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卖进越府的时候还不到十二岁,第一天就闯了大祸。我翻墙没站稳,摔下去把少爷给砸了。

没有四目相对转圈圈,也没有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心动不了一点儿。反而我这一摔把少爷胳膊砸错位了。

在我被拖走的前一刻,少爷捂着脱臼的胳膊保下了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难为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摔的,谁知道这丫头这么胆小,还吓哭了。」

我那时只以为他是善良,后来才知道,那种境地下他还愿意保我,何止是善良?简直可以说是慈悲为怀!

因为少爷被我砸伤的是右手,这下要两三个月写不成字,偏偏正赶上乡试在即,他生生错过了这次机会,要等下次就又是三年。

我被卖进来签的是死契,犯了这样的错,打死了都不为过。

虽然少爷咬死了是自己摔的,但这种说辞怎么也经不住细究。可全府上下好像并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不仅真的没罚我,少爷的后娘魏夫人反而夸奖一样赏了我两件新衣,把我拨去了少爷的院子伺候。

也是到了那里,我才从萧嬷嬷嘴里明白了少爷的处境。在她无意中抱怨的只字片语里,我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少爷可以说是天选苦命小白花:吃软饭的爹,早死的娘,上位的小妾,被虐待的郎。

我越听越觉得对不起他。少爷就只剩科考这么一个出路了,还被我白白耽误了三年。我颤颤巍巍地捧着茶碗到了少爷跟前,悄悄往他胳膊那边看,又悔又愧。

或许是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少爷察觉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停顿片刻,似乎是终于想起我这个罪魁祸首。

然而他没有恼我,反而问了我的名字,然后点点头:「铃铛,这个名字很有趣。」

我想了一圈也没明白有趣在哪儿,于是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少爷和我解释:「我叫越铎,钲而有舌是为铎,其实就是一种很大的铃。所以,我是大铃铛,你是小铃铛。」

我还是不明白有趣在哪,越铎见我呆愣愣的,免不了反复叮嘱:「铃铛,你记着我的话,无论谁问,都是我自己摔的。你年纪小,可别藏不出事,说漏了嘴。尤其萧嬷嬷那里,第一个就饶不了你。知道吗?」来源:http://jl1.fuhao5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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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这么大的恩情不是一句谢谢就能还得完的,一时间反倒卡在那里。

我那时候想,总有一天我要报答少爷,哪怕把这条命还给他都行。却没想过报答的机会来得那么快……

越铎的后娘有孕,以此为由请来了道士在家里一通作法,最后判定老爷和越铎命格相克,不死不休。这种乡下三岁小孩儿都不信的伎俩却哄得老爷暴怒,把越铎赶去了庄子,只许带两个仆役。

第一个当然是萧嬷嬷,她是先夫人的奶娘,也是先夫人留给他的唯一一个可靠的人。

可剩下的一个……

少爷的眼睛在剩下的人里扫了一圈,可无论是平时受过少爷许多恩惠的小厮,还是一见少爷就脸红的大丫鬟,此刻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心里有了成算,便不打算再带人了。我看没人跟我抢,立刻跳了出来,高兴得像捡了钱似的:「少爷,带上我吧。」

想必定是这些日子的勤勤恳恳,让少爷看到了我的歉意和真心,他竟然真的愿意带我走。

但是他想的显然和我不太一样:「铃铛,我院儿里大多是家生子,没道理连累他们和亲人分离。只你一个无牵无挂,要连累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如果说连累,他才是被我连累得狠呢。我抬头,直直望进他眼睛里:「我不是无牵无挂,少爷就是我的牵挂。」

「克父」这个罪名很大,几乎可以和不孝画上等号了。说是把越铎移到庄子上暂住,其实和逐出家门没多大区别。

按照律法来说,越铎是可以带走先夫人所有嫁妆的。虽然老爷没拦着,可最终真被抬出来的,只有一车又一车的书籍竹简。

老爷信誓旦旦,说先夫人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又清高又孤傲,身后自然只留了这些东西。什么金银珠宝都是阿堵之物,生前她就看不过眼,死后自不必说了。

偏偏越铎现在已经背了克父这个黑锅,他爹又打定了主意要钱不要脸,越铎争不得,否则一个「孝」字就足以压死他。

我们坐上马车,萧嬷嬷直抹泪:「想当年我们小姐真真是下嫁,那嫁妆堆山码海,谁见了不眼热?就连这宅子都是小姐的陪嫁。越家如今的家底哪里来?还不都是我们小姐的。姑爷怎么就被那姓魏的女人迷了心窍,为了扶正她,生生磋磨死了小姐。可怜了我们铎哥儿,长子嫡孙啊,还要受那贱人的气!」

越铎安慰她:「那些书都是母亲珍藏的孤本典籍,多少钱财都比不过。还好他们不识货,否则留在那儿才是糟践母亲的心意。」

萧嬷嬷欣慰地点头,好像很赞同的样子。我偷偷翻了个白眼,觉得他们两个好像都有点儿大病。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比呢?

书简又不珍贵在到底写到竹子还是宣纸上,只要把书照着再抄一遍,内容总是一样的。怎么读书不是读呢?来源:http://y46.fuhao5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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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了银子怎么能行?你拿纸照着画一张银票,钱庄也不给兑换啊!

庄子实在又小又破,光少爷嘴里可比万金的那些书就占了两间房。我们三个人挤两间房不说,到厨房里一看,灶台塌了一半,连锅都破了个大洞。

给少爷住的地方寒酸成这样,可见他那位好后娘是特意「关照」过的。

萧嬷嬷说,现在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少爷能在三年后的乡试中脱颖而出,只要有了官身,就算是老爷也得避忌一二。

少爷生了一副好脑子,九岁便过了童试,假以时日必然高中。这次要不是被我耽误了,也许他真能考个功名出来。

十五岁的举人啊!他们越家祖坟都能烧好几遍。

我觉得老爷简直是疯了,好吃好喝供着少爷才花几个钱,竟然就这么把人赶出来?

少爷听了我的话只是冷笑:「我是他儿子,只要我还姓越,无论他怎样对我,我的荣耀自然就成了他的荣耀,成了越家的荣耀。他何须委屈自己给我好脸色呢?」

这三年不是那么好熬的,我们三个一个老,一个小,一个只会读书。至于赚钱?别想了。

越家那里也是每月象征性地发些银两,多亏了少爷身有秀才功名,朝廷每月发些钱粮,他自己还有些体己,要不然根本不够用。

但是有钱也不能放开了花,毕竟谁也不知道越铎是不是真那么争气,要是他三年后考不上举人,把钱花完了,难道等死吗?

可是我万万想不到,受苦受穷也就罢了,我竟然还要吃读书的苦?

