常常忘了吃饭，洗脸，换衣服，老孔的样子让周围的人看了心酸，于是就有好心人给老孔介绍对象，大家认为老孔应该有个家，他应该得到怜悯和照顾。
一开始，他拒绝所有人的好意，因为他忘不了过去，也放不下妻子二十多年的音容笑貌，但他终究还是个正常的男人，在孤独生活了五年后，老孔在大家的辍合与一个外地女人又组成了一个家。
他看中了那个女人的漂亮，但那个女人却给了他一个耻辱的回报，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不到半年，老孔出外跑长途回来，一进家门他感到一股寒冷，他费尽心机构建的家，空空如也，包括那个声称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女人都不见了。
这就是老孔的命运，他倒在了女人设计的陷阱里。从此，老孔不在相信任何人，他的心包括他的全身器官，都像被锉刀磨钝了一样，整个人慢吞吞的活在世界上。
腊月二十三那天，天冷的能冻死人，老孔凌晨三点就起来烤车，他本打算吃点东西，但他的家里连一点食物的气味都没有，他后悔昨天晚上没有买些吃的。
不到六点他就把车开到山上，他仍然空着肚子，那天，他的车也总出毛病，他的一车原木换了三个楞场还没装满，看着自己那一车不像样的原木，连饿带冻的老孔忽然对着装车的钩机司机大叫起来，当时我们都以为老孔疯了，他把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的外套甩在雪地里,一张灰白的脸因愤怒而变成紫色。
“老子做了一辈子好人咋就得不到好报呢？我他妈今天拼了！”说着就去摸扳钩。
大家忙去劝阻，老孔挣扎着，却突然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一只手哆嗦着将一把药片捂到嘴里，他的愤怒也到此为止了，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看到老孔发怒。
在大家的劝说下老孔无奈的爬上了汽车，但就在他启动汽车时，他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此时已恢复了平静的老孔慢吞吞的拿出电话，看着电话上的号码，嘴里嘟囊着，“这是谁啊?”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晰：“孔叔，今天是小年，晚上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们没有听到老孔的回答，却看到他的嘴唇一直在抖动，老孔忽然趴在方向盘上哭起来，哭得是那样的伤心，嘴里不停的说着：“我养大了他们，他们没有忘记我啊！”
原来是他抚养的两个孤儿过年回来看他了，经历了糟糕的一天，希望小年的夜晚能让这个疲惫的老人获得久违的温暖，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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