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山上,天寒地冻,一如刘邦的心情。
他于隆冬时节亲率大军出击匈奴、镇压叛乱,一路势如破竹,却在最后轻敌冒进,落入埋伏之中。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匈奴骑兵,而汉军主力迟迟无法突破封锁,来到他的面前。大汉皇帝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漫长的七天,最后他采用陈平之计,贿赂单于妻子阏氏,才得以逃脱。
这是汉、匈之间第一次大规模交锋。这个游牧族群对刘邦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战国时期,燕、赵、秦三国向北扩张,将胡人打得抱头鼠窜。秦灭义渠之戎,置陇西、北地、上郡;赵破林胡、楼烦,置云中、雁门、代郡;燕破东胡,使其远遁千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农业文明似乎扩张到一个极限了,保卫边境成了重中之重,于是人们开始建造长城。
战国末年,赵国名将李牧守边。在一场战役中,李牧大破匈奴十万余骑,此后边塞十余年再看不见匈奴骑兵的身影。秦统一之后,蒙恬深入北方,击破匈奴,夺取“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伊盟一带)。
也就过了大约二十多年,匈奴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旧模样了。刘邦及其继任者必须要了解自己的对手。匈奴是一个怎样的族群?他们为何骁勇善战?弱点在哪?该怎么反制?
贪婪的对手
我们不妨来看看时人对匈奴的认识。
刘邦的谋士刘敬曾出使匈奴,因在平城之战中劝阻刘邦不要冒进而被拘禁。刘邦逃出来之后,向他请教应对之策。刘敬提到,匈奴之主冒顿单于杀父代立、以母为妻,又说匈奴人贪钱,于是提出和亲之策。其本意是想利用金钱和通婚,同化匈奴。事实证明,刘敬对汉文化太过自负了,娶一个汉人公主并不会让匈奴人移风易俗。
文帝时,贾谊曾估算匈奴的实力。他认为,匈奴大概六万骑兵,五口之家出一士兵,那匈奴一共才三十万人。因此,他献上“三表”“五饵”之策,也就是厚待匈奴南来者,以奢侈的生活引诱他们归附汉朝。贾谊的问题依然是傲慢。匈奴人不可能只有六万骑兵,而且按照其习俗,五口之家不止一人当兵,整个估算都建立在臆想之上。
晁错则相对务实一些。他知道匈奴在苦寒之地成长,逐水草而居。根据这一点,他分析汉匈双方的长处:匈奴人马好,骑射功夫好,不惧风雪;汉人装备好,战阵佳,步战强。因此,他建议以夷制夷,并且迁徙民众充实边境。
武帝时,人们对于匈奴的了解已经非常深了。《史记·匈奴列传》中描述,匈奴“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
司马迁依然无法摆脱偏见,比如“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这明显是用华夏的尺度去丈量游牧的世界。不过,这些文字仍给后人留下了一段关于游牧社会的珍贵历史记忆。
提到游牧,大部分人会想到这样一幅画面:牧民在广阔的草原上骑着马,驱赶着畜群,随处放牧,自由自在。当他们拿起武器,就是最凶悍的战士。然而,这只是人们的浪漫想象。
匈奴活动的蒙古高原,可谓是危机四伏。气温低,冬季更是严寒,雨量少,而且极不稳定。一次不寻常的高温天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足以摧毁人们的生计。游牧人群不得不利用牛、马、羊等动物的移动力,四处迁徙,躲避危险。
一般而言,游牧是季节性的:夏天往北而冬季往南的水平移动,以及,夏季往高山而冬季向低谷的垂直移牧。初春是最危险的时节,此时牲畜羸弱,青草匮乏,且有春雪的威胁。夏季相对清闲。秋季,人们忙着给牲畜养膘、打草。冬季,则在山谷定居,以避风寒。当然,危机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降临,所以游牧人群需要随时改变策略。
频发的危机造就了游牧人群的几个特点。
第一,他们不宜拥有太多财物,群体不宜过大,否则移动不便。
