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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知识分子:从“巫”到“士”

什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指的就是中国常说的“读书人”,这种人不在具体的工具层面想问题,而是在原则与理论层面上想问题。

在新石器时代, 就有这种人现了。他们的原型(archetype)是巫和觋,“巫”是男巫,“觋”是女巫,简单说,都是通灵者。这些人除了打猎、捕鱼、采集果实、种植庄稼外,也许由于有特别的禀赋与志愿,他们会在观察之中钩玄提要,想到吃饱以外的事情,甚至自己也认为是通灵者。在人类文明初起阶段,世界各地区几乎都可以发现这种人的存在。

巫和觋这些人慢慢转移分化,成为第一阶段的知识分子。像中国的“祝、宗、卜、史”,即是掌管祭祀、占卜、记录之人。祝、宗、卜、史,从巫、觋这个专业阶层分化而来,他们可能是世俗性的,也可能是属灵的。商代卜辞中的国王顾问—“贞人”,就有卜史的性质,一方面替国王解释占卜得来的答案,另一方面会对自然现象提出理论。商代的贞人们,既解释人事,也解释自然。他们用占卜的结果,集合许多应验或不应验的经验,因而提升了智慧。《易经》里的卦辞,部分可能是源自卜辞,兼有历史现象,如 :“帝乙归妹”,是说帝 乙把他的妹妹嫁掉了;“小狐汔济,濡其尾”,是说小狐狸过河,尾巴湿了。这是历史事实,也是自然现象。

我在《西周史》一书中,讨论过周代“史”这个职务的各种各样分工,包括:记录员、历史的编撰者、规劝政府,显示周代单单从保管文字记录的“史”,已分化成更多的细项。这些从事“史”职务的人,从历史往事与人事现象中,归纳出许多原则。这些原则,不是为了专业实际的工具性,而是为了提升智慧的水平。他们从历史中找到一些道理,找出哪些政治现象会引发哪些后果。“史”这些人在《左传》中有史墨、史朝等,他们从知识中勾勒出许多智慧,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专业技术性工作。这些提升知识到智慧的人物,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批知识分子。

我并不是说古代史官都是这样,能够做到这部分的也不过就是少数几个人。换言之,史官也罢,占卜之人也罢,都会从实际现象中钩玄提要,把问题提升到一般的通则,作为大家思考的提示。聪明的人,常是在灾害没有出现以前就提出警告;笨的人,当灾害来临时还不相信警告者所说的话。学历史的人其实很悲苦,永远说些人家不爱听的话,几千年下来一直到今天亦复如此。

以上是中国的情形。世界上其他地区有没有类似的情况?事实上,重要的文明系统中都有类似情况。犹太教中 有几类人有专业的意义, 如 《圣经》中称之为“法利赛人” (Pharisees)、“利未人”(Levite)者,前者是律法师,后者是礼节师。这两个字的中文翻译,不应加“人”,加了“人” 变成族群了。另外还有些人被称为“先知”(prophet)。伊斯兰教系统中的乌拉玛(Ulama),可称为“教士”、“教师”,权力很大,管理人生、指导政治、订出礼俗与法律。还有, 印度教中的婆罗门(Brahmana,指印度的祭师),以及基督教、天主教系统中的天主教神父、基督教牧师、东正教僧侣等亦然。表面上,这些人的性质,都跟刚刚谈到的知识分子类似,但他们和政权的关系、和社会其他人的关系,在其各自的文明系统中都不太一样。也就是说,各个不同文明系统中的这些知识分子,有着类似的身份与角色,但他们在社会与政治相对关系的实际光谱上,却有着不同的位置,不能一概而论。今天的演讲,因限定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细谈其他的文明。

接下来的春秋时代,礼坏乐崩,封建制度倒下,很多知识分子从“王官”被释放出来。当时,亡了一国,就有一批公务人员被释放出来;一个贵族的领地被占领,这个贵族的家属被灭掉,但贵族手下一大批祝、宗、卜、史会被释放出来。孔子(前 552—前 479)是其中之一,他本身虽没担任过祝、宗、卜、史这类职务,但他从许多掌握知识的人那里学到许多学问,成为当时著名的大学问家。孔子的弟子、同事,有很多是直接、间接从专业工作中被释放出来的人。这些人已不具备公务人员身份,不再由官方供养,为了重新获得长久扮演的角色,他们游离待雇,进而向世人提示所知所闻,警世告人。从春秋开始一直到秦汉,这些游离的知识分子,我们称他们为“士”。

知识分子的四种类型

北宋的张载(1020—1077),与王安石(1021—1086)同时代,他曾说过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可以说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期许,同时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四个方向或维度。我在这里稍做扭曲,将张载所说的这四个方向,转化成知识分子的四种类型。中国的知识分子,大致离不开这四种类型,而且这四种类型之间可以互通:有的人兼顾两个类型,甚至更多;有的人只在一种类型中做得很好,却顾不到其他方面;绝大多数的人属于某种类型,但未必符合他对自己的期许,更不要说别人对他的期许。

第一类是“为天地立心”,也就是解释自然现象和宇宙意义,包括生命的意义、古往今来的意义等。张载说 :天地本来无“心”,要人给它立个“心”。广大空间为“宇”,无 时无往为“宙”,人去解释宇宙,这属于理念的维度。所以, 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是理念上的哲学家。

“为生民立命”,属于实践的维度。我把它扭曲解释成为一般人寻求他们生命的存在。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是把理念付诸实践的执行者,也许是官员,也许是社会领袖。

