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1587年)的大明,这个在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笔下已陷入停滞的帝国注定是不平静的,除了偌大疆域内的众生喧哗,在东方另一片曾经不被大明正眼看待的异邦正在经历一场剧变。

抗倭初战

日本的关白丰臣秀吉率领着麾下军队,向其统一道路上的对手——位于九州地区的岛津义久——发起猛攻。四年后他大体上统一了日本,开始把目光扫向本土以外的地区,在地缘上首当其冲的就是朝鲜半岛,其适合的地理条件加之承平日久、武备松弛的朝鲜君臣,正好拿来磨刀。日军闪电搬突入朝鲜腹地,攻破都城。

万历二十年(1592年)六月,瑟缩在义州(朝鲜平安北道义州郡)的朝鲜国王李昖遣使向宗主国大明求救,明帝国立刻认识到“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遂决定驰援。

七月,明帝国派出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领约三千骑兵渡过鸭绿江直击平壤,然而月余时间根本不足让祖承训做出充足准备,仓促出兵,又遇连夜大雨,祖承训部行军困难,多丘陵的朝鲜半岛又不适合骑兵展开,结果遭遇日本步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初次相遇便使得堪称精锐的辽东铁骑遭遇失败,这让明朝方面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熟悉的邻居。

翌年(1593年)元月,防海御倭总兵官李如松受命提督四年(1593年)元月,防海御倭总兵官李如松受命提督四万余大军开赴前线,吸取了此前经验的他并不急于迅速挺进,反而一边突破日军防线一边稳稳地向前铺路,一路稳扎稳打于正月初六清晨杀至平壤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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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再战

据《朝鲜宣祖实录》记载,彼时日方负责驻守平壤的是以小西行长的第一军所部一万五千人为主的精锐,他派出千余人驻守城北牡丹峰,与平壤城成犄角之势,李如松若想攻城势必需要将之剪除。小西行长又把本部主力集中在被明军选为主攻的北门,史载平壤“前植鹿角、栅子”,城防坚固。

小西行长的防御安排使得明军在抵达平壤当天发起的进攻中没占到半点便宜,明军只好先后撤扎营。这让小西行长错误的认为明军战斗力不过如此,于是当夜幕降临,小西行长不安分的心开始跳动,他派出小股部队悄悄出城绕行,想要夜袭明军右翼,然而他低估了明军的主帅李如松,后者自幼跟随父亲一代名将李成梁久经战阵,在山西当过总兵,在宁夏平过叛乱,这辈子打的就是精锐,他对于这种简单的偷袭策略早有防备,史载明军“从拒马木下齐放火箭”,一个照面就击溃了夜袭部队。

第二天明军集结部队再次攻城,但没有太大损失的守城日军并不容易击败,李如松假装撤退,而小西行长见明军撤退,躁动的心又驱使其追击,结果被李如松“斩三十余级,逐之及门口而回”。

截至正月初八经过了两天的试探,李如松已经大致摸清了平壤城内的部署,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包围平壤,围而不攻。这样做能消耗城中粮草资源,坏处是日军其他部队可能会多路夹击反而使明军失去现有兵力优势,而且己方远征战线较长,后勤补给可能会断。二是迅速猛攻,攻克平壤。

这么干的好处显而易见,但代价是会付出不小的伤亡。同样是要伤亡,便两害相权取其轻,李如松选择强攻。

为求速克的李如松用出了各种招数:首先既然日军主要在北门布防那就佯攻北门,实则从西、南两个方向发起冲击,“围三缺一”的战术安排可以留给对手从东门逃跑的机会以削弱其斗志;其次他们获悉日军对朝鲜人的战斗力颇为轻视,所以就干脆让之前失利逃回的祖承训率所部伪装成朝鲜军队从南门进攻;最后明军动用了虎蹲炮和佛朗机等重型火器,毕竟所谓“武士精神”在炮弹下也是一滩肉泥,且容易被“打”成共识。

据朝鲜方面的史料记载,明军“各镇齐发,响如万雷,山岳震摇,乱放火箭,烟焰弥数十里,咫尺不分,但闻呐喊声杂于炮声。”而日军用弓箭、礌石、开水等阻挡进攻,双方你来我往,竟打得明军一时进攻不畅,出现退却的情况,李如松见状挥刀砍死溃逃的士兵以示绝不后撤,然后挺身大呼“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以鼓舞士气,明军的敢死队更是沿着钩梯攀援而上,李如松和弟弟李如柏在前线指挥时都被日军弓矢射中战马和头盔险些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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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进攻下日军一方面奋力抵抗,另一方面其兵力也开始捉襟见肘,尤其南门方面见“朝鲜军队”袭来不由轻视,可能还分兵增援其他城门,等攻到切近祖承训和麾下将士一把扯下外袍亮出里面的明军盔甲,日军大惊想再调兵回援已经晚了。