第二,由于要经常移动,下至家庭、上至部落都要有自主决策的权力。这不利于威权的形成。当某个强势人物要求上贡财物,或者征调兵力时,人们完全可以选择逃跑。
第三,只有在某些时刻,游牧人群会暂时集中在一起,比如要与另一个大部落争夺草地,或者与汉朝交战。假如战事不利,各小群体立马分散,不需要讲什么“寸土必争”“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荣誉。
这一切在汉人看来当然是匪夷所思。在农业社会,人们与土地牢牢捆绑在一起,投资农田,等待收成,积累财富。财富越容易积累,贫富的分化就越快。拥有的土地越多,掌握的权力也就越大。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农民的生存不得不依赖秩序,比如贷款、治安、大型水利的修建。只有活不下去,他们才会想着离开故土,因此往往要忍受沉重的剥削。
游牧人群的财富不易积累,贫富的分化更慢,也不怎么需要一个指手划脚的统治者,相对来说会“平等”一些。汉人无法理解,只能用“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来形容这样的社会。
恰恰就是这样一群“无秩序”的人,却在一个领袖的统帅下,动员了足足四十万骑兵,围困刘邦于白登山上。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大部分草原民族来说,游牧是很难自给自足的,人们要干点副业来维持生计,比如贸易与掠夺。贸易和掠夺在本质上是一回事,从外部世界获取资源。这个外部世界可以是农业社会,可以是其它游牧民族,也可以是自己人。可以想见,外部世界的力量越大,游牧社会就要集结越多的力量,才能进行贸易与掠夺。
古代中国周边盘踞着许多游牧人群,有的地方族群之间互为世仇,习惯于掠夺自己人;有的地方结成了部落联盟,却无力扩张;只有蒙古高原一直涌现出侵略性极强、组织度极高的游牧力量。大概是因为他们要直面中原王朝,而通往富庶南方的路上,横亘着一道障碍:长城。
从战国时期被李牧杀溃,到放牧之地被秦朝夺走,再到围困刘邦,依稀可见匈奴崛起的轨迹。他们在苦寒之地艰难求生,与南方往来频繁,却无法与其军队对抗。他们想办法变得强大,于是走向军事化。想办法解决内部掠夺问题,于是走向集权。想办法与中原王朝对抗,突破长城,于是走向联合。一个统治草原的力量就这样诞生了。
刘敬贾谊们不能理解匈奴入侵的深层原因,还好,他们看到了匈奴的贪婪。和亲或者笼络之策虽然不能“用夏变夷”,但也算歪打正着。它以岁给、赏赐、关市贸易的方式,向北边输送了大量资源,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匈奴掠边的次数,让汉朝得以恢复元气。
冒顿时代
在蒙古高原凝聚风云的时候,一代雄主应世而出。他就是冒顿单于。
秦朝灭亡之际,匈奴在草原上依然备受欺负。他们向月支纳贡,被东胡鄙夷。冒顿是头曼单于之子,却不受父亲喜欢。头曼单于派他前往月支为质子,随后又袭击月支,希望能借刀杀人。冒顿偷了一匹快马逃回,以其英勇行为得到了族群的认可,得以统帅一万骑兵。后来,他杀父自立,成了匈奴的领袖。
冒顿的崛起之路,得益于一个屡试不爽的招数:骄兵之计。
灭东胡前,他低声下气给东胡王送良马、送爱妃,使其轻视匈奴。后来,东胡向匈奴索要草原,冒顿突然硬气起来,发动了蓄谋已久的袭击,大破东胡。白登之围前,他多次故意败给汉军,藏匿主力,用老弱病残勾引汉军追击,最后将刘邦困住。至于另一个强敌月支,《史记》也说“(月支)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
这种“狡诈”的气质,无比贴合崛起中的匈奴。
当时,匈奴与汉两大政权几乎同时而起,对峙而立。白登之围后,汉朝奉行和亲政策,每年向匈奴奉送丝绸、谷物、酒等物品,然而匈奴还是时常入侵。
学者王明珂将匈奴的掠夺行为分为两类:一为战略性掠夺,用暴力震慑汉朝,使其奉上财物,俗称敲诈;二为生计性掠夺,主要是为了获取生活物资。
最能体现军事威慑的一场战役,是白登之围。冒顿将刘邦围住之后,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展示青鬃、赤黄、白龙、乌骊四种颜色的战马组成的骑兵,而汉军士兵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副画面相当有冲击力,匈奴之强、汉军之弱尽显无遗。以后的日子,人们一提到平城之战,总是心有余悸。
