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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何时知道罗丹的了。也许是因为那部电影《卡米尔·克洛岱尔》(又译《罗丹的情人》——这个不详的译名道破了克洛岱尔最大的恐惧)。由伊莎贝尔·阿佳妮饰演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美丽、有激情、有才华,是个纯粹的艺术家,可是她被罗丹巨大的声誉所遮蔽,一直处于阴影中;一方面,她的才华无法得到应有的承认,另一方面,罗丹的不忠令她痛苦。我仍然深深地记着两个镜头:其一,正在制作的“地狱之门”树立在工作室中,卡米尔从门上走过,罗丹喊道“停”,卡米尔在门上停下,顽皮地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其二,卡米尔的脸上涂满白色的涂料(或是脂粉?),眼神中满是绝望:她被认为是疯了。

自从知道了罗丹之后,就在旅行的途中、在各处的博物馆中不停地看到罗丹的作品。在涉及法国文学史等的文章中,也常常见到他的名作巴尔扎克像、雨果像。他的作品如此之多,影响如此之大,怎么都绕不过去。

也记不清是从何时起知道里尔克的了。里尔克简直堪称接头暗号般的存在吧?“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谁不能背诵几句里尔克呢?奥登将他写进诗中:“今夜在中国,让我想起一个人,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帕斯捷尔纳克崇拜他,得知里尔克知道了作为诗人的自己,就令他激动而落泪;维特根斯坦暗中支持他,里尔克至死都不知道他收到的一笔巨款来自这位哲学家。

当然,我能够在各处读到这些东西,也因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曾经兴起一股里尔克热,多少作家、诗人和文学青年被里尔克那神秘的文字所感召,认这个德语诗人为知己和老师。在一本文风堪称邪魅的散文集《仁慈江湖》中,偶然读到一个章节《何时,何时,何时才是尽头?》,写的是翻译《里尔克全集》的陈宁:在沈阳寓于一隅的摇滚青年,在日报做夜班编辑,夜以继日苦学德语,翻译里尔克——争分夺秒地燃烧自己那无以排解的激情,直至爆炸。这一小小切片,让人窥见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躁动青春中,里尔克是什么样的神一般存在。(随即又瞥见这本书中夹的书签上写一列字:“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再倒推四五十年,中国人对里尔克的翻译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即开始了,距离德语原版的出版不过十几年。一个细节:冯至1931年留学德国期间开始翻译《致青年诗人的信》,陆续寄给友人;梁宗岱彼时在法国学习,初译的《罗丹论》刊在中国留学生团体组织的《华胥社文艺论集》,也是1931年。依据他们的出生年推算,一个26岁,一个28岁。1902年里尔克初遇罗丹、同年早春提笔给名为弗朗茨·卡普斯回第一封信时,27岁。

从《罗丹论》开始,就知道里尔克曾给罗丹做助手,里尔克认为罗丹是自己的精神之父。但这后面的细节却不了解。因此当我看到这本书的导言时,马上想深入地读下去:

这些年来,我多少听说过里尔克曾为罗丹工作。对于这则逸闻,我很少了解到细节,却一直很好奇。这两个人物在我看来彼此太不协调了,我甚至感觉他们根本就是生活在不同世纪、不同大洲的人。罗丹是年过六十的理性的法国人,里尔克则是二十几岁的德国浪漫派。罗丹诉诸肢体、感官,里尔克则是形而上的、精神的。罗丹的作品跃入地狱,里尔克的作品则飘飞于天使之国。但很快我就发现他们的人生是如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其中一位的艺术成长,如何映射出了另一位的影子;他们看似对立的特性如何互补:如果罗丹是山,里尔克就是环绕着他的云雾。

