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高考首场语文考试结束后,潮新闻的记者采访了一位刚走出考场的学生何仁熙,他高兴地说阅读题的作者徐则臣是他很喜欢的作家,最近正好在读他的小说集《如果大雪封门》。
在2024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新课标I卷中,现代文阅读Ⅱ的材料出自作家徐则臣的散文《放牛记》。《放牛记》是徐则臣真实的人生经历自述,感情真挚、语言幽默。在回忆性视角下,作家并没有将放牛当作一件苦差事,反而认为放牛满足了自己儿时的“英雄梦”。
徐则臣是当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他的重要作品《北上》《耶路撒冷》《如果大雪封门》《跑步穿过中关村》《青城》《北京西郊故事集》均在十月文艺出版。
放 牛 记
文 | 徐则臣
我现在想不起我何时开始了放牛娃的生涯,又在哪一天彻底结束了这种生活。我很小就羡慕那些吆喝牛马的孩子,觉得他们是豪放粗犷的英雄。而我只是个温顺的可怜虫,总是衣裤整齐,指甲干净,不剃光头,站在他们身边像个走亲戚的陌生人。我想和他们一样,只穿一条小裤衩,光着上身和脚,晒成黑铁蛋,坐在光溜溜的水牛背上挥舞自制的长鞭,雄赳赳气昂昂向野地里进发。能够大喊大叫,可以随地撒尿,无视课堂和作业,遇到仇人要打的架一个都不落下,轻易就能滚出来一身泥。我想当个野孩子,所以,很早我就怂恿父亲买一头牛。
我家的确需要一头牛。父亲是医生,农忙时经常搭不上手;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体力活儿也帮不上忙;我和姐姐都小,还要念书;十亩田都要母亲一个人对付,运粮食时都没个帮手。父亲决定买牛,哪怕只用来拉车。
买牛的那天我记得,你能想象我的激动。在下午,我和父亲去两里外的邻村牵牛,已经提前谈好了价。在邻村的中心路边,我头一次见到锯木厂,在一间大屋里,电锯冲开木料的声音在午后的热空气里格外尖利,几乎能看见那声音在闪耀着银光。我停下来看阴影里的锯木厂,横七竖八堆满了木料,新鲜的木头味道和锯末一起飞溅出来。
那头小母牛还小,吃奶的时候还要哼哼唧唧地叫,长得憨厚天真,我很喜欢。主人是个中年男人,说:回去调教半年,就能干活。他给小牛结了一个简单的辔头,缰绳递给我们,我们就把牛牵出了门。
小牛屁颠屁颠跟着我们走,出了村才感觉不对,开始茫然地叫,表情如同迷途的小孩。一路仄着身子走,拧巴着被牵到我家。这一路走得我兴奋又纠结,想牵不敢,摸它一下,摸完了赶紧撤,怕它踢。当然后来我知道,再没有比水牛更温驯的动物了。
我经历了把一头小牛训练成壮劳力的全过程。换辔头,套车,驾辕,用声音和缰绳指挥行止,扎鼻眼,犁地,耙地。几年以后,我基本上成了老把式,可以一个人铡草、套车、驾辕,运送满满一车粮食走在窄路上。我知道它回头看我是什么意思,知道它抬尾巴摇屁股想干什么。当然,这对我来说是副产品,我想说的还是放牛。
在当时,放牛部分地满足了我的少年英雄梦,让一个必须规整地生活的少年有了一个旁逸斜出的机会。就算现在,我也不认为整天和一头牛走在野地里是件苦叽叽的事,相反,我以为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的生活之一。
放牛都在夏天,放了暑假我才有时间。三伏天的午后太阳高悬,蚂蚁都被晒蒙了,晕晕乎乎爬出的全是曲线。如果要去远处找水草丰茂的地方,那我就得早早地从午睡中爬起来,戴上草帽出门。我直犯困,遇到树荫就不想再动,尤其经过河边,看那些戏水的同伴,你真觉得放牛实在是个负担。让人烦的还有一个,大雨天。这不是放牛的好时候,但牛出不去你得出去,割草,干不干活你都得让它每天吃饱;家里自也备了干草,只是大夏天的芳草萋萋,你不让它吃新鲜的,不人道也不牛道。还是得穿雨衣戴斗笠挎篮子割草去。漫天雨雾,汤汤水水的野地里就你一个人,蹲在草丛里形同消失,像我这种动不动就悲观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那感觉也不太好。
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少,英雄主义的少年时代总体上是乐观向上的——放牛的确是件好玩的事。野地自由,有种无所事事的、透明的自然与放松。放牛通常是集体行动,几个放牛娃排成队伍往村外走,大家都坐在牛背上,屁股底下垫条麻袋。水牛走起来浑身都在动,骑牛更像坐轿子。后面的人打前面的牛屁股,一个跟着一个跑起来,六七头牛,都在撅着屁股跑,那队伍看起来很壮观。牛一跑,大肚子就扑扇扑扇地抖,活像巨大的金鱼鳃在鼓鼓瘪瘪地呼吸。如果你是新手,最好抓住缰绳,夹紧两腿,能抱住牛脖子更好,否则你随时可能掉下去。有天黄昏,牧童晚归,我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往家走,有人对着牛屁股猛的一巴掌,受了惊的牛撅起屁股就跑,我手里还抱着自己做的一根竹笛在专心地找音,连缰绳都没抓,牛一屁股把我送到了右前方的水沟里,半个脑袋扎进了淤泥。
如果真要找一点和其他放牛娃的不同,可能就是我放牛经常带本书。很多武侠小说都是在坟地里看的。乱坟岗子里草好,把缰绳缠到牛角上让它们自己吃去,我们找个形状合适的坟堆,铺上麻袋就着坟势躺下来,跷起二郎腿。想睡觉的睡觉,想唱歌的唱歌,想发呆的发呆;我想看书,从兜里拽出一本武侠小说来。清风徐来,头顶有松树遮阴,天上流云飞动,此时看武侠,几等于尘嚣皆忘,那一个白衣飘飘的侠义世界美不胜收——大虚乃是大实,大无中有大有。
放牛给了我一个几近完美的少年时代,放松,自由,融入野地里,跟自然和大地曾经如此贴近。我在放牛时没能让自己成为一个野孩子,或者说没能成为我希望的那样的野孩子,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还是坏。往事总在回忆时被赋予意义,在放牛这个经历上,我更愿意就事论事,返回到当年的心境里,看一看当时的悲欢和忧乐。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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