少爷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要教我读书念字。也许我真有这个天赋,他带着我把《千字文》念了一遍,我就每个字都认得了。

读过五遍以后,我就把书扔到一旁背了起来。少爷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自闭。

据说连他自己都远不及我现在的速度,我想……他大概是伤自尊了。

我以为这样一来少爷总不会再教我了,谁知道他更起劲了。

就这样学了一个月,我实在受不了了。在少爷给我讲课的时候,瞌睡得直翻白眼。

少爷就捧住我的脑袋使劲儿晃,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逾矩的动作了,可见真被我气得不轻:「铃铛,你这么对你的脑子是暴殄天物!你知道吗?」

这些天和少爷亲近了不少,我胆子也大了起来,没所谓地撇撇嘴:「暴殄天物也怨不着我,您就算再不受府里待见,总也能考个乡试往上闯一闯。但我就算是把书读烂了,也没人封我个状元当当。」

少爷不知道怎么沉默了,半晌才说:「学识从不会骗人,状元就是状元,其实……不该分男女的。」

也许是看我实在不乐意,少爷就想了个办法。

他在南街上买了一大包糖饵,也不要求我学什么。指着那两大房间的书让我背,我每背会一本,就会有一块儿糖饵吃。但三天最多只能吃一块儿,因为怕我坏了牙。

我自小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屁颠儿屁颠儿地背书,乐颠儿乐颠儿地吃糖。

少爷伸手想替我擦掉嘴边的糖屑,终于有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笑模样:「铃铛,你怎么就这么好哄啊?你知不知道,府里的大丫鬟月例是三钱银子,够你买好多好多糖了,可我现在连三钱银子都发不起你。」

我偏头避开小谷的手把嘴一挂;我偏头避开少爷的手,把嘴一抹:「所以呀,等少爷高中了,要包我一辈子的糖才行。」

最开始,我就只是按照越铎给的顺序背书,觉得自己就像拉磨的驴,前头吊了根胡萝卜,就这么一圈一圈地转。但我还是比驴好些的,毕竟我真有糖吃。

但后来我背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我现在真的把书看进去了。我逐渐好奇书里某一句话背后的意思,甚至主动去请教越铎。

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好像中计了。然后感叹,他们读书人的心眼儿怎么那么多呀?

我耗费在读书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萧嬷嬷也越来越不满,即使我已经做完了分内的活儿,还是会被她骂两句。

其实萧嬷嬷对我很好,她会在夜里给我盖被子,手把手教我怎么用针线,还把自己料子最好的一件衣服改小了给我穿。

我有些闷闷地生气,要是萧嬷嬷只心疼少爷就好了。偏偏她也是疼我的,害得我都没有办法讨厌她。

说到底,亲疏远近,人之常情。无论什么时候,她当然把少爷放在第一位。

萧嬷嬷始终觉得,读书是少爷才能有的特权。即使是少爷要求的,我也应该坚持拒绝。我这样不知分寸,实在不是一个忠仆的本分。

在她心里,为主家奉献一切的同时守住本分,才无愧于忠仆的美誉。世道如此,规训如此,也不能说她错了。

只是也许我离经叛道,心底总会有不甘。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排斥读书,需要有人拿糖哄肯用心的铃铛。

有时候我也怀疑会不会是我太贪心得陇望蜀?但是每次和少爷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又觉得,贪心又怎样?我就是要贪!

奇怪的是,随着我和少爷都长大了,萧嬷嬷反而没有再拦过我。后来我明白了,大概在她眼里,我每日出入少爷房间的朝夕相处,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温存。

少爷十七那年,已然长成。我也不能再算是一个小女孩儿,虽然日子没有那么富足,但我被养得很好,个子抽条似的长高。

倒是萧嬷嬷日渐老迈,似乎越来越矮了,时常忧心自己还能不能接着照顾越铎。

萧嬷嬷终于坐不住了。她老人家把我叫到墙根儿底下,扭扭捏捏把自己一对银镯子塞给我,说要升我做少爷的通房丫头。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是「升」,却是半分多的好处也没有,我给少爷既当丫鬟又当书童,月银少也就罢了,竟还要我平白再多干一份活?

萧嬷嬷没有底气,声音有些发虚:「好铃铛,嬤嬷知道这事儿委屈了你。可虽说咱们时下艰难,好歹少爷是个有心人,待他有了前途,不会亏你的。」

我冷着脸把镯子推回去,然后将她这套说辞原原本本地搬给了少爷听。

少爷头一回对萧嬷嬷挂了脸,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总之萧嬷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这就是少爷与嬷嬷最大的不同;萧嬷嬷虽然嘴上说着委屈我,但并不会让我少吃一分亏,甚至觉得是我高攀了少爷。

而少爷若觉得委屈我,那便断然不会做这件事。因为委屈就是委屈,就算说辞再好听,也需要有人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当然,更有可能是少爷压根儿就没看上我。

少爷已经是秀才,可以到学宫去读书。回来时还会把学到的东西更细化,更容易理解地讲给我听。少爷温故,我知新。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可偏偏有人要做这光明未来的拦路虎。

越铎无法报考乡试,因为他的户籍还落在越家。而报考需要族中耆老在亲供上作保。

好巧不巧,越铎的那位后母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一日两日地拖着老爷。老爷竟就这么默认了,甚至还有推波助澜的意思。

眼看日期逼近,我比少爷都着急。他已经被我耽误过一次,怎么能再熬三年呢?

可我终究是个丫鬟,人微言轻。说句腻歪的,也就只有少爷把我当个宝。

少爷再一次从越家回来交涉无果后,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去敲门,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少爷立即开了门。也不说话,只侧身让我进去了。

他不说我就说,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长嘴的:「少爷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我为什么要爬墙吗?」

见少爷看过来,我接着说:「因为我想站高点,这样就能看到院外,看到我还没走远的父母。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抛了我,连头也不肯回。可他们走得真急呀,我看啊看,竟然连一个背影也看不到了。」

我看着他们那么高兴拿着钱,没有半分不舍的样子,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似的。脚下一滑,这才从墙头跌了下去,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进了无底深渊。

但是却有一个人在底下牢牢接住了我。

不管这个人救我是不是自愿,我都缠上他了。总要有个可以挂念的人,才能把心填满。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少爷面前自揭伤疤,他终于开口:「你现在还会想他们吗?」

我摇摇头:「不想了,只是偶尔还是会害怕,被人放弃的感觉真不好受。即使后来安定下来了,也没能忘得了那种滋味,没少在夜里哭。」

我本是想说出自己的际遇,以此宽慰少爷。告诉他,也许有些孩子就是不被父母爱的,比如他,比如我,但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少爷还在追问:「现在呢?还会偷偷哭吗?」

「现在啊?现在我长大了,大了就不哭了。」这不算假话,因为泪水总有流干的那天。

少爷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头,却又放下了。我也没在意,继续道:「少爷,人这一辈子难免有不顺心的事儿。您学问好,样貌好,心眼儿也好,样样都好。这都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可是哪有人一辈子都不吃点儿苦头呢?咱们都过得那么苦了,若心里还苦着不放过自己,日子可怎么过呀?」

少爷望着我,眼中似有光彩。我下意识低头不看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话说多了,以后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少爷仍然愣愣地坐在那里,我却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天色不早了,我去通通炉子,该歇息了。」

少爷只一句话就留住了我即将迈开的脚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吗?因为他一直觉得,我不是他亲生的。」

这是什么话?少爷你敢说我也不敢听啊!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沉默以对。好在少爷也并没有打算让我回答他什么,但是依旧没停下他那张嘴。

