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晚些时候,何道泉少将授意司令部成立“自动化指挥办公室”。他需要组建一支精明强干的小分队,提供他能满意的效率。一位已经退休的精通业务的老通信处长亲自为他开路出征。何道泉亲自为办公室成员训话,训辞的最后一句是:为实现以A师为基础的一军三师一团的自动化指挥系统而奋斗。

其后不久,何道泉亲自率领办公室成员奔进山海关,遍访京都的军事科学院、国防大学、空军学院、装甲兵学院等高等军事学府,尔后南下西安、长沙,到国防科技大学等单位再度取经。他们热诚好学,不厌其烦;他们野心勃勃,不可一世。当长沙国防科技大学的工作人员以炫耀的口吻向他们介绍演习模拟模型时,他们却窥见了其中的缺陷,私下扬言:“搞出个更漂亮的给他们看看!”

一、何道泉军长时常陷入矛盾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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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道泉

残破不堪的机关大楼每天都在刺痛军官和警卫哨兵的自尊心。当来队家属惊诧,声声说“就这么个破大院呀?”军官会羞答答地补救一句:“明年就盖。”招待所尽管加修了一层,增添了吊灯、沙发之类的小摆设,还是掩盖不住乡气,至今有的军官还合家几口窝藏在单身宿舍,当媳妇们怨语嘤嘤历数同龄人的富丽家舍斥责男人无能时,军官们甘愿受辱,因为那个叫何道泉的男人在治家方面并不比他们更出色。他的办公室时常漏雨,他的居室在全军的将军中或许是最差的。

这个信奉实惠的年头,只要稍加用心,解决一下房子、票子和菜篮子的问题,就会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塑造出高大完满的形象。精明的何道泉军长在这个问题上会比别人干得更漂亮,可是权力和责任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遵循投入、产出的经济原则,小心翼翼、斤斤计较地向他控制的这个国防系统的分支里投钱,每投入一分,就想产出一分“安全”的效果,而“安全”这个人类生存的最高奢侈品则是民众共享的,军人的伟大和悲哀都在于此。

在驱车参观野战训练基地途中,集团军浦处长因为喝了点酒嗓音提高了八度,“你知道5万元是什么概念吗?一年5万元的补贴,可以把全师机关干部吃得屁股流油。”他重复一句:“屁股流油哇!可是一个师搞自动化,每年都投入十几万到几十万,钱哪来?都是自己撅屁股挣来的,划算吗?那要看你怎么算这个帐。”他眼神里有几分痛苦更有几分骄傲。就是说,何道泉在运用权威和人格魅力去实施一项长远目标时,并没有在精神上抛弃他的追随者,至少,包括浦处长在内的中级军官深深懂得在哪一个点上才能和将军的思维轨线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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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将军带来更多忧烦的是一个具有全球性质的问题——如何估价这个花样翻新的世界?包括长期处于敌对状态的北部边界那边的人们。

在经历了长期战乱和诸多边界武装冲突事件之后,一个充满玫瑰色彩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对中国军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们从毛主席那里继承下来的“天下大乱”的宏观哲学,教会他们更多地从怀疑、否定的角度揣度这个世界——“和平”犹如摆放在橱窗里的烤鸭,对窗外的饥饿者纵然具有诱惑力,饥饿者最终却默默地离开它——尽管如此,当和平真正成为话题时,中国军人还是愿意走到近处看一看。这种情形很像一位多疑的主妇选购商品,在没有看准是否是假货或赝品之前,决不准备买帐。

那些日子,何道泉把报刊、资料中能够找到的有关戈尔巴乔夫的言论全部认真地领教了一遍。他相当认真地阅读了那本在世界引起强烈反应的《改革与新思维》。他对新思维的核心即“承认全人类的价值高于一切,更确切地说,是承认人类的生存高于一切”的论点相当感兴趣;他真诚地相信“以和平求实力”的战略诚意,因为这一诚意不是出于某种道德因素或人格力量,而是建立在毁灭性武器将使全球面临“全部毁灭威慑”的现实分析上。他更相信的是苏联人通过改变对抗方式和手段以确保下一世纪超级大国地位这个最终目的。

