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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章,是【课文里的诗词】合集的第二篇,讲《悯农(其二)》。

全文近5400字,阅读需要14分钟,但我相信,读完你肯定会有收获的。给我点时间,也让自己静下来。

【课文里的诗词】这个合集,可以给你的孩子阅读,你也可以跟着,重新回到中小学的课堂,但我相信,我肯定比你们之前的老师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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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最近这几年,关于《悯农》及其作者李绅,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

写出“粒粒皆辛苦”的李绅,为官后“渐次豪奢”,一餐的耗费多达几百贯。他特别喜欢吃鸡舌,每餐一盘,耗费活鸡三百多只,院后宰杀的鸡堆积如山。

前脚刚规劝大家“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后脚就大肆挥霍浪费,小样,还有两副面孔呢。

虚伪,穷奢极欲,表里不一,落在一个以“忧国忧民”形象著称的名人身上,好家伙,这可是千古反转啊。

但不幸的是,这种说法,没有任何根据。

在唐代诗人中,李绅确实是做官做到顶级的那几个之一。官至尚书右仆射,就是宰相,而且还是淮南节度使,属于李白都羡慕的对象。

官至宰相,吃得好,生活好,自然不在话下。刘禹锡那首《赠李司空妓》,据说描写的就是李绅宴会时的情景,诗曰:

高髻云鬟宫样妆,

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

断尽苏州刺史肠。

这就是成语“司空见惯”的出处。

但从诗歌的标题就很容易判断,这首诗不过是宴会应酬之作,后两句更多的是调侃,而非讥讽李绅穷奢极欲。刘禹锡本就是李绅的好友,好友盛情款待自己,怎么可能写诗讽刺呢?

其实,2012年《南京晨报》曾考证过,这个说法较早的起源,是一个署名为“肖六芹”的中专语文老师,在《郴州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悯农〉与李绅》;但她的这个说法,是看到网上的资料和听一个老师讲课后得出的,完全是道听途说、毫无根据、以讹传讹。

2010年,署名为“谢志东”的作者,也把这个段子写进文章并发表在《百家讲坛》杂志上,随后被多家纸媒和网友大肆刊登转载,引起轰动。

如果有兴趣,可以搜索《网传唐代诗人李绅每餐杀活鸡300只 被斥伪君子》查看,本文不再赘述。

其实,不必翻阅史料,光凭常识,也不难分辨出这个谣言。以古代那种散养模式,要是每天300只鸡,不要说一个县,一个国家的鸡也不够李绅祸害的。300只鸡舌,确定李绅一天吃完不会撑死?确定他天天吃,不会吃腻?每天300只鸡的尸体放在院后,确定不会臭气熏天?能被这样耸人听闻的谣言蛊惑,得用自己的脑子反思一下是不是长了脑子。

但确实有些人看到这个故事,就感慨“没想到从小就被伪君子骗了”,这恰恰反映了一种病态的道德洁癖,和我们对待文学作品的一个陋习:

必须要求人如其文、文如其人,你写贫穷,就得穷困潦倒;你的人品有问题,那么你的作品的价值就不值一提。

这是一种很落后的文学观念,或者说是一种非文学观念。它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由作者说了算,由作者的人品说了算。

但其实,文学作品一旦被创作出来,其价值就独立于作者而存在,不但其价值不由作者决定,甚至连意义,作者也并不比其他人更有权威解释权。

就像有评论家所说,一个大作家写完一部杰作之后,即便去杀人放火上了断头台,他的杰作依然是杰作,文学史决不会遗漏他。

一个讽刺的现实就是,即使要求人文一致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李绅好与同僚争斗,过于严厉、过于暴虐苛刻(“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都是《新唐书》中记载的事实。可即使作者李绅存在这些缺点,千百年来却从未让《悯农》这首诗的价值损失一丝一毫。

02

还是说回《悯农》。

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而这就是《悯农》的难得之处。

我们都知道,李绅和白居易、元稹、张籍等,倡导了一场新乐府运动,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自创新题,咏写时事,发扬现实主义精神。所以李绅的《悯农》“有意”,自然是题中之意。

意义有了,但“有辞”,却真没那么简单。从事后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两句诗多么现成,多么自然。但要是从事前看,如果你在参加一场诗歌比赛,题目就叫《悯农》,你该怎么写呢?