“为往圣继绝学”,也属于实践的维度。他们想办法扩大并传承所学,总盼望后来的人能学得比自己更好。每一个教书的人,都希望自己学生学得比自己更好,就属于这一类型。

“为万世开太平”,属于理念的维度。我扭曲解释说,这类型知识分子能提出一个理想境界——理想的社会、理想的生活或理想的人生态度,盼大家往那个方向走,并且用这些理想来针砭、批判、矫正眼前所见不合理的地方。假如没有长远的理想目标,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好,也许就糊糊涂涂过了一辈子。当有一个理想境界悬在那里时, 我们才知道距离理想境界还有多远。这个类型的知识分子,可以是革命者,想把现有的秩序推翻,朝理想方向走去;也可以是改革者,认为现在不符合理想,订个方向一步步改好它。这些人无论做得好坏,其主要动力是把人类推向更好的境界去。而“更好”两个字,可以是吃得更饱或活得更快乐,当然有各种不同的定义。

秦汉以后,政府的文官系统基本上是以读书人为最主要的来源。偶尔有些征服王朝,会以马上英雄作为干部,但最常见的仍是以读书人担任文官。这些文官可列入“为生民立命”的类型中。至于董仲舒(前179—前104),可列为“为天地立心”型,其天人感应系统是把当时所知的各种知识,归纳成博大复杂、几乎无所不包的解释哲学。这一系统的解释哲学,可批判之处很多,但董仲舒的努力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之前,也有《吕氏春秋》、《淮南子》做过类似的解释工作,但规模之庞大,涵盖面之广泛,都没有超过董仲舒。当时《礼记》的“大同篇”,提出一个理想的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一境界,到今天还是做不到。几千来年,许多人打着“天下为公”的旗号,做着“天下为私”的事情。《礼 运·大同》这一章,就是我刚刚在第四个类型中谈到的理想境界。除了《礼运·大同》,也有如“桃花源”等其他的理想世界。不论从大社会或从小社区,我们都曾经有个理想的境界悬在那里。

努力寻求、实现上面所提的四个维度,是知识分子自我期许的常态。有人努力于哲学的思考;有人在文官系统工作,作为“良吏”;有人在教学方面努力,作为“良师”;也有人想建设大同世界、桃花源。几千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基本上是在这几个维度里努力着。

变局下知识分子努力的目标

凡是时势比较好的时候,例如开国之初,有些知识分子会努力于全盘性讨论,会投入解释新秩序,如董仲舒一类人物即是有理想志业的第一类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凡是碰到困难或挑战时,第四类知识分子出现抗议的最多,如东汉及晚明。东汉的读书人把儒家悬为理想,针砭政治的败坏、权力结构的腐败、皇权无限的膨胀、宦官挟皇权的作威作福,于是他们形成抗议运动,成千成万的学者投入其中,却都被禁锢——即历史上的两次“党锢之祸”。明朝的东林党也一样,一般读书人陶醉在科举制度下,只想过自己的生活,却有另一批人悬着儒家的理想,针砭当世,起来抗议政治败坏,百死不辞。

当其他文化系统进入中国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也会提出一些新想法做回应。汉末到南朝,佛教进入中国,挑战了中国原有的文化系统,读书人发现中国习惯的王朝制度有说不通的地方,董仲舒那套也有许多问题,不能自圆其说。于是, 大家不断进行讨论:灵魂是灭还是不灭?精神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一个出家人既然已经出家了,是不是要向俗世君王敬礼?俗世君王可不可以统治不属于其统治范围的出家人?这种情形,就是当一个已经固定了的大系统,碰到外面的挑战时,许多读书人会投入其中,参加辩论,去做这一非做不可的事情。

又如,唐朝初年,贞观、武则天时代一直到开元,政治清明,对外接触也非常多,老百姓过得不错。正如杜甫(712—770)的咏叹,说人民富足,远游不必带粮食,也没有安全问题。但是“渔阳鼙鼓动地来”,霓裳羽衣也就必须停下了,从此唐朝一落千丈。等到唐朝稍微安定下来,韩愈(768— 824)就开始讨论人生还有没有更重要的事,政治之外究竟有没有更高的境界?这一波讨论,一直延续到南宋。唐宋的学者,建构了一个伟大的思想体系,即后来中国的理学。南宋朱熹(1130—1200)和明代王阳明(1472—1528),又把韩愈的系统加以重组,其中王阳明将中国思想体系重组成为一个精密的唯心论。从董仲舒到王阳明,可看出许多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理念的维度中的不断努力。

在文官系统中做事,有没有好的人?历史上确实是有不少人宁可丢官,也要为老百姓做事。有很多读书人为官,成了“劳臣”,一辈子辛辛苦苦,只为完成任务。远的不说, 就以我家迁到无锡去的祖先为例:他做了一辈子苦官,哪里有水灾、旱灾,就被派到哪里去。他以七十二岁高龄,在三伏天的淮河流域,踩在水里督导修堤,回到岸上还要放粮赈救灾民。他从二十五岁到七十二岁,辛辛苦苦一直工作到死前一个月。他官位不算大,但一辈子做了他该做的事,死后不过得到“国之劳臣”四个字。历史上冒死谏诤的谏官也很多。劳臣、苦官、谏官,都是文官系统中“为生民立命”的人。

至于教书的,那就更多了,很多三家村学究教出了无数的好学者,许多平凡的私塾老师教出第一等视野的人物。曾国藩的老师没什么名气,就属这一类人物。

因此,我说前述的这四个方向或维度,是中国读书人努力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