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曲

钱文忠进京赴考,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老家来到京城长安,正是在玄宗皇帝开元二十七年(公元七三九年)的初冬。

自前朝的文帝、炀帝父子创制以降,科举考试便成了中原帝国用以选拔人才的常规手段之一。相对于南北朝时期“下品无世族,上品无寒门”的门阀制度,科举可谓更是底层逆袭的机会。读书人只要在科举中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士及第,即便不是出身于陇西李氏、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等被称为“五姓七望”的名门望族,虽不能至宰相、六部尚书等高位,但在朝廷中当个养尊处优的中等官僚也并非奢望。即便未能留任中央朝廷,到帝国各地担任府尹、县令等地方官员倒也是未尝不可。

在这个年代,来自南方的地方士人通过正式的科举制度确立了他们的政治地位,而这一切都是以牺牲北方旧贵族及其与游牧文化的传统联系作为代价来实现的。总而言之,学而优则仕,这是帝国里所有读书人一致选择的晋身之道,也是他们获取功名富贵的最佳途径。

钱文忠进京赴考这一年,来自帝国境内各地的考生多达数万人,其中只有五百人将金榜题名。他参加的是翌年二月举办的庚辰科“春闱”。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十月下旬来到长安的,然后在十一月初一这一天被邀请到大明宫含元殿和其他考生一道拜谒当今圣上玄宗皇帝,然后在吏部官员的带领下到国子监祭拜至圣先师孔子,接下来就是留在京城待考。

长乐遥听上苑钟,彩衣称庆桂香浓。

他从初冬到翌年开春都一直逗留在长安,寄居于安化门附近大通坊的一位同乡家里。那段时间,京城的坊市里全是来自各地的考生,其中老少皆有,既有自官办学校毕业的生徒,也有通过了州县举办的发解试而得以上京赴考的乡贡。钱文忠是地方官学的生徒,报考的是明经科,此前已经通过了帖经和试义两关,只剩下第三关的策论。

对于考试,钱文忠一直自信满满。他认为在同期的考生中没有人比他更加优秀。诚然,他也确实具备如此自负的条件:出生于江南富庶之地,家族是以耕读传承的儒学门第,兼之家中有数十余亩良田,因此他自幼得以不用为生计劳碌奔波,能够专心读书。而且从当时判断人才的四个标准“身”(身材相貌丰伟)、“言”(言辞谈吐端正)、“书”(书法遒劲美观)、“判”(判词撰写通畅)来看,钱文忠虽不敢说自己是鹤立鸡群,但自信与他人比较之下也不会相形见绌。由是他对蟾宫折桂可谓是踌躇满志,想也没想过自己可能沦入落第者之列。

然而命运仿佛就是喜欢和世人开玩笑一般,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放榜的那一日,他在那张被雅称为“金榜”的公布录取结果的黄纸上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不知所措地在礼部南院的东墙之下呆站了一整天。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回过神后,心有不甘的钱文忠于翌年的辛巳科考试卷土重来,但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他与本朝的秘书监贺知章是同乡,可惜在仕途上的运气却远逊前者。

年年下第东归去,羞见长安旧主人。

不久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儿子接连落第的刺激,远在越州老家的父亲忽然与世长辞,钱文忠只能回乡为其料理后事,由是家道中落,再也无力支持他读书应试。屡试不第、报国无门,兼之丧父后家道中落,他整天都郁郁不得志,意气日渐消沉。

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其时玄宗皇帝喜好边功,以安西四镇为桥头堡积极开拓和经营西域地区,对大小勃律等西域诸国频繁用兵。开元二十七年(公元七三九年),入蕃和亲的金城公主辞世,吐蕃乘机撕毁盟约,趁着唐帝国忙于西域事务之际,大举入侵河西地区,一直骚扰着唐帝国通往西方的商路。两年后,吐蕃军队攻陷大唐位于前哨的军事重镇石堡城,使得其西陲边境的军事形势处于岌岌可危的被动地位。

府兵制崩坏以后,为了保证军队战斗力,帝国朝廷实行了募兵制,从全国境内各地招募男性到边疆拓土以及戍守。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钱文忠想起了汉定远侯班超说过的名言:“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他想科举上实现不了的,在战场上或可一搏,于是决定弃笔从戎,到边塞去建功立业。

天子不召见,挥鞭遂从戎。

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年),帝国告别旧时代开元,迎来了天宝这个新的年号。而钱文忠也在这一年辞别母亲远赴鄯州(今青海西宁),成为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幕府里的一员掌书记。