要知道,抒情诗,往往要借助客观事物的形象,来表达诗人的主观感情。所以,你直接写“农民真辛苦”,是有意义,但这是“无辞”,不是诗。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理解,李绅借助“锄禾”这个意象来写农民,是多么巧妙。

写“锄禾”有什么好呢?答曰:持续和未知。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人类以为自己驯化了植物,但其实是植物驯化了智人,让智人放弃了采集的不错生活,而换成了农民的悲惨生活。

就比如种小麦,你得把地里的石头捡干净,要在烈日下整天除草,还要帮忙驱虫防病,要防止小动物吃小麦,要浇地,还要施肥。这些,都让智人在农业时代后出现了大量疾病。

因此,“农业革命可说是史上最大的一桩骗局”。

但凡种过地就会知道,播种和收获,都是一次性的。风调雨顺时,抗旱和浇水也不是必需的。

在农民的辛苦之中,最常规的,最持续的,最反反复复的,隔三差五就要来一遍的,最辛苦的,就是除草。所以,写一次“锄禾”,就是写了很多次“锄禾”,写一次“锄禾”,就把农民很多次的辛苦写活了,深得“less is more”之精髓。

此外,“锄禾”时候,距离真正的收获还有很久。干旱是否持续,后面会不会又会闹洪涝,今年的收成会不会好,在“锄禾”的当下,根本难以预料。收庄稼时,农民同样辛苦,但因为有了收获的喜悦,那份辛苦也得到了报偿,感觉上也就没那么苦了。

唯有看不到结果的辛苦,结果未知的辛苦,才更让人心焦,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

理解了这些,再回头看《围炉诗话》中所说的“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就更能理解“有意”又“有辞”的《悯农》,是多么的可贵。

这时,也许就有人说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李绅确实看到农民在锄禾,于是就写下了,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当然有可能,而且是大概率。可仔细想一想,为什么在看到农民锄禾后,李绅就有感而发,写下同情农民的诗歌?那不恰恰证明我上面所说的,李绅也认为,锄禾也是非常辛苦的,是值得人们同情的吗?

03

关于《悯农》,还有一个经典的问题:

农民为什么要“锄禾日当午”,而不是早上和下午去呢?

有人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冷嘲热讽,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城市化日益加速的当下,不懂这个问题,尤其是孩子们不懂,正说明我们在进步,日子在变好。

只是,即使脱离农业生产,我们也应该饮水思源,了解一下农桑稼穑的基本常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来处。

我在农村出生,在农村长大,我还是有一些发言权的。

首先,所谓“锄禾日当午”,并非到了“日当午”才去“锄禾”,而是从早上开始“锄禾”,一直锄到“日当午”。即使是古代的农民们,和你我一样,也不傻,不会专挑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才开始干活。

其次,农民们“锄禾”,是把草根锄掉,放在原地,而不是把草整个扔出庄稼地外。有时候草根上会带点土,所以除草最好的时机是晴天太阳出来后,太阳一晒,能把草尽快晒死。因此,锄禾到日当午,完全符合科学。

再次,你要是真锄过禾就知道,一个人一天能锄两亩地,就很不容易了,如果你家里有十几亩地,那真的得起早贪黑。而且农民又不是只有锄禾一件事要做,养猪养牛拾粪,哪里都是活。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锄禾”到“日当午”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再次,累了就要保证休息的权利,这是当代城市“知识分子”的认知,不是农民的。白居易《观刈麦》中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只要自己还有点力气,还没倒下,就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干一会,就像是农民身上有点小病,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医院看看,这才是农民的心理。与田里的庄稼相比,身体上受的那点苦又算什么?你可以认为这样的认知是愚昧的,但正是这一点,把农民和其他劳动者区别了开来。

你觉得农民不该在正午锄禾,那是因为你不是农民,没站在他们的视角想问题,看世界。

所以,“锄禾日当午”的描写,不只是说“日当午”锄禾最辛苦,而且在客观上描绘出了农民们对待自我和庄稼的不同态度,更能体现农民们的不易与心酸。

在我看来,虽然李绅不是农民,但他毕竟身在农业社会,可能比我们当代人更加了解农民的生活,理解农民的心理。

04

这首诗第一句是白描,第二句就是夸张了。

锄禾当然是一边锄,一边往前进,汗再多也不可能滴到禾下土,顶多打湿一小点地面。

之所以这么说,是极力渲染大太阳下,农民锄禾时汗如雨下。

这两句诗,太有画面感了,拍成电影,就是几个出色的特写镜头;

画成画,就是一幅罗中立《父亲》那样古朴厚重的油画;

而要是拍成照片,这就是世界抓拍大师法国摄影家——卡蒂埃-布勒松所说的“决定性瞬间”,在那个瞬间,所有的元素都各得其所,又能表达出特定的内涵和意义。

就这两句,十个字,李绅就把农民辛苦的形象刻在了人们的脑海。因为这个烈日下暴汗锄禾的形象,太过于典型,以后一想到农民辛苦的代表诗句,人们都会不约而同想到这两句。

也许农民还有别的瞬间也很辛苦,但可惜没有在文学中得到过这么生动的表达,于是那些瞬间就没有从黑暗中被点亮。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打破朦胧,固定形象,塑造心智。