「十六年前,我朝有一个最出名的刑案官。这个人惊才艳绝,横空出世。在先帝的支持下,完善律法,弹压权贵,维护平民。不辞辛劳,将积压了近十年的冤假错案再审重判。」

亲不亲生这件事好像跳过去了?我赶紧接上:「这个人真厉害,很值得少爷敬仰。」

「是啊,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将是我一生追随的榜样。曾经有传言,在我母亲未出阁时,这个人曾经多次出入我外公的府邸,和我母亲甚为亲密。」

不好!怎么又绕回来了?于是我又闭嘴装鹌鹑。

「那个人变法得罪了诸多权贵,于是在他们的授意下,谣言愈演愈烈,甚至传出了有下人目睹那个人从我母亲闺房里出来。」

我不敢说话,但一颗心都揪了起来。这样的传言对一个女子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在这之后,这位刑案官突然暴病身亡,而我母亲以倾家之富为赠,迅速被外公嫁给了我父亲。八个月之后,母亲生下了我。而我逐渐长大,极爱书文,最善刑律。」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几乎就可以确定什么了。我却在少爷眼中,读到了另一种情绪,是不甘,是痛惜:「我母亲从未失贞,但我的确是那位刑案官的血脉。」

看着越铎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了他那句:「学识从不会骗人,状元就是状元,其实不该分男女的。」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测:「那位刑案官不会就是一先夫人!」

越铎轻轻点头:「我母亲名叫闻修竹,自幼聪慧,在世人眼中,这份聪慧好像是出格的。她女扮男装成了修文睿,成了大家口中传颂至今,那位「英年早逝」的刑案官。」

后来闻修竹这个名字被和修文睿联系在一起,闻老爷害怕再被那些人进一步查到,女儿欺君的事会败露,才匆忙逼她嫁人。

自此一代巾帼陨落于后宅,人人只道越府殁了当家主母,无人知她曾是一方父母官,曾用羸弱的肩膀担负起公道正义,护过万千黎民。

「他们用一句谣言,杀了母亲两次。」一次杀死了修文睿,再一次毁了闻修竹。

怪不得闻夫人郁郁而终,她见过山林,滋润过草木,听见过自然的疾呼,她本可以做一条汇海的溪流,却最终被困樊笼之中。怎么能不绝望呢?

更不要说闻老爷匆忙之下为她选定的夫婿并非良配。他困苦时用尊严换银钱,温饱富足后却又认为曾经的尊严千金不换,觉得自己卖亏了,便把所有怒意宣泄在闻修竹这个「买主」身上。

我猜,那些谣传他未必是真的相信,但是某时某刻,他迫切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骗过自己的良心。只要对她冠上失贞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把自己的恶劣行径摘得干干净净。

我不自觉地往越铎旁边凑,希望能给他一点点温暖:「也许是现在天还没亮,闻夫人醒得太早,才会如此无助。在一片黑暗里,她找不到前路,看不到光明,甚至没有一个和她同行的人。」

越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我仔细想了又想,才回答:「若做不来苟且到底,那我便宁死不屈。」

如果不甘心掩鸿鹄于枯井,弃青云于泥潭,那我宁可「闻修竹和修文睿」一起死了,也不肯独留闻修竹忍气吞声。但闻夫人和我不一样,我要命一条,自己死就死了。她还有亲人,有家族。那是她的倚仗,更是她的顾忌。

少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便下定决心:「铃铛,我要讨一个公道,哪怕最后拼得脱离越氏宗族,我也要上考场。」

他这句话真是给我吓着了,我赶紧把刚说过的话收回去:「少爷,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候这口气咱该吞还是得吞。」

我朝以孝治天下,脱离宗族这种不孝不悌的名声一旦被扣上,别说是考取功名,到时候少爷整个人都完了。

我是说宁死不屈没错,但不是自寻死路啊!

少爷两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就算我现在不争,他以后就会放我科考吗?我不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庄子里,我更不要你们陪我一年又一年没有希望地熬下去。铃铛,我知道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当年母亲又何尝不是独行逆旅?」

我思虑半晌,最终还是点头答应:「好,少爷都敢赌,我还有什么怕的?但是少爷,这样的赌注并不公平。如果失败,你没了锦绣前程,那个人只是失去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子而已,不值当。我们应该缩减自己的成本,抬高对方的代价……」

第二天,少爷去县衙递了状纸。而我一路狂奔,哭喊着敲开了越府的大门。

女大十八变,再加上我本身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魏夫人半点印象都没有。

我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像见了亲爹亲娘一样:「夫人,我是铃铛啊,当年您还赏过我衣裳呢。奴婢无用,没能拦住少爷。对不起您的恩惠,奴婢该死。」

这时候魏夫人就算再傻,也知道我说的少爷是谁了。

越老爷一拍桌子,眼瞪得滴溜圆:「你说清楚,那个逆子要干什么?」

我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哭得更大声:「少爷他……他去衙门把咱们府里给告了!」

人做多了亏心事,就算再不要脸,心也是虚的。

这俩贼公婆免不了开始想,越铎到底告了什么?是侵吞原配嫁妆,还是虐待亲子,是蓄意阻拦秀才科考,又或者是……

魏夫人还是有点儿心眼的,她把我扶起来,一派亲和地问:「好姑娘,倒也难为你想着我们,你们少爷带着什么去的?你好好想想,等过了这个关口,我重重赏你。」

我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似乎努力地在想:「好像是一张单子,好长好长呢。只可惜奴婢不识字,并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怎么可能?」老爷惊呼出声,「我明明把那贱人的嫁妆单子毁了,她爹也早就死了。小兔崽子手里怎么可能还有证据?」

魏夫人提醒:「老爷忘了,越铎身边还有姓萧的那老虔婆呢。那贱人活着的时候只相信她,保不准她手里还有什么。」

老爷那张因为常年养尊处优而肥腻的脸神经质地抽了抽,硬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冷笑:「管他有什么,只要我死不认账,单单他以子告父这一条,我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他是铁了心要置少爷于死地,所以去衙门的路上,一道叫人敲锣打鼓,引人去公堂观礼。宣扬少爷是何等不孝,竟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告上公堂,其心可诛。

以子告父本就是天下奇闻,好奇的人自然不少,衙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子。

老爷赶到衙门时,第一件事就是给了少爷一个耳光,什么难听骂什么。

还是在被县令申斥以后才赶紧下跪。他是靠着闻夫人的家私和声名才作威作福了那么多年,客套的人称一句乡绅富豪,但说穿了只不过是一介白衣。

少爷是原告,且身负功名,自然不必下跪,可老爷就不一样了。

他也不打算要脸面了,跪下便开始恶人先告状地哭号。他在自己家里当家做主惯了,嗓门之大,语速之快,甚至叫县令都插不进一句话。

一会儿说当年闻夫人的嫁妆全叫少爷带走了,一会儿又说少爷狼子野心,分明是惦记他现在偌大的家财,就是一个字也不提他的家财从何而来。

县令听得直皱眉:「令公子并未状告嫁妆一事,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那意思很明显:人家又没告,你玩什么自爆啊?

