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暑假开始的一天,没有回乡下去穷居,所以是按平日作息,五点多钟起床,洗脸读书,直到朝阳由东湖那边的山林里升起,照亮窗外簇拥错落的楼宇,将薄薄热力投放到书房里。八点钟出发,开车去文联宿舍的工作室,我在那里继续做点事,写写文章,为一个月后的暑期研究生写作课准备PPT。这个课程安排在三伏天,每天我都要预备两三件短袖衬衣,以备出汗更换。出小区,由岳家嘴立交桥下武汉大道,转进一条名叫"东亭小路"的小街,我在街上会消磨近一个小时,过早,为做晚饭买一点菜,日复一日,阴晴霜雪,刮风下雨,我并未厌烦这样重复的节奏。

武汉将许多街巷都叫"小路",洞庭小路,一元小路,五福小路,永清小路,大概是为标注由大街分出来的毛细血管,有一点像北京胡同,杭州某某巷。东亭小路也未辜负林园风的取名,来往柏油两车道,路边交互密植着法桐与香樟,法桐摆脱五月飞絮,香樟也开过了纤微的绿花,眼下各各枝叶拂拂,细细地筛下朝晖,将四五百米的街巷灌注成树隧深林,光影斑驳,万象森严,比"复照青苔上"的空寂要好。我在这一带出没已经有三十年,刚来时,这些行道树堪堪盈把,现在都可怀抱,姿态也由一顶小伞,发育出不同身段,形成一片梦幻般在晨风中招摇的树林,召集小路两边林林总总的店铺。

这些店铺是由省地震局、经济学院,这些老派的"单位大院"底楼与围墙里长出来的,超市、酒店、饭馆、烧烤店、早点铺、菜店、肉铺、鱼铺、五金店、蛋糕店、水果店、花店、彩票店、茶馆、咖啡馆、麻将馆、健身房、理发店、盲人按摩院、药店、寿衣店,上百家门面挨挨挤挤,将世界上的物品、货物与服务分配到我们这里,店铺生灭如同海上浮沤,店中主人与店员也来来去去,许多面孔我都熟悉,因为朝暮看见,好像活生生的归元寺五百罗汉,挥手攘袖在晨光暮色里。五金店旁边修自行车的小李师傅,儿子小时候,好多次借用他摊子边的打气筒扑扑扑打气,他都腼腆地表示同意;五金店里的老汪师傅,我家里好几次装修,都是他领着工人来打理的,我加有他的微信,他是红安人,一张脸红得像关羽,四月回乡扫墓,还发过"汪家塆"的风光小视频;黑龙江饺子店的肖大姐,我常看到她坐在罗马柱浮雕窗下包饺子的剪影,头发盘得好,她家的饺子新鲜实在,就是有点贵;我穿衣服,打扁,缝缝补补,都是交给缝纫店张大姐,她个子矮,有一条腿不太利索,爱用手机播音乐,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疫情时,她戴着口罩也唱。没错的,这是你的周边、附近、上手世界,每一家店你都会光顾,或多或少,或早或迟,直到GG终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过早的地方凡两处,一是街头"蒋胜热干面",一是街尾"廖记汆汤"。黄陂来的蒋师傅与他爱人开这个面馆,也有二三十年了,早上四点多钟起来,街面还被路灯照着,备面,备调料,摆桌子,生炉子,当蒸汽腾腾由一口鼎锅里升起来时,天光,顾客一波一波进门。我八点多钟过来,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蒋师傅抓面淘面装碗,大嫂配料给卤水,我们鱼贯扫码付钱,加葱蒜醋,挑拨着,呼啦啦十数筷子,就将早餐解决掉。今年开春,我觉得蒋师傅忽然变瘦了,好像是回家将他乡下弟弟换来,我问他,大嫂在一边笑,说他要减肥,晚上还去跑步。另一家"廖记汆汤"是蔡甸区来的一对年轻夫妇开的,也下面,阳春面,加上小锅里炒制的瘦肉、猪肝,撒胡椒粉,面是刀切的手工面,是我们鄂东北吃面法;他们备出来的咸菜也有好几种,辣萝卜条,剁椒,腌雪里蕻,都不错。刚开始时生意起不来,两口子曾站在柜台后面发愁。今天我路边停车,来吃的是他们的猪肝汆汤面。因为上了本地的大众点评美食榜,东湖绿道上的游客慕名而来,将七八张小桌子挤满,小廖师傅戴口罩下面,皱着浓眉识记顾客的指示,每一条都不太相同,他老婆与他讲话,都会被他叫停,他没有多余脑力来与我这个熟客打招呼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今天我也有买鱼肉青菜。鱼是一斤多的鲈鱼,它的来路,可能是汉川市刁汊湖里的网箱。鱼店由兄弟俩经营,他们负责清晨将各种河鲜运来,他们的老婆,两妯娌,两个解鱼的女庖丁负责杀鱼,大哥爱写毛笔字, "宁静致远"之类的条幅,好几幅,就挂在水产柜台上,鱼在水里游得蛮舒展,他的字却生硬拘谨,不知道他何时才可观鱼悟书,更上一层楼。肉是半斤梅条肉,经营肉店的江夏夫妇,男将在案上卖猪肉,冬天时,会制作腊肉腊肠,女将配合着卖鸡蛋和青菜。这几天只有男师傅在了,他对进店的顾客抱怨他老婆,前几天早上起来,四五点钟,摇绞肉器绞肉馅,一边看手机刷短剧,结果弄伤手。菜呢,六月上市的红苋菜鲜嫩肥美,这家菜店的店主夫妇由新洲来,他们办菜的农场,大概是在阳逻近举水的河洲,红苋菜肥壮的根须里,都还夹杂着举水平原上的棕红壤。上周女主人跟我讲,要早一点收摊去给儿子做晚饭,儿子明天要中考。我问她小孩准备得怎么样,她直笑:"考到哪里读哪里,我们操心不过来!"