渴求建功雪耻的祖承训拼死攻城一举攻克南门,进攻其他两门的军官也极为剽悍,游击将军吴惟忠、骆尚志分别胸前脚上挂伤反而越战越勇,很快敲开城门把大明的军旗插在平壤城上。是役,日军被斩首一千二百八十余人仓皇撤退,途中又遭遇明军游击将军李宁、参将查大受的伏击,丢下三倍六十余具尸体后继续败逃。

至正月十九“李如松遂复开城,所失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并复。” 朝鲜三都八道,已有二都五道重回明、朝一方的掌控之中。

平壤之战以明军的胜利告终,一来敲掉了日军在朝鲜半岛北方的兵锋让自己站稳了脚跟;二来也让双方开始重新评估彼此的战斗力进入了下一阶段。

这场胜利被记录在中、日、朝三方史料中,区别仅在于各自战损的数字,但下一场战役——碧蹄馆之战却是众说纷纭。

首先据日方史料《日本外史》载:

他们“大破明军,斩首一万,殆获如松,追北至临津,挤明兵与江,江水为之不流”。

再看朝鲜方面《宣祖实录》载:

“倭贼曾已埋伏,反被中截围掩,斩倭仅一百二十余,天兵死伤一千五百”。

最后是明朝的消息,吏科给事中杨廷兰在对李如松的弹劾中称:

“碧蹄一战,士马物故者过半······小胜则虚报为大,大败则藏匿为小。”

这三分材料虽在细节上有差异但都认为明军战败损失不小,那么真相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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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松

碧蹄馆之战

我们将视角拉回大胜后的平壤。平壤之战带给李如松的不仅是们将视角拉回大胜后的平壤。平壤之战带给李如松的不仅是胜利的喜悦的同时,两大问题也摆在其面前:

一是平壤城中残存的粮草不过三千石,这对入朝作战的大军来说杯水车薪;二是明军战线拉得太长,距离辽东已过千里,如不能速胜汉城日军,那么已经克复的平安道、黄海道随时有可能因守备力量不足而被袭击。

日军在吃惊平壤战败之余,出于城内军粮不多,难以长期坚守的考虑,以小早川隆景和立花宗茂为主的出击派的意见在军议中占了上风,被成为“西国无双”的立花宗茂被委派出任先锋。

为此李如松一面命人抢修平壤城防,一面亲自前出临津江,于正月二十六日抵达坡州,而碧蹄馆就在汉城和坡州之间。

所谓的馆指使者沿途歇息的驿馆,官道上每隔数十里即有一处,碧蹄馆就是其中之一,汉城官员一般在此迎送中国使臣,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驿站将成为下一个战场。此时的明军想要获得战场主动权应抢先手,但进攻至少需要掌握敌方人数、兵力部署等情报,但是明军客场作战,消息主要由朝鲜方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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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蹄馆战役图

我们一般认为历史图景中任何一方都会有自身诉求并会为之付诸行动,显而易见,朝鲜的诉求便是光复,这虽看起来与明军的意图一样,但实际上与明帝国不同的是,朝鲜方面并不会太在乎远征军的伤亡人数,只要其竭尽所能为自己的复国大业卖命即可。此时汉城日军主要由小早川隆景和宇喜多秀两家总计至少四万人驻守(有史料称日军几至五万云),是明军两倍有余,但朝鲜方面并不在乎,他们从日军俘虏中问出了结果,却扭头告诉李如松:

“倭贼已退,京畿(王京)已空”,“倭贼之在(汉)城中者,多不过万余”。

为验证消息准确性,李如松“遣查大受、祖承训领精骑三千”,与朝鲜方面的防御使高彦伯一同南下探查敌情,据宋应昌《平壤叙功议》可证这这支部队应该是来自辽镇的骑兵,由副将李宁、游击将军张应种领辽东正兵、亲兵共1189名;原副总兵祖承训领海州马军700名;原副总兵孙守廉领沈阳马军702名;原加衔副总兵查大受领宽奠马军590名,总计3181人当属精锐。

但在日方看来,明军拿三千撞自己数万,肯定是对方“一战得志,谓和兵不足复畏,乃轻进”,日军将领立花宗茂率所部从汉城的南大门出发,前往重要的关卡砾石岘阻击,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战场上前,作为前锋的查大受部已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凭借不到600人的兵力正面杀伤立花宗茂麾下130余人。