刘邦死后,冒顿向吕后写信,表示自己“数至边境,愿游中国”,还请求娶年老色衰的吕后。吕后得信大怒,想要出兵教训匈奴,樊哙立马请战,说十万兵马可横扫匈奴。结果,季布说:“樊哙该斩!当年高皇帝率领四十万大军尚且被围困在平城,如今樊哙却想以十万兵马横扫匈奴,这是在撒谎。”吕后只能忍辱负重,献上礼物。
公元前177年,匈奴右贤王劫掠边境,汉军将其赶走。结果,冒顿反说是汉朝“侵侮”了右贤王才导致这场战争,还说自己让右贤王戴罪立功,率兵西进击败了月支,引弓之民已经合为一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汉文帝虽然想要反击,但慑于匈奴兵威,只能再次奉上锦衣彩缎。
汉朝奉送的财物,基本上都是奢侈品,比如美酒、丝绸之类。虽然也有粮食,但分摊下来根本满足不了多少人的需求。和世上绝大多数帝国一样,匈奴的武功未必能让治下的牧民幸福。
汉地的奢侈品由单于、左右贤王等,从上而下层层分配给各部落首领,最大的作用就是塑造权威。如果没有冒顿单于的领导,怎么能得到这些珍贵的礼品呢?下次他再让各部落、各家庭丢下牲畜,骑上马拿起弓,听从号令时,还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牧民的生活未必比农民轻松。他们不仅要照顾成群的牲畜,还要取乳、制酪、剪毛、打猎、采集、贸易等,人力相当匮乏。诚然,他们能从掠夺中得到不少资源,但前提是掠夺不影响自身的作息。正如汉朝要农民拿起武器,尽量不能耽误农时一样。冒顿的军事活动很可能会伤害牧民的生计,而得到的奢侈品于牧民的生活无补。
很多人认为,匈奴南侵是为了获得粮食。这个观点很难站住脚。翻遍史书,没有一次匈奴入侵是因为饥荒,倒是有许多“掳其民众”、“驱马畜去”的记载。这说明,匈奴更需要人力与牲口。
一支强悍的、可随时出征的军队,需要人。在草原上放牧,更需要人。这就是匈奴无法解决的悖论:游牧者天然倾向于自作主张,但单于需要权威。
历史记录了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冒顿入侵南方时,汉朝往往会以闭关市作为惩罚手段。那么,通过贸易获取资源的牧民必然受到打击。汉军将领常常以“击胡关市下”作为战功,向皇帝报喜。两军交战之际,还有一大群人来南方公开进行交易,史书给出的解释是“匈奴贪”。这些嗜财物之“胡”,与南下掠夺的“胡”,明显不是一群人。
反过来,单于的权力不比皇帝,各部落都能自行处理事务。冒顿也管不住手下的人进行生计性掠夺,就比如右贤王掠边。
公元前174年,冒顿去世,留给后人一个既强大又分散的草原帝国。
匈奴的命门
元光二年(前133),雁门马邑富豪聂壹向汉武帝献策,称自己愿诈降于匈奴,假装献出马邑,引诱他们进入汉军的埋伏圈。汉武帝同意了这一计划,派遣三十万汉军埋伏于马邑附近,等待匈奴上钩。
聂壹是边境的走私商人,与匈奴交往不浅。他对车臣单于说:自己能斩杀马邑县令,举城投降,然后大王可得全城财物。车臣单于大喜,立马动员十万骑兵入塞。途中,他看到乡野之间遍布畜牲,却不见人影,于是起了疑心。他抓了一名尉史,得知汉军设伏,率兵撤走。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邑之谋”。
一直消极防御、缴纳贡物的汉朝,居然设下重围伏击匈奴。这说明,时代已经变了,汉武帝决心摧毁匈奴。
自元光六年(前129)至元狩四年(前119),汉朝几乎连年出兵进攻匈奴。其中三次关键性战役,给予匈奴沉重的打击。元朔二年(前127),卫青击楼烦、白羊王,取“河南地”。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出击陇西,匈奴休屠、浑邪王降汉。元狩四年(前119),卫青、霍去病入大漠,匈奴远遁。
汉军能够战胜匈奴,有非常多原因,但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
细数历史上匈奴入侵南方的季节,将近一半发生在秋季。这是因为,游牧人群一般在秋季较为清闲,有余力进行掠夺。而且,秋季马肥,战斗能力强;气候干燥多风,弓箭最为强劲。