在投军的第一年里,钱文忠参加了数次唐军与吐蕃的战斗。刚到边塞的时候,钱文忠时常被锥心的思乡之情攫住,但他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怀念宋土。《汉书》和《后汉书》上都载有张骞和班超的事迹。大约一千年前,班超仅带了三十六名部下便离开汉帝国的首都长安,将自己的大半生都投身于与匈奴的作战之中。钱文忠立志效法前人,舍命边疆的意念早已盘踞他的心间,所以尽管思乡情切,但他发誓没有建功立业,就绝不回去大唐中土。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八月某日,皇甫惟明趁着秋收对吐蕃的前哨阵地洪济城(今青海贵德)展开攻势。唐军的前部五支队伍全部是骑兵,横向二十骑,拉着宽宽的前进队列。身为掌书记的钱文忠被安排到左翼的河源军使王难得麾下。步兵和辎重部队则远远地跟随在后面。从鄯州到洪济城约二百余里,行程约七八天,行军的道路大都被沙漠和冻土覆盖,其间有多龙、曲卜藏、尕让以及松巴等多条黄河支流贯穿其中,形成了沟壑纵横、山川相间的地貌,行军极其艰难。

第二日,队伍进入了遍地碎石的荒原,荒原又渐呈沙漠之貌,最后完全变成了沙漠。一路上不见一草一木,只有满目沙原无穷无尽地通向天边。偶尔可以看见沙漠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对于出身南方的钱文忠来说可谓蔚为奇观。在行军的过程中,为避免陷入沙中,士兵们给战马穿上木履,在运输军事物资的骆驼的四蹄包上犛牛皮。随后一连四日,大军都在风雪交加的沙漠中行进。第六日,越过几条已经干涸的黄河支流后,他们终于走出沙漠,抵达一个盐湖湖畔。虽不知这盐湖多大,但单单沿岸那条路就长达四十里,湖岸寸草不生、死气沉沉。在盐湖的尽头,又是一大片不毛之地,远方显现出冰雪覆盖的高山,群山和辽阔的灰色天空、了无边际的荒原共同组成一幅寂寥惨淡的风景。就这样,队伍遥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岭行军了一整天。到了离开鄯州的第七天,斥候回来报告吐蕃军已从洪济城起程前来,准备迎战。得知这个消息后,王难得随即命令士兵们全副武装,进入作战状态。

翌日,吐蕃率先发动进攻。皇甫惟明下令迎击,战斗便开始了。大地在万千马蹄的践踏之下发出沉闷的低吼,远远望去,两支军队就好像两条钢筋铁骨的巨蟒一般向着对方移动。在彼此迫近之前,唐军和吐蕃始终保持沉默。不久,钱文忠看到迎面而来的吐蕃士兵就像一条滚滚奔流的大河,一浪接一浪永不止息地漫过来,马蹄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向着己方疾驰而至。骑兵们挺着长枪策马向前,架起一面由钢铁组成的墙急速疾驰。马蹄声初听起来,就像是一阵骤雨,不一会儿,就变得有若隆隆雷鸣。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两边的部队以雷霆万钧的气势互相冲撞。双方人马甫一接触,便立刻开始白刃战。钱文忠挥舞着横刀,发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呐喊,在一波波汹涌而来的吐蕃人中穿梭。刀光剑影,兵器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燃起交锋的火花。他的耳边只觉喊声震天,身边不停掠过箭镞和石块。

所谓的士兵,只不过是战场上以刀剑交谈的生物。

死斗拉开序幕,尘烟四起,飞进了士兵们的口里、鼻子里和肺部里。生者、死者和半死者在马上和地上挣扎、纠缠、冲撞,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战况越演越烈,遍地杀戮之色,整个战场之中都回荡着浓腥的血气。

随着战事的深入,钱文忠逐渐觉得体力不支。突然,他只觉脑袋左侧太阳穴受到一记重击,眼前血色的苍穹和燃烧的大地片刻间倾斜了,接着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钱文忠!”

不知道过了多久,钱文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将领伫立在自己面前,仿佛一名苍白盛怒的神祇,身后跟着数名士兵。

是敌?是友?

钱文忠一个激灵,马上伸手去摸腰间的横刀,顺势支撑着站了起来。

“不必紧张,是自己人。”那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严。

钱文忠此时看真了,发现对方皆身穿的是唐军的明光铠。为首那个虬髯遒劲、威风凛凛,犹如阎罗一般的将领,正是自己的上司——王难得。

“将军还活着?”钱文忠举目四望,看到四周的大地上到处躺着一具具各种姿势的尸体以及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既有唐军的,也有吐蕃的。有些尸体已残缺不全,几乎无法辨出人形,从中还能依稀看得出一些血淋淋的肠子与脏器,十分可怕;有的静静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还有的像恋人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娓娓而落的雪花缓缓地淹没了倒卧在地上的残骸。带着腥气的鲜血在风中飘散。

刹那间,他顿时真切地感到战争的残酷,还有一点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不容易啊,你这么文弱的书生居然能够活下来。”王难得双目圆睁,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出身江南水乡的年轻男子,啧啧称奇。

“哈啾!”在战场冻土上躺了半天的钱文忠,如今醒了才忽觉寒冷彻骨。

“受寒了吧。”王难得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扔给钱文忠,“赏你的。”