越老爷一噎,直憋得脸红了个透。很快又重整旗鼓,觉得一定是乡试的原因了。

「大老爷明鉴,贱内近日身体不适,我忙得焦头烂额,难免有疏忽。倒是这逆子,嫡母卧病在榻,他竟然还有心思科考,简直枉为人子!」

越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这让老爷更觉得自己占了理,免不了洋洋得意。

倒是给县令都整沉默了,显然县令大人不打算提示他什么,只听他倒豆子般地说完,才微微一哂,面带讥讽:「是吗?你说的这些令公子倒从未提及。」

县令将状纸狠狠往地下一掷,若不是纸太轻,这一下肯定砸在越老爷面门上。

「你自己看,越铎从未提及你任何不是,如果不是你自己闹这么一出戏,本官还真不知道!」县令大人当然生气,越铎的天资远近闻名,如若越铎中举,是可以算到县令在任功绩里的。

越老爷捡起状纸,到现在都是一头雾水。无论如何,状告自己亲生父亲本身就是大罪,难道不该是越铎被撤去功名吗?

而那张状纸是我和少爷斟酌了半夜,一个字一个字写的,状告的乃是越家的门房。

只说这刁奴欺主,竟然「假传家主之令」把少爷拦在越府门外。少爷至纯至孝,绝不相信这样的命令会是父亲下的,必是刁奴欺上瞒下,这才有此一告。

这一下外间厅堂的百姓都议论起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老子?吃了原配绝户,将嫡子赶出门外不说,竟还想断了人家前程?」

「可怜这位小公子了,明明是自己家,却屡屡被拒之门外。都到了这一步,竟然还以为是门房欺主不肯传报。也是,谁能相信自己有这样恶心的爹呢?」

老爷使劲咽了口吐沫:「不可能,如果他告的只是门房,你们为什么会传唤我来?」

县令彻底无话可说,谁传你了?我就问谁传你了?不是你自己来的吗?不仅来了,还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地来。

老爷把目光转向我,恨不得剜了我。我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抬头。

我只说少爷把越府告了,又没说告的是谁?我大字不识一个,只一心念着旧主恩惠,这才跑回去报信,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瞪我就瞪我呗,瞪出花来我也不怕。想当年少爷临走时是把我和萧嬷嬷的身契都带走了的。

应该说是高价买走的,为这个还被越家趁机讹了不少钱,让本就贫穷的我们雪上加霜。现在我才知道这一步的必要性,不受制于人的感觉真好。

到此大家都看明白了,县令侧身看了看越老爷,问道:「怎么样啊?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老爷一咬牙,彻底将脸皮置之度外:「没错!都是刁奴自作主张,可怜了我的儿啊,险些被这恶仆耽误了前程!」

说着摆出一副慈父嘴脸:「铎儿,都是爹用人不察,你怪不怪爹?」

老爷把这个球抛回来,少爷当然不能表露不满,他不咸不淡开口:「怎么会?儿子当然知道,爹才不会做这种狼心狗肺的事。若非科考在即,儿子也不肯在公堂让爹为难的。铎儿只是想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看看,多孝顺的儿子啊,这些词儿是我一字一句为少爷设计的,我的少爷要永远无可指摘,干干净净稳坐钓鱼台。

顶着县令想杀人的目光,老爷只能顺着往下演:「铎儿,这事儿也有爹的疏忽。」他几乎是咬着牙:「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好一场父子和解的温情戏码,虽然没几个人买账。

百姓的非议不断传来:「就……就这样?这越家公子不会真的相信吧?恐怕将来被他爹卖了都不知道。」

「你懂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彼此留些脸面罢了。否则当爹的进了大牢,越小公子就是罪人之子,不就没资格科考了?」

越铎亲自扶起父亲,在耳边离得极近,问了一句:「父亲,您开心吗?哪怕是演,您也要陪我演一回父慈子孝出来。演戏而已,您不用抱屈,因为我也觉得恶心。」

放榜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可醒了才知道,我已经是这个小院儿里难得没心没肺的人了。

原来我是被萧嬷嬷烧香拜佛的香火味儿熏醒的,但她也只敢在我们屋里拜一拜,怕被少爷看到了更影响他心态。

我刚一出屋子就看见少爷在院儿里树下坐着,他肩头的衣服半湿,我这才想起昨夜好像是下了雨。这么看来,他竟然一夜都没睡。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少爷,今天不是看榜吗? 我陪你吧。」

他盯了我半晌,轻轻摇头:「若我高中,朝廷会有报喜人来通知的。」话锋一转,「况且京城时兴榜下捉婿,我万一被别人抢了去可怎么办?」

我笑嘻嘻地宽慰他,玩笑道:「要是真被人按着拜了堂,那少爷干脆就入赘好了,省得再受越家那些人的气。」

少爷脾气一向很好,也笑着:「也不枉我日夜教你读书,胡说八道的功夫可是见长了。」

他说着,朝我和萧嬷嬷的屋子看了一眼:「就算是为了咱们三个,为了母亲,我也一定会考上的。铃铛,我……」

越铎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鞭炮声打断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慢慢接近,就连报喜人的叩门声似乎都透着欢快。

少爷果然不负众望,是乡试第一名,中了解元,从此就是拿朝廷俸禄的人了。虽然现在并没有空缺的官职可以补位,但有一笔赏银,很是丰厚。

我以为少爷会拿着这笔钱换一个好一点的房子,又或者买他中意了很久的那一套文房四宝,或者像我一样,最先出去大吃一顿!

可他的第一件事,是拿银子进了府衙,放了我和萧嬷嬷的身契,为我们消了奴籍。

萧嬷嬷拿着那张加了印的纸直流眼泪。她只是忠诚,并不是自甘下贱,由衷为自己感到高兴,更高兴少爷有这份心意。

少爷就在这时朝她跪了下去:「越铎年幼失恃,蒙您不弃,照拂多年。铎儿愿认嬷嬷为长辈,奉养终身。」

这一下萧嬷嬷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拉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成吗?我成吗…」

我笑着抹了把眼泪:「少爷可还跪着呢,您这么疼他,还不快答应啊?这要是跪坏了,还是您心疼!」

这有什么不成的?少爷吃苦时我们一起受着。现在少爷发达了,当然要论功行赏。少爷要是也认我当个干妹妹,那我以后就是半个官家小姐了。

仔细想想挺完美的,小铃铛给大铃铛当妹妹,这不是天经地义?

但轮到我时,少爷却吞吞吐吐起来:「铃铛,请你再等一等我……」

这话听着跟画饼没什么区别,但我吃着挺甜的。因为少爷把剩下的银两全都交给我了。

嬷嬷有干孙子依靠,我有钱花。这碗水还得是少爷端得平,至少我们都很满意。

从那天以后,越铎就不允许我们再叫他少爷,萧嬷嬷练了好多天,才终于彻底改了口。

越铎中了解元以后,越府那些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递出话来,叫家丁亲自来接,愿意让我们回去。

我拿着扫把挥得虎虎生风,嘴里把这辈子能想到的脏话全都骂出来,把人全都赶了出去。我只恨这些年读书读傻了脑子,不能再骂得更难听一点。

讽刺的是,越老爷之所以愿意忍下这顶「绿帽子」,并不是因为忌惮越铎当了举人的权势,而是魏夫人给他生的那个儿子眼看到了启蒙的年龄。他这是在忍辱负重,为自己「亲儿子」铺路呢。

「原来他也有一片纯然发自肺腑的舐犊之情,只是不对我罢了。」越铎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伤怀,更多的是释然。