汉军出击匈奴,超过一半发生在春季。这显然有农时的影响。更重要的是,经过漫长的冬季,匈奴的马匹瘦弱,无法长途奔走,这不仅仅会影响战争,同样如此也会影响生计。
元朔五年(前124)春,卫青大败匈奴右贤王,俘虏一万五千余人,以及千百万头畜牲。史书上说,右贤王轻敌,大敌当前还饮酒作乐,结果被偷袭。更加不正常的是,春季是青草匮乏的时期,游牧人群本该四处觅水草,怎会如此集中,被汉军一锅端了?可以想象,匈奴为了对抗汉军,大规模动员军队,这使得游牧的人力减少,不得不集中放牧。
而且,汉军连年出击让蒙古高原又多了一个莫测的凶险。匈奴部众不得不为了躲避兵祸,驱赶着畜牲到水草不丰富的地方。因此,匈奴的损失应该比汉军俘获的数字要更多一些。
强大的匈奴意味着集权,集权导致不可分散,不可分散让游牧者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移动力。有时,甚至都不需要一场战败,就能让匈奴损失惨重。
本始二年(前72),汉军五路出击匈奴,斩获甚少。然而,匈奴的畜牲因迁徙而死者,不可胜数。第二年冬天,匈奴单于亲率数万骑出击乌孙。这一仗,他们打赢了。可是,他们凯旋而归时,遇上了一场大雪,一天之内雪深一丈有余。这场极端天气让匈奴随行的人民、畜产冻死了约十分之九。
相似的故事在史书中频频出现,或由于战争,或由于天灾。但本质就一个问题:匈奴的体制已经不适合游牧经济了。
汉武帝的雄心同样给汉地百姓带来了灾难。支持汉军进入蒙古高原作战的是一个更加严密的体制,它需要将粮食辎重从中原源源不断运往边塞。
元狩四年(前119),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出击匈奴,后面跟着步兵数十万人,另有“私负从马十四万匹”。这要耗费多少粮食?而且,还得考虑运送粮食辎重的牲畜,其数量可参考李广利第二次西征大宛,带兵六万,共用牛十万头,马三万匹,驴、骆驼以万数。它们本身也会消耗粮草。《汉书》里说,路上消耗三十钟粮食,才能保证一石军粮(一钟等于六石四斗,三十钟就是一百九十二石),显然不是夸张之语。
可以想象,汉武帝远征所花费的支出多么庞大!为了筹备这么多粮食,不搜刮百姓如何办得到?为了把粮食运往前线,又要征发多少劳役?史书这样形容得胜后的汉朝:“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不过,中原大地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短短三十四年,春风吹又生,汉朝迎来了昭宣中兴,但草原却难以再现以往的辉煌。
和平之道
公元前68年,匈奴两支万人骑准备入寇南方。途中有人叛逃,向汉朝告密,使其有了准备,匈奴被迫退兵。正是这一年,匈奴遇饥荒,畜产损失了十之六七,有一个数千人的部落南下降汉。
公元前62年,匈奴单于亲率十余万骑南下,结果又有人叛逃,汉朝有了准备,单于被迫退兵,于是派人向汉朝请求和亲。
匈奴的生计陷入了困难,迫切需要突破长城,获取南方的资源。假如集体的力量办不到,那么部落、个人就会自作主张归降南方。
后来,匈奴爆发了“五单于争立”的内乱。不仅五个部落领袖自号单于、相互攻伐,各单于也无法约束手下的人。威权瓦解,越来越多人开始自作主张了。呼韩邪单于一度击败各竞争者,复都单于庭,但追随他的部众只剩下数万人。
公元前54年,呼韩邪单于被郅支单于击败,势单力薄,不知前途在何方。左伊秩訾王提议归附汉朝,诸大臣都不同意,理由是:匈奴内斗是兄弟之争,即使失败仍有威名留世,如果向汉朝投降,必被世人耻笑?左伊秩訾王则说:“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最终,呼韩邪单于决定投降,并派自己的儿子右贤王入汉为质,自己也愿意朝见皇帝。
匈奴单于来降是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皇帝给予了呼韩邪单于最高规格的待遇,但对于匈奴是否忠顺仍然抱有怀疑。汉朝不想干涉匈奴内政,也不愿将其部众分散安置于内地。最好的办法是,利用匈奴的分裂,扶持一方,对抗一方,以保证边塞安宁。
事实证明,一旦汉朝愿意向游牧人群开放边界,允许资源流动,那么他们就会丧失团结一致的动力。各个部落会自谋出路,争着归附汉地王朝,以换取资源。