这部书就是从这段传奇的导师与门徒关系入手,围绕里尔克与罗丹充满矛盾的友谊展开。这部三百多页的传记仔细布局了自己的着墨处:写出了二人几乎所有最重要、最伟大作品的诞生过程,以便勾勒艺术家的成长历程;写出了二人相遇之初单向的导师关系,令人心碎的决裂,到再次相逢时那相互的需要;写出了二人生活的时代,巴黎的氛围:技术正准备改变人们的生活,新艺术正在准备撼动人心;写出了这种世纪巨变背后的理论基础:“共情”理论的提出、在艺术领域的应用,以及心理学的长足发展和影响;写出了那个群星闪耀的巴黎的其他魅力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往来:毕加索、马蒂斯、塞尚、邓肯、科克托、萧伯纳,等等;还写出了这个男性为主角的故事中的女性:罗丹的缪斯卡米尔·克洛岱尔、里尔克的妻子兼艺术家同事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以及杰出的卢·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她是尼采的情人,也是里尔克的终身朋友。

也因此,这本不算厚的传记不乏深度,同时喜爱故事的人也会得到满足:罗丹在他生命的晚期为何从教主、导师,变成了令人惊惧的“色情狂”,真相到底如何?曾经充满波西米亚气息的比隆宅邸、艺术家聚居的营地,如何演变成今日的罗丹博物馆?里尔克的另一导师般的挚友、神奇的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对他的创作起到什么作用?里尔克著名的《给一位朋友的挽歌》,是写给谁的?为什么会写出这首诗并发出对所有男人的控诉?

我一边看,一边不停地做笔记,划金句,还把其中不少段落截图或拍照给朋友看。

“去爱也是很好的,因为爱很困难。让一个人去爱另一个人——这或许是我们所有任务中最难的一项,是终极任务,是最终的测试和证明,所有的一切工作都是为它而准备。因此,在每件事上都是初学者的年轻人,还不能懂得爱——他们必须要学习爱。”

他错在没有领悟到,罗丹根本不可能告诉他该如何生活。一位导师能够做到的最高境界,无非是鼓励学生,希望他们能在工作本身当中得到满足。里尔克开始意识到,在艺术的领域,根本没有什么在前方等待:没有神会现身,没有秘密会得到揭示,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回报。只有劳作。

醒着躺在那里,他会召唤波德莱尔,仿佛他是他的守护天使。他朗诵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Paris Spleen)中的散文诗《凌晨一点钟》的开头: “终于! 只有我自己了! ……人的面孔的专制消失了。”

现在里尔克也开始接受工作就是一切的想法。他已经和大师相处了相当长的时间,他甚至可以在头脑中与他进行完整的对话:

“你的生活怎么样?”

“不错。”

“你有敌人吗?”

“没有足以妨碍我工作的敌人。”

“你的名气很大吧?”

“它让工作成为一种责任。”

“你的朋友们怎么样?”

“他们希望我工作。”

“你周围的女性是怎样的?”

“我在工作的过程中学会了欣赏她们。”

“但你也曾经年轻呀?”

“那时候我和其他人一样。年轻的时候,人什么都不懂;后面才能懂事,而且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当然我热衷分享的,也不乏好玩的八卦: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萧伯纳正准备洗澡时想到一个主意。从浴缸里出来后,他让科本拍下了他摆出《思想者》姿势的照片——而且是裸体。

“真可惜!” 她(舞蹈家邓肯)后来写道, “我多少次为自己这种幼稚的误解而后悔! 我因此错失了将我的童贞献给伟大的潘神本人、献给了不起的罗丹的绝妙机会———我的艺术和整个生命本来必定会因此更加丰饶!”