毕竟谁也没有时间把感情浪费在不值当的地方。

越铎整理思绪,将自己的想法和一些见解写成策论,希望可以上达天听。

这封奏疏通过一层一层的递交,终于是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大加赞赏,又是升官,又是赏赐。但这些好处没一件落到了越铎身上。

原来那奏疏确实是递上去了,可上面最后却署了纯国公世子的名字,跟越铎一个字儿的关系也没有。

越铎哪怕当初从家里被赶出去也没有这样愤懑过。并不全是因为功劳被冒领,更是因为当初对「修文睿」的构陷,纯国公府才是主谋。

坑完母亲坑儿子,这纯国公还真是逮着一家薅羊毛。新仇旧恨让越铎没了理智,天真地上告状,到最后却无一不石沉大海。

当初的县令把越铎请到了家里,难得地推心置腹。直言纯国公一家位高权重,卖官鬻爵的事做了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越铎一个小小举人,是半点风浪都掀不起来的。

当初在公堂上,他成功反抗了看似高高在上、不可逾越的父权;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他的那些勇气和执着,对真正的特权阶级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

越铎回来时像是魂儿都丢了,呢喃着:「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当初母亲的变法成功,律法便能遏制权臣一家独大,这件事,绝不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当年母亲失败了,现在我也……」

我狠狠心,把茶水泼了他一头:「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打起精神来,一步一步走到当初闻夫人的位置上去,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来年还有春闱,还有殿试。你走得越远,离那些人就越近,总有一天,近到一伸手就能把他们拉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俩的角色完全对调,变成了我每天督促越铎读书。他不眠不休地熬着,我就不眠不休地陪着。

春闱就要到了,越铎正式进了贡院备考。再次回来时,他兴致勃勃和我说起了在贡院认识的另一个考生,好像是叫什么「风公子」。

别的考生或者同年都忌惮他得罪了国公府,纷纷敬而远之。这些时日与越铎交好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越铎对这位风公子的评价很微妙,有时候觉得风公子身负大才,天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料。有时候又很矛盾地认为,这个同窗绝对是有什么大病!

这位公子被越铎带回家做客时我曾见过,言谈举止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人家。就是行事有些怪异,眼睛在我和少爷之间看来看去,嘴角就没下去过,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儿。

而风公子的为人处世果然让人琢磨不透,越铎再次回来时表情严肃,似乎脸都吓白了。越铎一向端方持重,我第一次看他这样害怕。

越铎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才告诉我。他和风公子交谈多日,性情甚为相投,今日义结金兰时,风公子作为义兄神神秘秘地要送给越铎一份大礼。

风公子邀越铎明日辰时三刻在十里亭会面,到时自有今科考题奉上。

其实我们都很怀疑这是纯国公府设下的圈套,毕竟当初闹得那么难看,也许他们就等着这次越铎往陷阱里钻呢。

可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考题泄露绝不是小事。这关乎数万学子的公平正义,也关乎一个国家的未来。

我和越铎对视一眼,坚定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他按时去赴约,而我去报官,领路带着官差埋伏在十里亭外,在风公子拿出信封的那一刻,直接就被按倒在当场。

那位风公子被押走时万分不敢置信,似乎越铎出卖他这件事比下半辈子蹲牢狱还难以接受。

「我就不明白了,你举报我呀越铎?我甚至没跟你要一分钱。你懂什么叫兄弟吗?你知道什么叫义气吗?你懂吗?!你再有骨气,大不了不答应就是了。你竟然检举我!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越铎垂眸不语,我知道他心里是真觉得可惜的。他真的很欣赏对方的才干,如果风公子不做这样的糊涂事,将来一定前途光明。

这种可惜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转化成了愤怒,因为就在收监之后,这位风公子不翼而飞,而上到知府,下到衙役,个个讳莫如深。

这又让我们不禁确信,这更像是纯国公府的手段了。还好越铎没有上当,虽然他被卷进这件事,但检举有功,并没有遭到连累,成功参加了会试。

我了解越铎的才能,所以其实我是做着他能连中三元的美梦的。

但是很可惜,不知是发挥失常还是怎样,越铎竟然是以贡生最后一名的成绩入选殿试的。

如果这件事国公府插手了,那少爷肯定名落孙山,没有入选的可能。可要是他们没动手,越铎应该不会是最后一名呀?

我们的疑问在最后一关殿试的时候得到了回答。

后来越铎告诉我,金銮殿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正是先和他金兰结拜,又被他送入大牢的风公子。

皇上钦点了越铎状元之名,看向他的眼神欣慰中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状元郎,天才考最后一名的感觉不好受吧?朕试探了那么多学子,把朕往牢里送的,爱卿你是独一份儿!」

当「风公子」第二次来拜访我们的小院儿时,发出了嫌弃的感叹:「上次来也没觉得什么,如今再看这破地方,真是有点儿配不起你状元的身份。听说你们越府的宅子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朕就吝啬一回,不给你另赐府邸了。」

这话说得隐晦,我却立刻明白了。皇上这是在给越铎撑腰呢,要他风风光光地回去,默认以后越府就是越铎的私宅。就算是越老爷,也不能在他面前摆家主的款儿。

因为皇上这次是以「义兄」的身份来的,我才敢壮着胆子为他斟了一杯酒,问道:「上次的事,铃铛替少爷给公子赔罪,不过公子大人大量,既然今天来做客,想必气已经消了吧?」

皇上喝了我的酒,嘴里却也没饶人:「你这丫头别想三两句话把自己摘出去,这件事难道就没你的手笔了?」

怎么没有?去抓你的人还是我带路呢。

这种话我当然不能说,于是抛出一个问句,转移话题:「公子就别吓唬我了,要不是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会点了我那不知变通的少爷做状元呢?」

我这话误打误撞问到了关键,他这会儿倒不自称风公子了:「朕就是看中他不知变通,那些人的所谓变通,不过是私心罢了。朕在贡院里试探了这么多人,不是没有人拒绝,可就是没人敢像他一样。」

那些人要么是怕瓜田李下,自己反而惹上嫌疑;要么是顾忌考题泄露这背后的权势,不敢与之抗衡。就越铎一个不怕死的敢往前冲,而皇上现在就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权臣独大,皇上怎么会安心呢?世家的人用不惯,当然要培植自己的人手。

皇上这才转向越铎:「贤弟,你对纯国公府如何看待啊?」

越铎并没有正面回答,给了一个笼统又客观的评价:「百年簪缨,一门显赫,贵不可言。」

我不傻,一听就知道他们这是要谈政事,不动声色地想悄悄退下去,在皇上面前,我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万一人家有什么不想让我听见的怎么办?

反正越铎什么都不瞒我,如果真有事,他私下里会告诉我。

然而眼看在越铎嘴里问不到想听的答案,皇上又把问题抛给了我:「铃铛,你说呢?」

这一问,就是默许我留下参与了,看来没想瞒我什么。他大方,我自然坦荡,也是三个形容词:「小偷,骗子,烂舌根。」

我没敢一上来就提国公府在官场上做的那些污糟烂事,就只捡我了解的骂:偷少爷的文章,骗皇上,还造闻夫人的谣!