建昭三年(前36),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率领一支西域诸国组成的军队出击北匈奴,将郅支单于斩首,向世人宣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听闻此消息后,呼韩邪单于“且喜且惧”,喜的是草原上没有竞争对手了,惧的是汉朝的实力。汉武帝时期,耗尽天下之力也不能消灭匈奴,但现在一支杂牌军就能让单于授首,给人的心里震撼不亚于白登之围。
匈奴终于意识到,与汉朝和平交往所得的利益远远胜于双方兵戎相见。
对底层牧民来说,他们可以在长城附近的草原放牧,这里的水草资源更加丰富。贸易的大门十分畅通,不会说关就关。汉元帝初年,呼韩邪单于决定北归,其中一个理由是:“民众益盛,塞下禽兽尽。”也就是说,匈奴人口膨胀,又以捕猎维持生计,使得野生动物资源枯竭。可见,牧民能够随意获取南方的资源,因其毫无节制反而造成了生计问题。
贵族能得到的好处就更多了。建平二年(前5),乌孙首领卑援疐率兵入寇匈奴,被击败,向匈奴献质子。汉朝认为匈奴此举侵犯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要求匈奴归还乌孙质子。此时,匈奴已经恢复了草原统治者的地位,却欣然接受了汉朝的要求。建平四年(前3)匈奴单于上书愿朝见汉帝,此次朝见让他获得了“衣三百七十袭,锦绣缯帛三万匹,絮三万斤”的赏赐。
不用敲诈,不用威胁,就能得到汉地的奢侈品。和汉朝搞好关系,还有助于击败草原上的竞争者。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臣服的姿态。这样的买卖,谁不会心动呢?
北方终于平静下来,呈现出繁荣之景。史载:“北边自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帜盛,牛马布野。”
南来北往
一直以来,长城都是一道封锁线,但始终有暗流涌动。汉地的富庶吸引着匈奴民众大量加入,而北方的草原对边境汉人也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游牧者本身就四处迁徙,趋利避害,南来汉地自是常有之事。光是中元三年(前147),匈奴就有七位“王”率部落归附汉朝。汉武帝主动出击匈奴之后,南来者就更多了。这些人一般被安置在靠近塞内的“属国”,时常要配合汉军攻略匈奴。
“胡骑”是汉军制胜的一大因素。元狩四年(前119),霍去病入大漠,从军北征的将领就有匈奴人复陆支、伊即靬、赵安稽、高不识。霍去病去世时,汉武帝调遣“属国铁甲”,从长安城一直列队到茂陵,为其送行。可见霍去病与胡骑之间的关系。
北上的人也不少。汉初,许多北地的实力派都与匈奴关系密切,比如韩王信、陈豨、燕王卢绾。这些人在与汉廷斗争失败后,往往率亲信家人投奔匈奴。武帝时,又有李广利、李陵等大将降匈奴。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职业军人反复横跳,南来北往。
征和三年(前90),李广利远征匈奴,部队里就有两千“属国胡骑”。这支部队战斗力强悍,迎击匈奴五千骑,丝毫不落下风,将其杀溃。后来,李广利的妻儿牵扯进巫蛊之祸,李广利不知所措,在战场上进退失据,最后迫于军事压力选择了投降。这支胡骑重新入故国后会遭遇怎样的待遇,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匈奴单于尊宠李广利来看,他们过的应该不算太差,甚至极有可能作为草原骑兵入侵南方。
汉帝国在对抗匈奴时,慢慢培育出了“大汉”的意识,从那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就可以看出来。然而,许多边地百姓反而没有这般强烈的民族情绪。对他们而言,哪边的生活更好,就去哪边。
北方边境环境恶劣,战事频繁。如果没有强权的介入,没有多少人愿意住在这里。汉地统治者最常采用的办法是徙边和戍边。戍边士卒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边境服役,与亲友分隔,违背人情。统治者也会招募百姓,来边地常居。招募的对象主要有两种:一是罪犯(包括死囚),二是奴婢。
在帝国治下,边地始终是一个另类。