对这次短暂交手记载中日双方基本相同,然而日方有史料称,这是示敌以弱的战术,其主力想趁大雾绕到明军侧翼进攻,然而此时明军骑兵两千赶到,立花宗茂所部仅二百余骑兵,其余都是步兵,只好向后退至山谷在隘口集中火绳枪对抗骑兵冲击。

日方知道不妙开始增兵,先是小早川隆景部六千余人抵达战场接替损失惨重的立花宗茂,不久兵力又增至12000人以上,达到了明军的四倍,且此时立花宗茂已经绕到后侧冲击明军阵型,后者为求自保退至碧蹄馆方向,战事自此焦灼的对峙双方各自重新整队。

遗憾的是,因为李如松最初的战术意图只是侦察汉城军情而非主力对战,所以轻骑出动并未携带大量轻重火器,只有一些神机箭和三眼铳以及佩刀、弓箭等,唯一的变数只在李如松本人,他率领本部以及自家千余亲兵、家丁也正赶赴战场。

需要说明的是明朝中后期重现的将领私兵的作战积极性比军户、卫所兵普遍要高。他在前进途中遇到了撤下来的朝鲜防御使高彦伯,他上前“详闻贼势,遂驰往碧蹄”,不料赶得太急,“路上马蹶,坠落伤脸”,落马在当时被认为是凶兆,但李如松依旧飞速挺进,很快抵达战场。

据朝鲜方面史料记载,会合后的明军“先放神机箭,初一交战,贼少却。”但毕竟敌众我寡,又是“徒手搏战”,逼得李如松亲率麾下数十位擅长骑射的精锐左右冲突、射杀,饶是如此也难以支撑整个战局,遂趁有后续小股部队撕开一个缺口的机会,“麾兵四退,提督殿后而还,贼三千余人直逼提督,提督且射且退”。

九死一生后,李如松奋战脱身,而代价却是亲兵近卫损失惨重,身边的御马千总皆死于贼,让这个铁打的汉子下马痛哭失声。

日方最初战后回顾材料中所说“斩首一万”当属虚构,毕竟明军和提督亲兵加起来也不过四千,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中《叙恢复平壤开城战功疏》记载的明军阵亡264人也不完整,因为亲兵家丁当时并不算入明朝的战斗序列,综合比较朝鲜《李朝实录》所载的伤亡数字“几至五六百矣”较为可信,另一边日军小早川隆景和立花宗茂均有约1500人的伤亡,总计应在3000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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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日本史记·立花宗茂传》声称明军动员三十万兵力,被日军击败,死亡一万余人。结论是明军因假情报误导与早有准备的日军交战,经过遭遇-拉锯-撤退三个阶段,以不低于1:5的战损比退回开城,并不能算是失败,但从大格局上看,是役也反映了一系列问题:

首先明军对朝鲜方面开始不信任,后者刻意隐瞒使明军以身犯险面对数倍之敌,通过审问日军俘虏以及截获朝鲜文书中所的情报,李如松重新估计日军人数,断定朝鲜官员说谎,他还发现“射伤我之家丁及马匹,俱是尔国之箭”,说明有可能有朝鲜人帮日军作战让他非常失望。

当月28日他上报兵部怒斥朝鲜,并返回临津江重新布防。

其次,是役让明军发现己方人数不足没有继续南下,这固然是明智之举但也使战线、粮草等问题持续存在,间接影响了以后由主战到主和的变化。

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点,这场战役反映出古代多国军事博弈的一个被称为“第一人称迷雾”的特征,在“迷雾”包围下,各方都会根据己方立场和渠道来获取信息,但受限于技术水平所得情报都极为有限,这使得战争各方都会做出自以为正确的选择,朝方想鼓动明军进攻,明朝想为攻汉城做准备,日方想借机歼灭“轻进”的明军,结果是各方都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也都没完全实现目标。

今人站在上帝视角当事后诸葛亮极为容易,可易地而处谁又有脸说自己能做得更好呢。碧蹄馆之战在很多历史观点中被渲染成是明军的大失败,是整个朝鲜战局的关键转折,其实有失偏颇。

碧蹄馆的失败在战略意义上并不显眼,与明军相比,日军的补给线在汉城同样达到极限,他们即使继续攻击,也无法如开始一般找到稳固的立足点,双方都无法彻底解决对方,于是双方默契地以碧蹄馆为交点,将开城与汉城之间变为了军事缓冲区。换言之,明军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双方的态势也不会有太大变动。

在此基础上再看碧蹄馆之战的胜败,只不过是将整个战略中的僵持阶段进一步放大罢了。

参考文献:《朝鲜宣祖实录》《日本外史》《经略复国要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