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在日本,酒饭茶余,谈古论今,其话题总要与千年古都——京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它似乎已经成为“天然的老大”。但是,如果追根溯源较起真儿来,在历史和文化的排行榜上,日本的地方城市都要给明日香村“让三分”的。

明日香村有着“日本人心灵故乡”的声誉。初入眼帘,多数人都会对“明日香”的村名略感特别。这个坐落在奈良盆地南端山麓的小村庄,人口不足5000人,面积只有大概24平方公里。可以说,小之又小。以至于有日本人说,它的大小和它的分量严重不匹配。它并不是游客纷至沓来的打卡地,非旅游旺季的时候,甚至有点“人迹罕至”。

“明日香”,在日语里面读作“asuka”,和日本历史时期的“飞鸟时代”的“飞鸟”读法一样。而明日香村的历史地位,也就因此和这飞鸟时代密切挂钩。从语言学角度讲,学者一般认为日语汉字是表音字而非表意字,故而类似于从中国人角度看起来有点费解的“我孙子市”这样的地名并不奇怪。但“明日香”和“飞鸟”很特别,前者表意色彩浓,后者倾于表音。在我看来,是否可以这么说,“飞鸟”是日本人对这块土地赋予的热爱,“明日香”则是日本人借用汉字给的浪漫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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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日本的《古事记》等古书,明日香村的名字由来,大抵取渡来飞鸟安歇之地的意思,经过时间的沉淀,保留“asuka”的读音,用在各种场合中。比如在《万叶集》中,作为地名的“asuka”被记载在飞鸟、明日香、明日香河、飞鸟川、阿须可河泊、明日香乃河等36处。对现代人而言,“明日香”更加散发一种闲适、静谧和恬淡的气息。不过,和这个村名不太“相符”的,是藏在时间长河中的历史波澜。

橘寺是明日香村最有“谜气”的地方之一。日本著名的文化学者梅原猛在其著书《飞鸟为何?》中就说,橘寺是飞鸟的寺庙里最搞不懂的一个。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橘寺历史的“野”与“正”太多,神秘感太强。橘寺是天台宗寺院,其附近便是相传的圣德太子诞生之地。此处曾是钦明天皇别宫,他的第三皇女穴穗部间在此散步期间突然腹痛,于马厩中生下了圣德太子,这才有了后来有名的“马厩皇子”的说法。《日本书纪》的推古天皇纪有关篇章对此有记载。橘寺是圣德太子所建的七大名寺之一,但日本史书对建成年份没有特别明确说明,最早见诸文字的只有《日本书纪》中“橘寺尼房失火、以焚十房”的相关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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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个“橘”字也颇有嚼头。橘寺的正名叫“佛头山上宫皇院菩提寺”,以“橘”命名,则是奉垂仁天皇之命去寻长生仙果的田道间守将带来的橘子在此地种下而来。为名字做一番寓意,古今之人皆而有之。取字充满“仙”味的“橘”,也给在历史上有着大作为的圣德太子多罩上了一层神秘感和使命感。日本的友人告诉过我,今天,在橘寺里看到圣德太子读经的“木造圣德太子坐像”,以及描绘圣德太子从出生到离世的“绢本著色太子绘传”,便会因这个日本史上“改革第一人”而心潮澎湃。的确,千年已逝,错落有致的田地,可以穿透枝叶的阳光,能听风声和鸟叫的山谷,怎么也没法和改变着日本历史容貌的大事件关联起来。

“飞鸟时代”在日本历史上转瞬即逝,仅有120年左右。明日香村不大,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却上演着极度的权力之斗。自古以来,革新就意味着流血牺牲。作为飞鸟时代的政治中心,“大化改新”之地的明日香村昔日注定是不平静的。和此前的古坟时代相比,飞鸟时代的王权之争和豪族之斗显然要激烈得多,绝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平和。在飞鸟时代到来的前夕,伴随佛教传入,日本社会发生着深刻变化。在政权之中,也存在着崇佛派和反佛派的分歧,苏我家族则是前者的代表。作为豪门望族,苏我家族在朝中位高权重,在圣德太子去世后少了制约,愈发纵横跋扈,变得不可一世,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642年,苏我虾夷在葛城山高宫建祖庙,并行“八佾舞”,这被视为是对皇权的大不尊和公然僭越。耐心寻味的是,关于“八佾舞”,能够看出日本已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因为“八佾舞”的记载可见诸《论语·八佾篇》,文中称“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讲的是遵守周礼,臣不可作越君之举。苏我虾夷称病后,“授权”于其子苏我入鹿,骄纵没有半点收敛。更有意思的是,在日本的《藤氏家传》中,竟然写道,苏我入鹿的暴政“堪比董卓”。我在想,文化的相通和流动如此深刻又有趣,我们国人对飞鸟时代的苏我入鹿并不了解,而“董卓”或成为探究和理解日本这场比肩明治维新的变革之举背后的时代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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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潜在矛盾的发展,向来都是酝酿巨大变革创造的重要准备。在645年6月12日发生的暗杀事件中,苏我入鹿人头落地,尔后其势渐颓。这场暗杀,也揭开了大化改新的序幕,使日本从以贵族为中心的政治走向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治。当然,包括派遣遣隋使等在内,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和真正意义上的中日两国交流。因此,飞鸟时代下的明日香村,有着诸多“日本首个”,的确是名副其实的。

除了多样的历史遗迹,明日香村还有一处必去的建筑,那就是以日本最古老的诗歌集《万叶集》为主题的奈良县立万叶文化馆。在日本人的一般认知里,“万叶集”是日本文化的原点。而在被视为日本原点的明日香村,触碰那些惊涛骇浪,颇有一些感怀。想到此,不知怎地,我又忆起奈良市平城宫迹公园内的那艘被复原的遣唐使船。如果说,明日香村受到日本政府的重视,是对它传统最好的回应。那么,积极“出海”和满载“返港”,是一个国家为历史和文化发展而搏的应有姿态。(2024年6月22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