迁徙而来的民众,地位低下,生活困苦,很难出头。东汉时,贾宗为朔方太守,他发现徙边者都很贫困,被当地人驱使,而且不能为吏。贾宗大力提拔徙边之人,因此,这些人都愿意为他去死。这样的个例恰恰说明边地社会的常态。
而且,汉朝严格控制边境人口的进出,一旦有人擅自离开,就要受到严惩。永康元年(167),羌人多次入寇关中,威胁三辅。边将张奂派司马尹端、董卓二人出击,大破羌人,斩其首领,俘虏万余人。立下如此功勋的张奂,主动放弃了“赐钱二十万”、家中一人当官的奖赏,而请求将家族迁到弘农华阴。当世财富与庇荫后人相加,都比不上迁徙内郡一事,可见边人想要改变身份是多么困难。
这种情况下,不少边人“闻匈奴中乐”,心向往之,主动逃往北方。
在出土的汉简中,“亡人出塞”的内容比比皆是。有为非作歹的恶徒,有不堪剥削的士兵,有穷困潦倒的奴婢。这些人在寻找生存之地时,不得不突破那道抵御外敌的高墙。
追捕与逃亡之间,近乎一场斗智。每当人员过关之时,都要出示通行证,上面有对年龄、长相、身高、肤色的详细描述。一旦发现有人出逃,通缉的文书就会飞速下达到地方,逃亡者不得不改变姓名、衣物、甚至相貌。汉军有特制的“亡人表”,是一种长条织物,其状如幡,一旦赤色的表在空中飘扬,就说明有亡人出逃。敦煌、居延等地还有“塞天田”,即用细沙或细土掩盖在平坦的边地之上,以侦察北逃者的踪迹。
当然,即便防卫如此之严,逃出去的百姓依然不可胜数。汉文帝曾向全国宣告:“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可以看出,北逃者的确让匈奴发展壮大。
即便是最雄伟的长城,也不可能实现汉文帝的梦想。
雇佣兵军团
两汉之间,匈奴再度强大起来,相同的历史似乎再次上演。
东汉建立之初,无力处理匈奴,只能奉送财帛。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多久,建武二十二年(46),匈奴连年大旱,人畜损耗大半,乌桓乘弱将其击败。之后,匈奴陷入分裂,八部大人一起商议立呼韩邪单于的孙子右薁鞬日逐王比为单于,承袭呼韩邪单于的称号,并向汉朝请求内附。这就是南匈奴。汉匈双方驾轻就熟,皇帝以礼相待,赐予财物;单于臣服,遣子入质。
北匈奴虽纵横大漠,但也不敢倨傲,每次南下劫掠都说自己是攻击南匈奴,不愿与东汉为敌。事实上,草原上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南方的力量了。整个东汉,对草原发起的大规模战争只有两次,一次是永平十六年(73),数万骑兵分道出塞击北匈奴,还有一次是永元元年(89)窦宪率数万大军征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登燕然山。
此役之后,北匈奴一蹶不振。永元三年(91),耿夔仅率八百名精锐骑兵,就直奔北匈奴单于的王庭,在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大败北匈奴。北单于率领残部一路向西,逃往乌孙和康居,退出了漠北。《魏书》里说,北匈奴迁徙到了葱岭,建立了悦般国,后来又来到中亚,征服了奄蔡。之后,匈奴的身影就常常出现在西方的史书中了。
另一边,南匈奴逐渐向东汉靠拢。建武二十六年(50),刘秀为匈奴挑选了一块“肥美之地”,作为龙庭所在,距离五原塞(今内蒙古包头市西)80里。后来,又准许他们入居云中郡,同年再迁徙至西河郡美稷县(今内蒙古准格尔旗境)。与此同时,东汉将乌桓安排在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上谷、代郡、雁门、太原、朔方诸郡。
东汉的北部屏障,从最西到最东,都有胡人为其把守。南匈奴和乌桓承受北匈奴和鲜卑的攻击,保护边塞的安宁。而且,东汉常常用财富煽动胡人相互攻击,你给我首级,我给你赏赐。
当然,内附的胡人也会作乱。比如永元五年(93),南单于安国与左贤王师子矛盾激化。当时,使匈奴中郎将杜崇与单于安国关系不和,因此谎称匈奴叛乱,逼得安国只能举起武器。不过,在东汉的金钱战略下,总有忠于朝廷的胡人力量。讨伐安国的军队中,有南匈奴兵万骑,有乌桓、鲜卑八千骑。
东汉向胡人开放边界,得到的收益是巨大的。根据大臣袁安的奏疏,永元三年(91)东汉提供给南匈奴的物资价值一亿九千余万。虽然要付出大量金钱,但与汉武帝筹边的数字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匈奴得到的部分财物,也会在关市贸易中回流到朝廷手中。