古人说,诗言志,有了这两句做基础,诗人开始抒发感情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向来被我们拿来说明粮食来之不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但是,要是仔细审视这句话,你就会发现这句话是说给特定对象听的。

农民们自己劳作自己收获,当然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所以农民才会舍不得一粒粮食浪费。不懂这个道理,需要明白这个道理的,自然是不劳作的人。

第一层,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作者说给自己听的。他可能第一次见到农民锄禾的场景,才猛然想到,原来自己每天吃的饭,都是农民们一粒一粒辛苦得来的。

第二层,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作者说给和他一样的“肉食者”听的,在他理解了第一层后,试图规劝“肉食者”们,在享受锦衣玉食时,要记得来之不易。

无论哪一种,作者都有一种难得的自省精神。他看到了农民的艰难处境,也愿意理解和同情这种处境,而非鄙薄和厌弃,这是古代作为“士人”的既得利益者的良知。

这已经胜过当今很多不懂稼穑之艰难的既得利益者了。

但我觉得还不够。

05

年少时,这首诗是如此朗朗上口,以至于我从来都是脱口而出,从没怀疑这首诗的逻辑问题。

可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我写了几年的时事评论后,我总觉得这首诗有问题。

写时事评论时,一个新闻我印象很深刻一个印象。有人拍到高温天气下,工人用帽子舀凉水浇在身上降温。媒体引用网友的话说:

我们还有什么资格抱怨生活?

人家那么辛苦了,还依然在拼命坚持,我们不必他好吗?确实不应该抱怨生活啊。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对吧?

但一个高赞留言,瞬间让人醍醐灌顶:

他很辛苦,所以要给他高温补贴高工资,防中暑物资,还有不拖欠工资,而不是教育我们不要抱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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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就是《悯农》的思路吗?

前两句,极力描摹农民有多辛苦,又是毒太阳,又是汗如雨下,真的很形象,以至于千百年后,我们还能从这十个字里感受到作者对农民的同情。

按理说,都这么同情农民的辛苦了,那接下来是不是就希望农民不这么辛苦?希望他们的处境得到改善?对吧?

然而,李绅的笔锋一转,却教育起人们要珍惜粮食,原来我们盘中的食物,就是这么辛苦得来的啊,我们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啊。

这和用农民工的辛苦去PUA年轻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农民的辛苦,只成为我们节约粮食的理由,而农民的处境毫无改变。

问题是提出来了,但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以一个看似有爱心的落脚点结束。这种思路,是当代宣传的正能量套路,却并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诗歌的顺口和押韵,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技巧和修辞,它会让逻辑并不那么顺畅的两个事物之间,看起来过渡得丝滑顺畅。

同样是唐朝诗人,同样在朝为官,柳宗元写《捕蛇者说》,借一个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捕蛇,而不愿缴赋税的蒋氏的经历,揭露“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残酷现实。柳宗元得知蒋氏的悲惨遭遇,写下文章,目的是“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而不是教育人们,我们不需要面对毒蛇的危险有多幸运,要倍加珍惜啊。

甚至,李绅的这首《悯农》,都不如他自己的另外一首《悯农》更具现实主义精神: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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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首诗里,李绅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为什么天下的田都种满了,为什么明明都丰收了,农民们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饿死呢?

这个问题,穿越千年,甚至到现在都有现实意义。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这才是真正的批判精神。

李绅同题的两首诗,向我们展现了同情农民、同情底层的两种姿势:

一种是直面残酷的现实,直面真正的问题,即使无法改变现实,也要把它揭露于人前,不回避,不打折;

一种是看到了苦难,看到了血泪,却转而用它,熬了一锅安抚自己的鸡汤,仿佛喝下了,也就关心过了。

所以不难理解,同为李绅的同名作品,“农夫犹饿死”为何远没有“粒粒皆辛苦”更有名。毕竟,真正的批判精神,需要直面残酷的现实,需要付出真正的关心,这些都是很多人不愿承受的生命之重。

但感慨一下底层人的辛苦,然后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还能在实际生活中做出一些举手之劳,然后就获得了一种自我满足感和成就感,如此便捷,当然更加轻松。

这种思路,我能理解,但我不喜欢。

06

最后还是想为自己说一下,看到我的解读,肯定会有人说我吹毛求疵,心理阴暗,之前就有过。

说这些,倒也不是说《悯农(其二)》一无是处,它当然是一首好诗,用它来告诉人们珍惜粮食,也是应景的。

只是,我们要知道,我们习以为常的、不假思索接受的作品和教育,也并非天经地义,并非金科玉律,不容置疑。同样,我提供的,也只是解读之一种,既不是标准答案,也没有要求大家都同意。

宋代儒学家‌张载说:“读书要先会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不拘泥于教科书,不唯标准答案为是,独立思考,不正是读书的意义吗?

—The End—

作者:魏春亮

首发:新亮见,ID:lianggeview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