科克托定期在晚上举办艺术家沙龙。年迈的卡图勒·门德斯(Catulle Mendès)背诵自己的诗歌,出生于委内瑞拉的音乐家雷纳尔多·哈恩(Reynaldo Hahn)为客人们演奏歌曲。有时,科克托会重现波德莱尔式的聚会,连续几天不睡觉,坐在他的山羊皮地毯上写字、画画。

有时,他的药物实验的确很有效(或者至少没有完全适得其反)。就在比隆宅邸的房间里,他出版了文学杂志《山鲁佐德》(Schéhérazade)。设计采取了时下流行的新艺术运动风格,当时最杰出的创造性人物在其中一一现身。杂志中可以见到伊莎多拉·邓肯的绘画、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诗歌、莫里斯·罗斯坦(Maurice Rostand)和埃德蒙·罗斯坦(Edmond Rostand)的写作,不一而足。

也因为这部书稿的缘由,我在今年一月底到巴黎后,第一站就去参观了罗丹博物馆,这同时也是里尔克在巴黎的旧居之一。罗丹博物馆在一座高大的三层楼中,附带一座大花园,花园中散布着罗丹的著名雕像——巴尔扎克、地狱之门、加莱义民,等等。博物馆商店中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大教堂》复制品——两只交叠的、美丽的手。

博物馆主体建筑非常宽敞高大,层高很高,楼梯宽阔,尤其是拐角的房间,由于两面采光,所以更为明亮舒适。我给我的译者发信息:“拐角的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里尔克当年住得不差。”译者秒回:“想必。”书中提到房子的外墙应该有一个小牌子,上面专门提到里尔克曾于1908-1911年间居住于此。可惜没有找到。除了罗丹的作品,他的朋友和学生的作品(克洛岱尔有专门一间),还有很多他的收藏,其中包括梵高、高更、蒙克的画(蒙克画过这里的花园,也有他四处搜罗来的真假古董。书中也提到他多么喜爱让古董围绕着自己:“陶瓶、古希腊的裸体像、伊特鲁斯坎工艺品、残破的古罗马维纳斯像”。“在家里,我有众神的残片每日陪伴左右。”他曾经说。这些作品“比活人更响亮地对我说话,更能让我感动”。

法国之行归来,谈及时隔二十年再访巴黎,我着意去寻访在书本、电影中认识的巴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积累的唯有些无用的知识:闲逛、观看、欣赏、产生一些新的连接,以及因此而来的感动——布罗茨基称之为“文化行李”。在法国旅居的该书的译者叫道:“你对自己的文化行李好清楚!”啊,是吗?也许是吧。我想,这部书稿来到我的书桌上,也是文化行李的一部分,它帮助我拼上了我喜爱的二十世纪初的巴黎拼图的一块,这个拼图还在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瑰丽。

本书原题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这来自里尔克的一首诗,《古代阿波罗躯干雕像》。古代阿波罗躯干雕像看到了里尔克,向他发出了命令:你必须改变你的人生。我想这本书也在发出召唤:成为艺术家或写作者,过一种创造的生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做好准备了吗?你愿意为之付出代价吗?当然,如果你对未来感到迷惘,只是清晰地感到自己“不属于此处”,也许你可以从中找到一些鼓励和慰藉。我不去奢望,有人会因为这本书而第一次知道罗丹或里尔克或齐美尔或李普斯,或这当中的任何人,并将之纳入自己的“文化行李”。

一人独力创造和维护着独具慧眼的书评网站“边缘人”(www.themarginalian.org)的玛利亚·波波娃,也是里尔克的热情的粉丝,她网站上有“Rilke”标签的文章,多达32页,她第一时间推荐了这本书。

让我引用波波娃的话吧:“活着,创造,爱。这就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而里尔克喜爱的主题词:孤独、爱、创造,创作的耐心,以及在爱中给予空间的艺术,是我们恒久不变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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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在韦斯特尔韦德。

摄于一九〇一年,即他与克拉拉·韦斯特霍夫结婚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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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的妻子克拉拉·韦斯特霍夫和他们的女儿露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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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与《吻》,摄于一八九八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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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萝丝·伯雷和罗丹在默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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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纳、罗丹和他雕刻的萧伯纳半身像,一九〇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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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或者创造》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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