自从上次一战死里逃生以后,钱文忠便得到了上司王难得的刮目相看。王难得擢升他为参军,并拨了百余名士兵给他指挥。

进入边境之后,唐军屡次遭到了吐蕃骑兵的袭击。这些蕃族士兵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将唐军的各个部队巧妙地切割开来。王难得手下的这支军队脱离了主力,在敌军的侵扰下不停地后撤,每天都有人员伤亡。

一天早晨,王难得把钱文忠叫来,神情严肃地说:“参军,刚才来了个信使,他说如今皇甫将军正在河东扎营,距离此处约百余里。他要求我们在明天辰时之前赶到那里进行支援。”他拿着一封密信交到钱文忠手里,“你带着这封信作为信物,等到天色渐黑后带领你手下的兵马作为先头部队出发前往那里,每隔十里留下一名士兵指路。我两个时辰后便会带领大军随后跟上。你要仔细探明沿路的情况,提防敌军的埋伏。”

钱文忠领命,转身离开营帐。有命令就去服从,不需要去考虑命令的内容,这就是所谓的士兵。

与气候温暖的中原地区不同,其时西域的高原上早已入冬。午炊过后,天便显露出铅灰颜色,奄奄地冷了。

看样子又要下雪,钱文忠抬头斜睨,心中暗道。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在边塞一年多的军旅生涯,已使得他大致熟悉了这里的气候特点。果不其然,申时过后天空便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朔风夹杂着雪花,潮湿的雪块重重地砸在士兵和马匹的头上。到了黄昏,大地已经被大雪覆盖,浓密、纷飞的白雪像幕布般把近在咫尺的东西都淹没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酉时。暮色渐沉,原本铅灰的天空转为淤青般的深紫色,然后没入黑幕。

钱文忠带领手下的小队如期上路。他让两名斥候走在最前探路,接着是他本人亲自率领二十余人的精英卫队,其余士兵排成两列,以长蛇阵的姿态尾随前进,整个队列在雪地高原上延伸半里之长。此外,他还命令若干士兵在这支侦察队的左右两侧各数丈外两两一组,结伴进行放哨。这些士兵都没有披甲,只是腰悬无环横刀和斜挎着长弓便轻装上阵。

风,自北方而来,夹杂着塞外令人畏惧的冰冷,暗藏着杀戮意味。

雪,恣意旋转,扑打着士兵们的脸颊和眼睛,天地间雪白地苍茫一片。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厚雪掉落在士兵们的披风上并不融化,给他们蒙上一层保护色,加之夜色深沉,使得这支执行秘密任务的队伍在白茫茫的高原上几乎不露一丝痕迹。此时万籁皆寂,四周唯独寒风的呼啸,犹如白色死神在耳边的低语。

队伍在风雪中缓慢前进,不时停下脚步。每当重新启程时,钱文忠便会下令让一个士兵站留守在那里,那是用来为大部队指引方向的。

一片广袤黑荒的森林兀立在前方,让人望而生畏。然而,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队伍停下了行进的脚步。一股朔风从森林掠过,冻僵了众人的手和脸。

钱文忠下令大部队原地等候,然后带着十个士兵进入森林侦察。

众人在森林中屏声静息,猫着腰小心前行。

阴森的北风飒飒地响彻林间,吹得树影幢幢,宛如狰狞活物。钱文忠觉得自己始终被一道冰冷的目光在凝视着。在幽暗的光线中,森林里的枝丫和树干,都像是居心叵测的鬼怪。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停下脚步,静止不动了。一片可怕的寂静笼罩在他们上空,只有结霜的落叶在他们耳边低语飘零。钱文忠做了几个手势,早已默契的士兵们便心领神会地四下散开,悄无声息地隐蔽起来。他自己矮身隐藏在一棵长满树瘤的老铁树后,按在腰间横刀刀柄上的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开阖阖,刀柄上真实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温暖的安全感。

在边塞的沙场上,武器是人的存活之本。

一把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年轻少女的声音刺破了林中的静谧:“父亲,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

“我的宝贝女儿,不必担心。”一把淳厚的老者声音安慰道,“我对这一带了如指掌。”

钱文忠又做了一个手势。他附近的四个士兵就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地离去。

在数记心跳之后,漆黑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接着两个俘虏被带到了钱文忠跟前:一个老年男性和一个妙龄女郎。老者外貌高鼻深目,曲发黄须,一看便知是个胡人。他年约六旬,头戴白尖毡帽,身着皂色圆领团龙纹锦袍,体格健壮、仪表堂堂。而那女郎身着窄袖、敞领的长裙,也是一副胡人的相貌:瓜子脸,高鼻梁,深眼窝,淡蓝色的眸子里满是胆怯。

钱文忠坐在树下,先用汉语问道:“你们听得懂汉语吗?”见他们两人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经河西走廊来到中原做生意的商人。”老者气度从容地回答,并没有半点胆怯,“名字叫安而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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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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禤忠义,广东广州人,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热爱历史,擅长历史类小说。