在开放的边界下,南匈奴轻易就能得到汉地资源,却变成了一个雇佣兵军团,失去了对草原的掌控力。而一个无法统治草原的匈奴,只能慢慢沦为东汉的附庸。
南匈奴入居云中时,东汉设“使匈奴中郎将”一职监视南匈奴。永和五年(140),陈龟为使匈奴中郎将,当时南匈奴左部叛乱,陈龟指责单于休利御下不利,迫使他自杀。事后,东汉因陈龟越权,而将其逮捕入狱。
延熹元年(158),南匈奴叛乱,与乌桓、鲜卑一起入侵汉地。匈奴中郎将张奂以单于不能统理国事为由,将其拘禁,还上书请立左谷蠡王为单于。这已经是直接干预单于的废立了。
光和二年(179),匈奴中郎将张脩与单于不合,直接将其斩杀,立右贤王羌渠为单于。最后,汉朝将张脩处死。
终东汉一代,使匈奴中郎将更换达23人之多。如此频繁的更换,不是因为他们无能,而是因为他们权力太大,朝廷担心他们久居边疆,擅行其事。
中平六年(189),董卓专政,东汉陷入分裂。此时,南匈奴不仅没有借机回到草原,反而分裂成了两支,一支留守南庭,另一支在单于于扶罗的率领下与白波贼一起劫掠河内、太原一带。很难说,此时匈奴还有多少游牧者。他们或许还在放牧,却已经不想再“游”了。
融于汉地
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称魏王,匈奴单于呼厨泉前来拜贺,被留在了邺城。此后,匈奴被分为了五部,每部择一贵族为帅,并时刻处于汉人司马的监督之下。
同时,并州刺史梁习对治下的匈奴部众采取了两个措施:一是任命上层贵族为地方官,使其与部落脱离关系;二是征调匈奴壮丁,将其编为义从、勇力,分遣各地打仗、驻防,家人则迁移至邺城,充当人质。
这样,单于变成了一个虚号,部落首领变成了国家官员,匈奴部众变成了编户齐民。
嘉平三年(251),邓艾注意到右贤王刘豹将分散的匈奴各部落“并为一部”,武力强盛,让人颇为担心。他献上釜底抽薪之计,建议将刘豹所部分为二国,再拉拢其中一派,“使居雁门,离国弱寇”。这是曹操分而治之政策的延续。
另一方面,由于中原战乱频繁,北方人口凋零,大量外族入塞,与汉人杂居错处,民族融合成为不可阻挡的大趋势。
自西汉以来,匈奴与汉族就开始相互通婚了。东汉以来,人们有了另一个称呼——“屠各”。当然,屠各所涉甚广,既有汉代就开始汉化的匈奴休屠王部众,也有东汉末年迁入并州的南匈奴部众。
在靠近漠北的地方,匈奴则与鲜卑、乌桓等民族相互融合,比如后来建立大夏的铁弗匈奴。当然,匈奴本身就并非铁板一块,而是“百蛮大国”。再加上蒙古草原上民族林立,又都是自作决策的游牧者,种族间的混合应是常态。
匈奴还和西域胡、小月氏等杂胡融合,形成了新的杂胡,比如后来建立北凉的卢水胡。
西晋时,一个叫江统的人上表了著名的《徙戎论》。他提到并州匈奴:“今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他想要将少数民族都迁到塞外,这在当时已是不可能。
等到匈奴人刘渊起事时,一切都变了。
他是匈奴的领袖,却也是一个精通汉文化、与并州士族交好的西晋官员。
他依赖的核心团队是匈奴五部,可他的族人已经开始习于田业,有的人甚至沦为了地主的田客、奴隶。
他的帐下是威风凛凛的匈奴骑兵,可他却不想如部下所说那样“复呼韩邪之业”,而是自认“汉之外甥”,高举大汉的旗帜。
永嘉二年(308)十月,刘渊即皇帝位,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一个胡人登上帝位。
草原已然远去,雇佣兵的眼里看到了天下。但,匈奴人早就消融于天下。
参考文献:
[美]巴菲尔德著,袁剑译:《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
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林幹:《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
陈序经:《匈奴史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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