皇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贤弟,这小丫头可比你诚实多了。纯国公府偷策献宝,将你的文章挪为己用。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却不向为兄的告状,可见心里是不认我这个哥哥的。」

话说到这份上,少爷再不开诚布公就真的不够诚意了。

越铎下跪,郑重其事请愿:「臣所受之冤不值一提,但请陛下为家母做主,还她九泉之下一个公道。」

越铎将当年闻夫人的事和盘托出,求皇上为母亲做主。

其实闻夫人当年的死并不能全怪在纯国公府身上。

逼死她的是一种处境,是流言蜚语,更是盲婚哑嫁,是囿于性别的郁郁不得志,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训。

越铎之所以把这件事情的矛头指向国公府,这不仅是为了表明和国公府敌对的立场,更是将自己的把柄献于陛下,以表忠心。

闻夫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是欺君。那么越铎就是罪人之子,若他将来对陛下不忠,陛下随时可以罢免了他。

有共同目标又可以随时掌控的人,用着才安心。

陛下很满意越铎的诚心,当即定下承诺:「越卿当好好效力以待来日。时机一到,朕不仅要还你母亲的清白,更要恢复她的官职,叫天下人知道,她是古往今来第一女刑案官!」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呢?当然是纯国公府倒台的时候……

10

我、越铎和萧嬷嬷,终于再一次站在越府门前。四年前我们是被赶出去的丧家之犬,而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决定我们的去留。

越铎扯着皇上的大旗把越老爷从主院「请」了出去,他爹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可惜,御史台的许大人好像格外关注越铎,要不是害怕御史台参奏,真应该把他们也赶到庄子上去松松筋骨。

进了主院儿以后,越铎原来的大丫鬟春雨便迎了上来,俨然还以旧时身份自居,对着我一副指点的态度:

「铃铛妹妹,以后这屋里就是咱们俩主事了。你伺候少爷的日子浅,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从前或许没人跟你讲过规矩,少爷屋里的大丫鬟都以春字开头,你就随我的例,改名叫春玲吧。」

我看着她,都听傻了。无比庆幸当初和越铎一起离开,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府里怎么上到老爷下到丫鬟都这么自说自话?

这是不但要讨回大丫鬟的地位,还想压我一头?吃馍的时候你不张口,吃肉的时候你直吸溜,净想美事儿!

我现在放了良籍,不是越铎的丫鬟。真要论的话,我是他的债主,他说了要管我一辈子糖吃的,要不然我才不跟他回来。

春雨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认了,很满意我的识趣,又道:「少爷中了状元,可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这屋里人也多,凡事要有个章程,你往后要有什么只先和我说,我去报给少爷知道。」

我刚要张嘴,萧嬷嬷就老母鸡护崽似的挡在我身前,开口就骂:「我当是谁呢?从前我就看你不是个安分的。插上几根毛,就想去山里称大王了? 呸,也不嫌刺挠。」

果然语言魅力是要靠生活累积的,萧嬷嬷这骂人水平,我有待学习。

越铎就是在这时进来的,春雨像看见救星一般,眼泪说来就来:「少爷,这些年您过得可好?奴婢无一日不挂心,只是……」

越铎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我面前:「这间屋子你喜欢吗?回头叫他们把配饰和器具都换了,好好休整一番,东厢房那两间屋子仍旧放母亲的书稿,你有空就去看。我这阵子忙,顾不上你,可不许偷懒,我将来是要考你的。」

回来之前越铎就告诉我,这屋子在被魏氏霸占之前是闻夫人的住所,现在给我用。叫我要勤奋自勉,学识上向闻夫人看齐,不要辜负了她这块宝地。

越铎眼风一扫,继续道:「至于你不喜欢的人,不必留在这里,外院洒扫也是好差事。」

春雨被拉出去的时候还在大喊大叫,说我勾引主子,挟恩图报。不过是仗着陪少爷复起的情分,迟早没个好下场。

什么叫挟恩图报?这是共患难,同富贵。我不觉得有什么。越铎乐意给,我就收着呗。该吃苦时吃苦,该享福时享福,有什么配不上?这是我应得的!

我和越铎住同一个院子,一南一北,距离不算远,可最近我也不常见他,他正忙着呢。

这次科考的前三名,榜眼和探花都入了翰林院,只有越铎进了刑部,背靠皇上这座大山,大刀阔斧一刀一个,库库就是干。

当这把刀砍向纯国公府的左膀右臂时,终于有了动静。

纯国公府好歹也是世家大族,虽然内里不要脸,表面功夫做得还很足,很懂先礼后兵这一套。

国公府的大管家亲自上门,又是致歉,又是拉拢,还附带一笔不菲的金银。

但要我说,这手段和风公子比起来还是太嫩了,作为当今圣上,他能纡尊降贵坐在小破院儿里跟你推杯换盏论兄弟。

相形之下,你国公府就出个管家来赔礼道歉。瞧不起谁呢?要我是越铎,我也乐意给皇上卖命。

但我没想到,卖命这个事儿不只嘴上说说,它是真能要命啊。

事月人事情发生在纯国公府在被越锋严词拒绝以后。光以店

这不年不节的,京城里居然有人放孔明灯,好巧不巧,这火星偏偏落在了越府。更巧的是,它落在了越铎这个家主居住的主院。

还好火灾发现得及时,我跑得比谁都快。却又半路折返回去,冲进了存放书籍的其中一间厢房。

虽然火还没烧到这儿,屋里有的只是烟,但是万一灭火不及时,这一屋子书都要付之一炬。

别的都还好,可其中有一本书是闻夫人亲自写就,承载着她半生心血,我还没来得及背完。

还没来得及往里冲,就被一只手拉住了。是越铎赶过来,紧紧抱住了我:「别犯傻,我不要书,我只要人。」

在他抱住我的那一刻,心跳莫名有点吵,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救火的速度很快,只损毁了半屋的书简。问题不大,因为绝大多数都在我脑子里。在我费心想把那些书默出来时,越铎已经查出了这次纵火的元凶。

孔明灯不过掩人耳目而已,其实是越老爷和国公府那边儿搭上了线,指使春雨做的。

越铎找人牙子发卖了春雨,立刻就要回刑部立案,想状告亲爹谋杀朝廷命官。我把他拦住了,且不说证据如何,这件事最后没有人命伤亡,又有父子亲情这一层隔着,处罚想必也不痛不痒。

反而是越铎如果显露出家宅不宁,而且亲爹一出手就是奔着他命去的,对他的负面影响更大。更别说御史台还有一个连越铎多走一步路都要骂两句的许御史在。

越铎过分看重公平正义,却少了些灵活和手段。不过没关系,姑奶奶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在我的授意下,越铎进宫向皇上请了一个恩典,为他爹求了一个外放的官儿。

官职不大,只是一个九品主簿,甚至够不到外血。放的门槛。但外放得却出奇远,几乎到了边境。越铎还特意向皇上陈情,说自己老爹受不了马车颠簸,恳请皇上赐良驹一匹。

皇上心领神会,为他准备了一匹时年四十一岁的「良驹」,年纪都能跟越老爷论兄弟了。别说是骑,牵着走路都费劲。

皇上还特意嘱咐了,不拘上任时日,赶路莫急。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娇妻幼子,朕也不是刻薄的人,当然恩准你带上家眷。