“涉及到边界纠纷这个民族生存地域问题,谁也不会忍让,因此谁也不敢保证边界再不会发生不愉快事件。那么——提出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的——军队应当做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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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指望紧张局势或我们的对手会一下就长久地消逝。这堂教育课可能不那么容易让人听得进,特别是对我们这样一个容易悲观也容易乐观的民族来说。”

1985年2月8日,《解放军报》在头版显著位置,以“没有硝烟的战场”为题,报道何道泉率领的集团军初步建成一军三师一团自动化网络指挥系统。稍后,他们的“战地一号”示范模型选送到北京展览。那些日子,经常有外国武官在“战地一号”模型前静默观看,谁也闹不清他们在想些什么。

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挑剔:软件不过关,图形传送效果不够理想,全部野战化还不够配套,尚未达到“快、准、密”的要求……模式是没有的,唯一的模式是存在于何道泉头脑中的对现代战争的理解;他对现代战争想象得多么复杂,就会对部属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他的部属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是一个很难侍候的领导人。

二、如果何道泉从一开始就得知他将为自己建造一座难以穿越的迷宫,该会怎么想呢?

很多人对现代科学技术表现出某种高贵的冷漠,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神妙的物什会暴露他们的浅显和无知。何道泉是勇敢的。当庞大的自动化系统以其神奇的魅力使他炫惑不已、仓惶不安时,他转而变成斗士,依仗中等文化的基础,向他认为必要的每个方向发起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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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混在军官和士兵的队伍里,听教授解析计算机软件的道理。他从中学生课本一元一次方程开始一步步走进高等数学的殿堂。他像士兵一样,按照教师的训导异常认真地在机台上操作。那些和他有过接触的专家、教授们都认为他是最优秀的学员之一。他们有幸占去了将军很多时光,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漫无边际的神聊。他们更多地想了解将军早年的经历——从士兵到将军暗含着颇为动人的人生奋斗史。

而将军总是狡猾地把话题引入他们的专业领域。这时候,将军多半不做声了。他双目炯炯,神情专注,每一次别有用心地发问,都意味着将军在科学技术领域和军事领域的结合部上突发奇想。说起来很有趣儿,类似的对话,受益更多的不是将军而是部些专家们,他们有感于我国落后的科学体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论:知道怎么做的不知道做什么,知道做什么的却不知道怎么做。他们钦佩将军聪明、诡奇的才思,更敬重将军的职业道德——一颗常年在战争的阴影里过活的负重的心灵,对于民族来说则是幸运。

在自动化指挥系统完善过程中,何道泉已经悄悄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他认为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上。那年冬天寒冷而多雪,大雪封山时,何道泉的越野吉普频繁出现在某团营地。这儿是小兴安岭的支脉,岭高坡深,地势凹凸多变。仿佛戏剧导演面对结构奇妙的大舞台,何道泉激起一种大兴奋。连日里他同侦察连那些凶猛的小伙子们一道钻山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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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野风掠地,莽莽山群透出一派英雄豪气。何道泉站在雪岭上,见士兵们有如张翅的大鸟,忽而隐没山谷,忽而飞临峰顶。有位小伙子对军长喊叫一声,何道泉扭头看时,他已经飞抵坡谷,突然又在岭脊上出现。何道泉被一种神秘的念头鼓舞着,找来一副雪撬板,决定亲自体尝其中奥妙。雪橇板好似一匹未经调教的野马,轻而易举地把它掀翻在地。当他大笑着,长久地端视那对细长而扁平的滑雪器时,一个重大决定产生了。

他指示团长,把滑雪训练列入全团的训练科目。“下个月25日,我还要来看!”

不久后何道泉召集由师长、团长参加的训练防务会。这位寡语的将军忽然在他的讲话中塞进一长段回忆。他的神情忧闷焦苦,充满感染力量。他说1979年冬天那个早晨给他的印象很深很深,他总是忘不掉,虽然想忘掉。他说雪太厚了,大约3尺,坦克掉进雪窝里,轰轰叫,履带把雪尘卷起几丈高,就是开不动,人都气死了!