就这样过早买菜,与羲皇上人们踏露渔猎的清晨,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发动车,前面翠柳街,在街口拐入文联宿舍大门,右手是办公区,左拐,再左拐,由一条长长的土坡,开到我一楼工作室的后院。坡道两边,是数十棵香樟树,比东亭小路上的樟树还要粗壮,树隧更见幽暗,我的车由树洞经过时,设定为自动状态的近光灯会亮起。两三年以来,近光灯亮,我就会看到一只斑鸠,立在林荫道的中间,东啄一口,西啄一口,在簸箕大小的一块水泥地上闲逛,一直等到车头逼近,已看不到身影,才听到它掀动翅膀,由右手车窗下,斜飞到樟树上去。先前还担心行车碰到它,现在我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它有足够的经验来处理人类车辆的往来,这样"抢榆枋而止"的本领,不能跟人家南冥北冥间往返的鲲鹏比,但这份淡定与松弛,还是蛮让我佩服的,这是努力生活着的生灵才会有的淡定与松弛。今天也是遇到珠颈斑鸠的一天,它温和地打量我一眼,让路,飞上樟树,等我车过后,飞下来继续寻虫觅果。我们这样的"目成",总有上千次。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对,我查到它的品种是珠颈斑鸠,与其他种类野鸽子一样,它也咕咕咕叫,灰褐色,翅膀上的花纹像朝霞,气质也像乡下那些名字中有"霞"字的女性,不同的地方,是脖子上有一圈黑白交错的"黼"形花纹,好像围着一小块花围巾。我在乡下散步,常常看到它们,仿佛每一只珠颈斑鸠,在田野上都分到了一块田地,以供它们觅食。现在城里树多林密,小区食物富余,迁来讨生活的珠颈斑鸠不少,它们还是一雄一雌生活在一起,一只出门找食物,另一只就在家里孵蛋。它们的"家"也常常被鸟类观察家们嘲笑,几根木棍,几条绳子,几片塑料袋,树杈,人家阳台,空调外机上,都可以随便搭出一个窠。

一黑一白,两只野猫躺在小院铁门前的棕垫上,它们这样欠身迎接我,也有快半年了,它们没有去打那对珠颈斑鸠夫妇的主意,大概是因为有我这样爱猫人士的投喂,还有旁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垃圾箱吧!哗啦啦开门,还不赶紧灌黑咖啡,写稿子,写课件去,这是你的文字铺,你簸箕大小觅食的田园。

2024,07,01日。孝感市农四村

作者:舒飞廉

文:舒飞廉 图:舒飞廉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