高情商:求官外放。

实际上:流放亲爹。

替父求官的同时他也领了皇上的令,去江北查一桩案。

纯国公的祖籍就在江北,国公府将近七成的「买卖」都在那里。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急的,可是纵火这件事一出,越铎再也忍不了了。离开京城也有分散纯国公府注意力的意图,只要他走了,我和萧嬷嬷就相对安全。

临行之前,越铎来了我屋里,把一个盒子递给我。那里是他的全部身家,包括私印。

「铃铛,如果这次我回不来,这就是我的遗物。你拿着这些,和萧嬷嬷好好过日子。如果我能回来,那这就是我的聘礼,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这番表白比我预料的早了些,我以为他会回来才跟我说呢,看来这次的确有些危险。

我想了想:「越铎,我的确喜欢你。可是我要和你把话说明白,如果你想让我做妾,当初就不该给我糖吃,骗我读书。」

既然已经把感情摆在明面上,我喜欢开诚布公,而不是叫一段感情不明不白地开始,又有缘无分地结束。

「既然我也喜欢你,就不会扭扭捏捏,明明长了嘴也不说清楚,更不会期期艾艾,觉得自己从前是个丫头就有什么配不上你的。所以如果你要我做通房,做妾,哪怕是平妻,我都个肯。我可以不跟你在一起,但不能成为你的附属品。」

如果越铎给不了我想要的,与其纠缠不清,我不如离他远远的。别人说我自命清高也好,说我不识抬举也罢。可我若爱一个人,宁可远观,不肯仰望。

越铎依旧把盒子递到我手里:「我从没想过叫你做妾,你等我回来,向皇上请旨,堂堂正正地娶你。」

我接了他的聘礼,坐回书案前整理书稿,抬头问他:「你自己曾说这些书价比万金,那我把火里损毁的书都默下来,当是嫁妆,不算占你便宜吧?」

他拿开我的笔,轻轻替我揉着太阳穴,道:「你一天写两个时辰已经够了,别累坏眼睛。我答应,在你写完之前一定回来见你。」

11

越铎已经去了两个多月,时常有书信传回来。可最近半个月,竟然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依旧每天默两个时辰的书,但是心不定,时常出错。

萧嬷嬷也察觉到了不对,但她每次想安慰我自己就先哭了。

没有新信来,我就把他从前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越铎来信时总是说自己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过得好。我不喜欢他这样,明明当面的时候什么都说,怎么信里就只会报喜不报忧呢?早知道应该和他一起去的,看他还怎么撒谎。

又过了小半个月,我们依旧没能等到越铎的来信。反而是夜半时分,有人浑身是血地昏倒在了越府门前。

我把他抬进府里救醒,听口音,正是江北人。刚一醒,他就抱着自己随身的包裹,警惕地看着我们,问我是谁。

我怕他紧张,连忙安抚,自报家门。谁知他刚一听我的名字就不顾白己身上的伤,跪在那里把包袱递给了我。

「小人是江北乡兵,奉命保护越大人的。越大人为了守护证据,孤身引开了追兵,现在恐怕已经……」按照江北的风俗,只有在向死者亲人报丧时才会跪地,看来他不觉得越铎还能活着。

我接过包袱打开,定了定心神,翻看起来。才发现纯国公府比想象中要更嚣张。卖官鬻爵、邀买人命、兼并土地这都是轻的,竟然把手伸向了赈灾款项,甚至是军饷军粮。

怪不得宁愿在自己的地盘上杀了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也要掩埋罪证。

我把那个小兵藏在府里疗伤,仍旧是每天雷打不动两个时辰默书。直到把书稿全部整理完毕,越铎也没回来。

我知道不可以再等下去了,因为越铎真的可能回不来了。

派出去打听的人已经回来了,皇上明天会去崇光寺拜谒,途经长安街。我必须以越铎的名义把这些亲自交到皇上手里。

因为这些证据只有以他的名义交上去才可信,否则一旦越铎的死讯传扬开来,以纯国公府的手段,这些所谓证据在一个庶民手里,就成了一张张企图诬陷的废纸。

我铺开纸张,模仿越铎的笔迹和文风写了一篇檄文,细数纯国公府的罪状,最后盖上了越铎的私印。如此一来,我拦御驾上告才算师出有名。

萧嬷嬷抖着手拦我:「好姑娘,这件事若成,你冲撞圣驾就是犯跸,如若败露,你伪造檄文就是欺君,无论如何,你都没有活路。铎哥儿生死未卜,我身边只剩你了。咱不去了,不去了……」

我还是那句话:「若不愿苟且到底,我自当宁死不屈。嬷嬷,如果我不去,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伸手想抢过我写的檄文:「那让我替你去,我一把老骨头没几天可活了。可你不行,铎哥儿未必就死了,要是他还能回来,发现你已木必就死了,要是他还能回来,发现你已经……你叫他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自寻死路是想为越铎殉情,更害怕万一越铎回来了,我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嬤嬤,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喜欢越铎。但我这一辈子既不是为了他而活,也不会为他而死。我之所以愿意用命闯这一遭,不单单为了他,也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更多更多的人。」

越铎如果活着,那最好。要是他真死了,那我更不能让他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成了一场笑话。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手捧檄文,跪行拦住了皇上的车驾:「民女崔铃铛,代人供状,冒犯天颜,甘心就戮。但请陛下做主,江北杨氏,不思皇恩,鱼肉百姓,买卖官爵;染指军政,祸国敛财;狼子野心,为臣不端,大逆不道,论罪当诛!更为隐瞒其罪证,藐视天家威严,设计逼杀钦差,致使大臣越铎生死不明。现有越铎绝笔檄文一份,纯国公府罪证若干,请圣上明察!」

棍棒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我疼得几欲昏厥,开始耳鸣,明明没有打在我头上,我后脑却一阵一阵地疼,眼前发黑。

「且慢!」在我将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有人叫停了侍卫,「都给朕住手。」

现在虽然没人拦着,可我已经跪不住了,几乎是爬着到了轿子前面。把沾着鲜血的证据和檄文一起递到他身前。

眼睛闭上之前,看到的是皇上比我都慌的表情:「完了,完了!就答应了他这么一件事还没做到。好好的人伤成这样,这不得被他絮叨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伤被太医处置了后,堪堪止住血,刚一转醒就被拉到了殿上。

纯国公一口咬定是刁民受人指使有意攀咬,拒不认罪。

我跪在御前,不肯落丝毫下风:「民女上告,人证物证俱在。纯国公说我蓄意构陷,可有证据?若是只需要喊冤就可以摆脱嫌疑,还要公正司法何用?」

纯国公老神在在:「你既自称民女,就该知道以民告官是大罪。若陛下今日听了你的举告,岂非来日人人都可以犯跸拦驾,随口污蔑朝廷重臣?除非滚过钉床,走过火炭,到那时仍不改口,此案才可受理。」

我刚受了伤,要真把这些刑罚都走过一遍,人都死透了,还谈什么改口不改口?原告都没了,审什么案子?

跟我讲律法,真当我这么多年书白背了吗?