他说,战士们走进雪地就像走进泥沼,一条腿站稳,才能把另一条腿从雪堆里拔出来。一小时走不上一公里,裤子冻得像铁甲一样。他说他那会当师参谋长,尽管事先为自己设置了各种困难,还是对现场发生的景况感到吃惊。一个直觉是,他的人马被敌人吃掉了一次,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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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士兵在战场上动作迟缓,非挨打;一支军队在战场上不能灵活快速,非覆没。他宣布他的新近重大决定:把C团建成快速反应团,在现有装备基础上,每人增加一副滑雪具。近期目标:通过训练使全团增强雪地生存和机动能力。长远目标:有朝一日装备雪橇摩托车,临战时所有战备物资包括人员全部上车,实现雪地摩托化。

雪橇摩托车——欧洲北方国家新近装备部队的一种模样奇特的自动车。何道泉从外军资料一见到它,立刻一见钟情。只是,连他也不知道这个精巧的怪物能否在中国问世?何时问世?知道怎么做的不知道做什么。

何道泉把师长、团长们带到C团,参观滑雪训练。不到一个月时光,C团自己用木材制造了大批的雪橇板。尽管初步训练的士兵表现出笨拙的模样,指挥官们依然不难想象滑雪器一经掌握就会给快速反应带来的神奇效果。兴致勃发时,何道泉提议来一场现场比赛,于是每位师、团长都跃跃欲试。比赛景况空前糟糕,每人至少摔5个以上的跟头,在笑骂声中,指挥官们对这种奇特的物理运动产生不可遏止的兴趣和不屈不挠的征服欲,而这,正是何道泉的用心。简单的命令式方法只属于那些蹩脚的领导者。

一个生气勃勃的充满想象力的冬天。

三、随着快速反应团的诞生,集团军那些富有创见的军官们沿着军长的思路,把思维的触角伸向全球各个角落

他们吃惊地发现,各国军队正在迅速转变一种体制对付各种战争的观念。他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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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现代战例中得出结论:一支数量众多的军队如果缺乏快速反应能力和特种作战能力,并不一定能打胜小规模战争。美国从全球战略出发,军队体制分为若干层次,有应付大战的战略核力量,有对付局部冲突的快速部署部队,还有对付突发事件的特种作战部队。

苏联有快速展开部队10万人,法国有快速行动部队5万人,意大利有快速展开部队1万人,印度有快速部署部队2万人……当他们的思考重又回到北方边界,发现问题相当严峻——界河地带一年有半年的封冻期,冬季作战多于夏季作战,而装备毫无特色的部队一旦进入雪山雪原雪岭,“快速反应”能力实在值得怀疑。他们从战略的角度领会了将军的意图。

在一次高层决策会议期间,何道泉把他的有关快速反应的构想陈述给沈阳军区司令员刘精松和参谋长李海波。两位军事首脑十分赞同。于是当第二个冬天来临时,C团的所在师得到了十几万元的滑雪器材,每个士兵都装备了一副制式的雪橇板,集团军训练大纲上安排进一个月的滑雪训练科目。

雪橇摩托车也在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营地。它来自欧洲腹地,样式精巧,无级变速,时速每小时可达60公里。只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它与其说是装备,还不如说是装备信号——中国军队正从大一统的装备和体制、编组中走出来,走向战略需要的多层次多类型多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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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建筑师之于美仑美类的楼阁,作曲家之于超绝美妙的乐章,雕塑家之于天工巧夺的塑像,当我们企图说明将军的领导艺术时,不知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阶级或集团的统一意志,又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将军个人的气质、禀赋、情感和性格。

毫无疑问,何道泉是位个性鲜明的甚或带点神秘色彩的将军。他的惊人耐力犹如毒蛇,一旦咬住目标就千缠百绕,矢志不移。然而人们难以猜测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他的思维轨线诡奇而怪突,时常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驻足,让你拍案叫绝却又不可思议。他通常并不外向,但是为了改善部队的生存环境,他硬逼迫自己改变生活习性,星期日到花园村和省市的高级官员们海阔天空的漫谈。他善于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封存起来,这对于担当这个职务的人们或许是必要的,然而在牵涉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大问题上,他又表现出鲜见的鲜明。他对这个充满着阴谋的星球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来自任何角落的战争动态都会拨动他的神经。

在和平的叫喊声甚嚣尘上时,这个心事重重的将军却在孤独地夜以继日地修补他的军事机器。他相信他和他的同事们的努力不会白费。历史一旦翻过和平这一页,后代子孙们会幸运地发现他们身后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安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