「民女并非为私案举告,有朝廷命官亲笔檄文在此,非是以民告官。根据我朝律法,代供书文,凡举国情者,若证告以实,可逢恩赦,不以罪论。」

我想纯国公一定是没有读过律法,否则不会条条都犯,此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就算如此,你犯的仍是死罪,可没有哪一条恩赦吧?」

失血过多,我跪不住了,干脆半坐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的确没有,可这是两码事。待到陛下查明真相,您全家下了大狱,我是生是死,您也就不必在意了吧。」

纯国公跪地邦邦磕头:「陛下,越铎已死,哪儿来的什么亲笔檄文?升斗小民之言,不可尽信。」

皇上冷笑道:「朕倒不曾听说越卿的死讯,国公却言之凿凿,这消息从何而来啊?」

他们是动手的人,心里当然清楚。我趁机补刀:「纯国公府为了掩盖罪证,不惜刺杀朝廷命官。若非有证人死里逃生,这些证据恐怕永远无法上达天听了。人证还被民女藏在越府,求陛下做主。」

我本意是想诈一诈他,谁知纯国公愈发嚣张起来:「要是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也能做人证,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看来纯国公已经知道了,逃出来的那个只是乡兵,甚至名字都没有造册登记。真要论起来,他的证词比我可信不了多少。

但是没关系,我知道皇上站在哪一边。只要那些证据是真的,纯国公府做过的那些烂事儿也是真的,他再怎么负隅顽抗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甚至有时候真真假假都不怎么重要,从始至终,皇上的立场才是我敢于伪造檄文的底气。

或许老天爷也偏爱顺风局,于是给我送上了最后一份助力。

12

皇上身边的内监急匆匆跑进来:「回禀皇上,越大人回来了,在外请见。」

我的证词不可信,乡兵的证词也不可信,钦差大臣的证词又该如何呢?

越铎进来时慢吞吞的,整个人脸色煞白,虚弱得不行,头肩还渗着丝丝血迹。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我们两个谁比较狼狈一点。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能活着,别说是伤了,就是残的我也要。

越铎的出现不仅是最有力的人证,更带来了新的证据。那是江北杨氏一族历年来的账本,总数额之大,恐怕以纯国公几万年的月俸都填不完。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是灾民的口粮,是战士的军饷……

至此,纯国公府的罪证已然结成铁案,再怎么狡辩也翻不了身了。

我之前就说过,一码归一码。了结完他,就该审我了。平民犯跸,从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皇上有意想模糊过去,可律法摆在那里,许御史职责所在,还是主动提起了话头。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要是越铎能早一天回来,我也就不冒这个险了。不过看在他也混得那么惨的分儿上,就原谅他吧。

我们俩并排跪着,越铎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内子犯跸,法不可夺,臣未敢专,但请同罪!」

我听了这话在心里把他骂了十八遍,早知道他抱着殉情的态度,还不如我俩一起把伪造檄文的事儿认了,坐实欺君这个罪名。

只要分寸拿捏得好,倒也不至于夷三族。就把握在罪连其家,刚好能把那姓越的老偏心鬼一起带走!

他都把命交出来了,但是皇上的关注显然有点跑偏,像终于抓到了什么关键,言谈间都高兴了几分:「内子?爱卿何时成家的?可有凭证?」

越铎侧身执起了我的手,诚实摇头:「此意此情,唯心而已。」

这话一出,我似乎能看到皇上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有点嫌弃的样子。

皇上确实看中他不知变通,但没看中他不知死活呀。我就说他脑子不会转吧,这个时候讲心有个屁用啊!

我敏锐地嗅到一丝转机,跪行一步上前,把越铎挤开,抬起左手:「家传玉镯为证,天地光阴为媒。如今虽未礼成,已有合婚庚帖。」

越铎微微讶异地看着我,因为玉镯是上个月买的,庚帖是我现编的,根本没这两回事儿。

欺君嘛,一次两次都是死罪,反正命只有一条,还怕什么?

皇上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估计心想我们两个之中总算有一个能听懂人话的。

有了我搭的台阶,皇上下得那叫一个快:「你二坟扫元后叩,人既是夫妻,铃铛虽无诰命,却也是半官之身。御前举告,既忠且勇,何来犯跸之说?」

「择定良辰吉日,朕亲自为你们二人证婚。哈哈哈哈哈哈哈!」皇上硬着头皮逼自己尬笑,尽力扮演一个赐婚上头的癫公。也不管场合,就地写下了赐婚圣旨。

我说的是真是假他心里门儿清。圣旨一下,假的也成了真。我成了圣上亲自认证的官夫人,就再也没人能拿犯跸这件事做文章。

捡回了一条命,我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当即叩首,改口那叫一个快:「皇上圣明!臣妇以儿媳的身份,与夫君在此,代婆母供罪。」

有什么事儿都放在今天解决吧,这地方来一趟要搭半条命,下次再也不来了。

皇上刚演完癫公,听我这么一说,明显愣了一下。估计也是没想到当初给越铎画的大饼,我立刻就要兑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配合地明知故问:「先夫人为朕养育了越卿这样的国之栋梁,何罪之有?」

越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讲述了闻夫人当初是如何女扮男装,为民请命,肃清朝堂,以及这位巾帼英雄又是如何陨落在空穴来风的谣言之中的。

皇上赶在御史进言之前,大加赞赏,做好第一波舆论导向:「好啊!从前只当木兰从军是故事,想不到真正的女英雄原来离朕那么近。越爱卿你子承母志,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正当我们都提心吊胆,害怕许御史出来讨人嫌时,他还是不负众望地站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参本,反而主动为闻夫人请封。

大家一看,皇上觉得没问题,就连平时的刺头也觉得没问题,追个封又影响不到自己什么,也就纷纷附和。

一瞬间,我简直觉得自己是被那些棍子打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幻觉。

难道说这位御史大人一直是皇上安插的卧底吗?

难道那些曾经的循规蹈矩,一直以来对越铎有意无意的针对,甚至刚才对我犯跸这件事的参奏,都只为了掩人耳目?

显然不是的,因为皇上现在也一脸蒙:「许爱卿真这么觉得?对对对……这可简直不能再对了!」

直到我和越铎成婚那一天,这位许御史也在被邀请之列。

酒过三巡,他喝醉了。跌跌撞撞走到了越铎面前:「我这一生没敬佩过几个人,你母亲算一个。我与她共事三载,从前只以为「修文睿」的死是天妒英才,现在才知道,原来老天哪会妒人呢?从来只有人才会害人。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她是男是女,刑案官一职,都是她应得的。」

即便她去世了那么多年,依旧有人记得她的贡献,欣赏她的志向,明白她的苦衷。

将来的史书也会有闻修竹一笔,不因为她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女儿,只因为她是闻修竹,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刑案官。但我相信,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位。

成婚以后,越铎依然在刑部任职。他向皇上进言,要完成母亲未曾完成的变法。约治贵族,公平取仕,防止兼并,减轻徭税等等。

有了闻修竹的先河,女子的能力开始得到重视。如果没人敢追随闻夫人的脚步,那就从我开始。

说起闻夫人的想法,没人比我更了解。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是她的书稿伴我入眠。

我将闻夫人留下的书稿加入自己的想法编纂成册,又根据实情的变化加以修改,写成了初稿的变法十策。

这一次终于不用再像檄文一样,冠上越铎的名字才能上达天听。

这一次,书上署名明明白白写着:【闻修竹,崔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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